古文阅读-文木先生传(程晋芳)
先生姓吴氏,讳敬梓,字敏轩,一字文木,全椒人。世望族,科第仕宦多显者,先生生而颖异,读书才过目,辄能背诵。稍长,补学官弟子员。袭父祖业,有二万余金。素不习治生,性复豪上,遇贫即施,偕文士辈往还,饮酒歌呼穷日夜,不数年而产尽矣。
安徽巡抚赵公国麟闻其名,招之试,才之,以博学鸿词荐,竟不赴廷试,亦自此不应乡举,而家益以贫。乃移居江城东之大中桥,环堵萧然,拥故书数十册,日夕自娱。窘极,则以书易米。或冬日苦寒,无酒食,邀同好汪京门、樊圣谟辈五六人,乘月出城南门,绕城堞行数十里,歌吟啸呼,相与应和。逮明,入水西门,各大笑散去,夜夜如是,谓之“暖足”。余族伯祖丽山先生与有姻连,时周之。方秋,霖潦三四日,族祖告诸子曰:“比日城中米奇贵,不知敏轩作何状。可持米三斗,钱二千,往视之。”至,则不食二日矣。然先生得钱,则饮酒歌呶,未尝为来日计。
其学尤精《文选》,诗赋援笔立成,夙构者莫之为胜。辛酉、壬戌间,延至余家,与研诗赋,相赠答,惬意无间。而性不耐久客,不数月,别去。生平见才士,汲引如不及。独嫉时文士如仇,其尤工者,则尤嫉之。余恒以为过,然莫之能禁。缘此,所遇益穷。与余族祖绵庄为至契。绵庄好治经,先生晚年亦好治经,曰:“此人生立命处也。”
岁甲戌,与余遇于扬州,知余益贫,执余手以泣曰:“子亦到我地位,此境不易处也,奈何?”余返淮,将解缆,先生登船言别,指新月谓余曰:“与子别,后会不可期。即景悢悢,欲构句相赠,而涩于思,当俟异日耳。”时十月七日也,又七日而先生殁矣。先数日,裒囊中余钱,召友朋酣饮。醉,辄诵樊川“人生祇合扬州死”之句,而竟如所言,异哉!
先是,先生子烺已官内阁中书舍人,其同年王又曾毂原适客扬,告转运使卢公,殓而归其殡于江宁。盖享年五十有四。所著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子三人,长即烺也,今官宁武府同知。
论曰:余平生交友,莫贫于敏轩。抵淮访余,检其橐,笔砚都无。余曰:“此吾辈所倚以生,可暂离耶?”敏轩笑曰:“吾胸中自有笔墨,不烦是也。”其流风余韵,足以掩映一时。窒其躬,传其学,天之于敏轩,倘意别有在,未可以流俗好尚测之也。
译文
先生姓吴,名敬梓,字敏轩,又字文木,全椒人。世代望族,科举及第和做官的大多显赫。先生生性特别聪明,读书才过目,就能背诵。长大后,补任县学生员。继承父亲的祖业,有二万多金。一向不学如何经营家业,性情又十分豪爽,遇到贫困的就施舍,跟文士们交往,常饮酒高歌穷尽日夜,不到几年家产就耗尽了。
安徽巡抚赵国麟听说他的名声,招过去一试,认为他有才,举荐他参加博学鸿词考试,竟然不去参加廷试,也从此不回应乡里的举荐,因而家境也就越发贫困。于是移居江城东边的大中桥,家徒四壁,冷落凄凉,只拥有几十本旧书,日夜自娱自乐。穷困到了极点,就拿书去换米。有时冬天寒冷。没有酒可以喝,他就邀请五六个好友,乘着月色从南城门出去,,绕着城郭步行数十里,一起放声歌唱,遥相呼应。等到第二天,从西城门进入,各自大笑分开,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他们称这为暖足。我的伯父程丽山和先生有联姻,时常的周济他。
他治学尤其精通《文选》,诗赋提笔一挥而就,即使那些事先构思的人也没有一个能超过他的。辛酉、壬戌年间,我邀请他到我家,和他一起研讨诗赋,互相赠答,快意无比,亲密无间。然而他生性耐不住长久客居他家,不到几个月,就辞别离去。他平生见到有才能的读书人,就想举荐提携他,唯恐来不及。唯独像仇人一样痛恨那些写八股文的读书人,对那些特别擅长写八股文的人,就特别痛恨。我常常认为这是一种过失,然而又不能制止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处境更加穷困。
甲戌年,他和我在扬州相遇,知道我更加贫困了,就握着我的手哭着说:“你也到了我这种地步,这种处境不容易立足,怎么办?”我返回淮地,将要解开缆绳,先生登上船跟我告别,指着初升的月亮对我说:“跟你一别,日后见面不可约定。面对这样悲伤的情景,想要写几句话送给你,可是文思阻涩,还是等待他日吧。”当时是十月七日,又过了七天先生就去世了。享年五十四岁。所写的书有《文木山房集》、《诗说》若干卷。又模仿唐人小说写了《儒林外史》五十卷,穷尽读书人的情态,人们争着传抄。
论说:我平生结交的朋友,没有比敏轩贫困的。先生抵达淮地看望我,我察看他盛物的袋子,连笔砚都没有。我说:“这是我们这些人所依靠的用来谋生的工具,可以暂时抛离吗?”敏轩笑着说:“我胸中自有笔墨,不担心这些。”他的流风余韵,足以盖过当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