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奶奶是条河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随笔
奶奶是条河,有温情的爱抚,亦有严厉的磨洗。
奶奶是条河
文/张亚凌
奶奶已仙逝四十多年了,可至今依然觉得自己还在奶奶的那条河里游弋着,——只要我呼吸着,就能感觉到河水的奔涌。
母亲是位教师,很优秀的教师,优秀得在学校精力充沛热情百倍地将爱洒向自己的学生以致于回到家中就疲惫不堪懒得搭理一下自己的孩子。要她理也行呀,“一打二骂三拔毛”,——脾气很是暴躁。父亲也忙呀,记忆里都找不到他坐在家里静静地喝杯茶的功夫。
只有奶奶,她似乎对大门外的世界一点兴趣也没有。瘦小的身影,总是匆匆忙忙地奔走在小院里,忙活在针线筐边,焦虑地徘徊在厨房里,——那是段吃大锅却填不饱小肚子的岁月,她几乎将所有的智慧和耐心都用在如何应付我们天天喊饿的嘴巴上。
记忆里,一抬头就是奶奶柔和的目光,闭了眼尽是奶奶折叠的身影。事实上,真正伴随我们兄妹成长的,是奶奶!
奶奶是条河,有温情的爱抚,亦有严厉的磨洗!
“哄人造孽,鼻子流血;骗人作害,两眼稀烂”。说这话时,奶奶紧绷着脸,我则被惩罚站在南墙根,鼻尖还顶着墙。
那全是因为该死的“贫协主席”刘驼子。他神气地背着手踹开我家的门,高喉咙大嗓门地冲着奶奶喊:“你家黑妮打着割草的幌子,偷生产队的玉米棒烤着吃。”奶奶一个劲地陪着笑脸给他说尽好话,求他别在大喇叭上张扬,奶奶说,“要让她妈知道了非把那贱爪子打断不可”,临了,还塞给刘驼子俩鸡蛋。
刘驼子一转身还没出门,奶奶就变了脸,——她只是盯着我看,一言不发,好长一会儿,直盯得我低下了高昂着的死不认帐的头。
也许是害怕“鼻子流血、两眼稀烂”的因果报应吧,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瞪着眼睛说瞎话”了。
连爷爷都说奶奶是老糊涂了,——谁家把葡萄树栽到大门外?
奶奶迈着小脚天天从巷子西头的池塘里用脸盆端水一棵一棵地浇灌,葡萄长势不错。后来呀,那几棵葡萄全都姓了“公”——谁渴了饿了都可以随手摘一串。我们一家人倒吃不到几串,真可气!我就跟奶奶闹,怪怨她把葡萄栽在大门外。再后来呀,东家送仨梨,西家给俩苹果,对门端来一碟子杏……只要巷子里有的水果,我们都尝到了。
分享才会带来快乐与幸福!和小伙伴在一起时,想起奶奶的葡萄,我就不再小气,玩得更开心了。
上小学了,有了好多好多的小同学,在别人的目光和议论中,我才开始认识自己:因为黑,我小名叫“黑妮”,它却让我蒙羞,“黑炭”“ 黑瓷楞娃”……一时间,我都无力招架!
我自卑极了,哭诉给母亲。“你就那么黑,能怪谁?”母亲说的是大实话,可在我听来,不过是砸向我的一块更大的“石头”。
“黑咋啦?”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走了过来,将我揽到怀里,拍着我的肩像在哄小娃娃般,把我牵到炕边。她打开碎布包,翻了一会,拿处黑白两块布。“黑妮,你看:这白纱布能照见星星,烂糟烂糟的,拿不到人前头,只能当烂袄里子;这黑缎子,多拽实多耐看,谁都想剪成花儿贴在胸前。”奶奶搂着我说,“听奶奶的话,咱黑缎子就要赛过那些白绫子!”
时至今日,我耳畔还常常响起“黑缎子赛过白绫子”这句话,听到它,我浑身是劲!
奶奶没文化,不会给我讲什么大道理,可她却总能成功地拨一下我前进的舵,使我这艘小船不偏离方向地航行得更稳更快!
我学习很认真,成绩自然也很突出,很快就赢得了老师的赞赏同学的认可。我也知道,有一双眼睛在不屑中很挑剔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那是个极漂亮嫉妒心也极强的女孩。连我也在心里视她为立于鸡群的“鹤”,以致于从未直视过那双高傲的眼睛,总是慌忙躲开。
“呆子,书呆子,可怜的书呆子!”在老师又一次毫不吝啬地向我泼洒称赞的话语后,一下课,她就走到我身边,抛下硬邦邦的这句话扬长而去。我连头也没敢抬起来,更别说反唇相讥。
我委屈又无奈地说给奶奶,希望得到奶奶的安慰。
“总是你先趴下,人家才会骑到你头上。”奶奶顾自眯缝着眼睛穿针引线,似乎根本不理会我的感受,“你腰板挺硬,谁能把你咋的?谁敢把你咋样?”奶奶边做活边自言自语,“这人哪,就怕自个瞧不起自个,人家才会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那你就不要嫌臭了。”
后来,当她再一次向我展示高傲时,我强迫自己硬挤出笑容,然后站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学习好,是我自己努力的,不是爸妈给的漂亮脸蛋!”
奶奶说得对,迎上去,才会击败对方!除非你弯下腰,没有人能骑在你脖子上!
奶奶坐在老藤椅上眯缝着眼睛晒太阳,说:“人呀,你摆出啥样子,人家就按啥样子对你。”
我就想着是否要调整自己的姿态了。
刚收拾完厨房,面对一大堆衣服,奶奶唠叨着挽起袖:“这人哪,得自个给自个鼓心劲,——老婆子,接着好好干吧! ”
奶奶尚且如此,我又怎敢懈怠?
奶奶是开着玩笑驾鹤仙去:“活了一辈子,平平淡淡的,临了,想不到和老人家赶上了一趟车!”奶奶是笑着走的,——她连自己最后的表情都调整得那么让人心疼!
1976年的9月9日晚,奶奶去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