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儿子·我·母亲
【张亚凌，《读者》等签约作家，《语文报》等专栏作家。小小说传媒签约作家，数十篇美文被选作中、高考试卷，收录进寒暑假作业及多种课程辅导资料。出版散文集《回眸凝望》《心似花开》《时光深处的柔软》《岁月，芬芳了记忆》《草也有自己喜欢的模样》《有多深爱就有多美好》《为你摇响一串风铃》《努力，只为不辜负自己》《味道》等，散文集曾获“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杜鹏程文学奖”。】
儿子半岁。
疫情，让我有充分的时间面对长大了的儿子。
儿子·我·母亲
文／张亚凌
儿子是突然跟我谈起我的过去，话一打开就揪住不放，瞪着眼，咄咄逼人，似乎有质问的味儿，有声讨的感觉。尽管如此，我还是很耐心地一一回答他。
“你挨了一年冻，还能接着冻第二年第三年，直到把初中三年冻完为止？你妈都不问你在学校睡得好不好，你也都不给你妈说她没给你带草垫子，毡片，让你的褥子直接铺在地上，湿潮湿潮，不能睡觉？”
儿子那神色那语气，外婆在场的话，他会不会愤怒地瞪着眼斥责外婆虐待了自己年少时的妈妈？还真难说。
我在《遗失的寒冷》一文中如实地还原了自己的初中生活，冬天的寒冷是那个阶段成长的底色。
……下雪天是最最难熬的日子，包括雪后的一段时间。不仅仅是褥子只能无奈地潮湿下去，更重要的是，我只有脚上一双布鞋，不像别的孩子还有一双可以换着穿的鞋子或是能踩雨雪的黄胶鞋。教室、饭堂、厕所，跑上几趟，布鞋的鞋底就湿了，半天下来，就湿透了。就满教室找别人扔的纸片，厚厚地铺在鞋里。一两节课下来，又湿透了。取出来扔掉，再找纸片再铺进去，再应付一阵，如此反反复复。纸片也不是那么好找的，那时一个本子一毛钱，都是很节省的用。
雪后若有太阳，在别人吃饭时，我就留在教室里。饿是可以忍受的，入骨的冰凉却是难以抵御的。等到教室里没人了，就将凳子搬到外面，将鞋子脱下来，底朝上晒晒。我则盘腿坐在凳子上，搓揉着冰凉如石块的脚，让它暖和些。
再后来，我有些开窍了：找到塑料袋，撕开，铺在鞋底，再铺上纸，就好多了，也不用不停地换纸。有一句话我信，那就是“许多智慧来自于人们对贫穷的应对”……
我是边流泪边微笑着回忆的。这篇文章被《读者》等转载，也被编入《中学语文素养读本》，选入高考模拟考卷，反响比较好。可儿子从来不看书架上我出版的那些书啊，他又是从哪里知道了我的过去？瞧他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质问，像文章的每一句话都烙在了他心上。
我解释，可能是我性子犟，你外婆不问，我也不会主动说。也可能是你外婆太忙，记不起对我嘘寒问暖。总之那时候日子普遍不好过，大人多是瞎忙活还没结果，一般都顾不上孩子……结果就成了那样。
“犟人吃犟亏，你有啥事要及时跟妈沟通。”不管说啥事，不管离题千万里，我都能立马从眼前事扯到儿子身上，这是我与我妈不一样的地方。我妈说我一件事，话题能扯到天上的云彩而忘了地上的我。
暂时静默，儿子看着窗外。
我突然有点怪怨自己了：我的性格一定有缺陷，我不说我妈怎知道我受的苦，我原来对自己的妈妈都那么客气那么生分？
我妈对我的爱是不容置疑的！
40多年前，我妈只是民办教师，每个月工资只是二十块左右，给我订阅了杂志。那些书不就是山珍海味般的大餐，月月吃，吃了一年又一年。或者说，我妈似乎更倾向于精神方面的养护。
别的孩子铅笔快用完了，将铅笔头夹在细竹竿里继续艰难地写字时，我就拥有了一支四色圆珠笔，蓝色，红色，黑色，绿色。至今忆起，这四种颜色的小笔头还亮晶晶的。我倒是很大方的，别的小朋友可以摸，还可以划条道写个字。
我曾有件衣服，布料上带有金丝线，太阳下闪闪发光，全校的小伙伴围着我像看西洋景，给了我满满的膨胀着的骄傲，而别的孩子还是缝缝补补的土布衣服。我妈也没有忽视我的外面穿着啊，她也知道三分长相七分打扮，对她的黑丑黑丑的女儿也是尽心了。
我各方面的享受都比别的孩子超前得多，上了中学，咋就缺个草垫子或者毡片？咋就缺双换着穿的鞋？我妈没有送我到学校，她自然不知道我们是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铺铺盖，没准备也正常，可我咋就不能开口说给她？今天的我，面对儿子的质问，突然也不能理解那种状态能持续三年的原因了，可绝对不能怪怨我妈。我就给儿子再详尽地说起自己儿时的种种优越，儿子却固执得不可理喻，只说，你妈叫你挨冻了三年，就不是称职的妈！
“还有，”他又开始第二轮质问，“大冬天，人家娃娃都穿上棉鞋你穿单鞋，你妈都不看一下，都不反思自己咋当妈的，都不赶紧想办法解决？你为啥就不能给你妈提醒或者开口要？……”他依然愤愤不平，眉头皱着，眉毛拧着，显然，眼前这对奇葩母女让他实在受不了。
我解释，我本身耐冷，不到冻得不行就不穿，也节省。前一年那双棉鞋还完好着，等我不得不穿时才发现脚大了穿不进去了，才想起前一年就夹脚得厉害，不等过完年就早早换上了单鞋。都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我的解释儿子很不满意，说，你妈都不提前整理一下你的衣物，看有没有小了，破了，烂了，老鼠咬了，该添新的了……你们那时候不是老鼠很多么……
他在说“你们那时不是老鼠很多么”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很勉强的笑。在他心里定然还不能原谅我妈，一直用“你妈”而不是“我外婆”。
怎么说，我妈也可能顾此失彼，学校教学，地里庄稼，一家人吃穿，她实在难以做到兼顾且都做得很好；我妈还有点偏重精神忽略物质，看见我愤怒时说话不小心伤害了小伙伴会指教我半天，而我贪玩划破衣服她压根不搭理。我再次给儿子举例证明，你外婆是真真正正地疼爱我，只要外出，一定会带礼物给我：硬皮本子，小人书，笔，文具盒……我得意地告诉儿子，四十年前，我就用塑料封皮的本子写日记了。
你在人家暖暖和和时，自己跺着脚，冻得发抖咋不说？儿子冷冷地怼了过来。
我开玩笑道，你不至于把你外婆从下面拽起来再狠批她吧？
儿子瞅了我一眼，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接上话：你那时绝对没有好朋友。如果有，她们会提醒你基本常识，甚至会跟着你到你家，亲口给你妈说你在学校的处境多尴尬。更没有学习好的好朋友，如果有，她们也不会看你在数学学习上黑灯瞎火毫无章法地乱撞一气，断胳膊缺腿还跑不前去……
这家伙，莫非又看了我的《带伤，也要把自己跑成一股风》？
……一上数学课，我的脑子就成了一锅浆糊，绝对是高粘度谁也搅不开的浆糊：越害怕听不懂越想集中注意力，越集中注意力越跟不上趟，越想让自己认真静心，脑子越像千军万马飞奔而过的跑马场——扬起的飞尘隔断了我对知识的接收。连我自己都搞不懂，是没听懂还是压根就没听进去？节节课下来，脑子乱糟糟的，以至于我都想把自家的脑子拎出来，用手好好捋一捋，看看到底哪里短路了。
一上数学就高度集中注意力，尽可能把所有的板书都抄下来，把老师着重强调的用红笔醒目地批注。又感觉一节节课都是手忙脚乱地做笔记，以至于不能好好听讲。数学像个有无数利爪的黑洞，在一脸狞笑地拉扯着吞噬着我。
天哪——，莫非我真笨得不可救药登峰造极了？真恨不得拎起自己的头发，把那个蠢货扔进太平洋……
上面的文字就是我在还原自己当时的窘迫。说真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不是学理科的料，将所有的例题、解题方式背得再熟，还是提笔不会做。可也不能因此怪怨朋友，我有真挚的朋友，她们几乎跟我一样，在学习上手忙脚乱而不得法。
我给儿子说，任何时候，你的档次就是朋友的档次。那时妈妈有多狼狈，妈妈的朋友们就有多狼狈。
咱俩要是同学多好，我给你补习数学。儿子满脸遗憾。
我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才不愿意跟你成同学，那时环境恶劣，吃不好穿不暖，我受苦就行了，不能拽上我儿子当垫背的。很突然地，我问他，你给妈妈打多少分。
满分。他几乎没有思考，直接说出。
不要给妈妈戴高帽子，春天都快过去了，不需要御寒防冻。到底多分？我一本正经。
就是满分。儿子再次肯定。
我妈，你外婆，我也打满分。我是发自内心的。
不能以爱的名义遮盖理性，你妈的做法简直就是虐待我妈！看你面子，外婆勉强及格。
这句话惹笑了我。
还记得几年前我俩交流，他感慨道，你做的真比人家妈妈差远了，但尽心尽力了，及格是没问题，离优秀距离不小。
莫非，长大的一个特征就是开始包容？
那时，儿子上初一，一杂志要娘俩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