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我们可以期待下一个二十年 | 浙江书展《尘埃落定》活动回顾

▲右起：艾伟、阿来、曹元勇

11月6日至11月8日，第六届浙江书展在宁波举行。

▲浙江文艺出版社展台

书展第二天，著名作家阿来携全新版《尘埃落定》亮相1号展馆，著名作家、浙江省作协主席艾伟和出版人曹元勇共同出席此次分享会。

活动现场，三位嘉宾和读者们分享了对《尘埃落定》走过二十余年的感受、对文学语言的认知等话题。

活动现场还设置了签售环节，签售场面火爆。

▲阿来为现场读者签名

此次分享会有哪些精彩内容呢？文艺君将与你一起回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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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可观看这场精彩活动的直播回放

01

曹元勇：从当代文学角度来说，

它是近25年来最经典的作品之一

曹元勇：在初冬这个暖洋洋的日子里，我们来到了宁波的浙江书展。首先我介绍一下阿来老师，阿来曾获得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应该说是三冠。当然其他奖项很多，我有点数不清了。

▲新版《尘埃落定》

在座的读者朋友们应该读过他的《尘埃落定》，或者是“山珍三部曲”，还有最近的一本书叫《云中记》。阿来现在是四川省作家协会主席，他也是四川省人大常委。

坐在这边的也是一位主席，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艾伟老师。我估计在座的很多朋友也看过他的书，比如说《风和日丽》，有个电视剧，这本书非常畅销。今天下午他有一场《妇女简史》的分享活动，很多人以为这是一本写中国妇女历史的书，其实也是一本小说，我也隆重推荐一下。

▲《风和日丽》同名电视剧

现场还有浙江出版联合集团党委副书记虞汉胤先生，出版业务部主任邹亮老师、副主任陈宏伟老师，还有我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社长虞文军社长。

今天我们聚在这个地方，主要是因为阿来老师的一本书，这本书是他26年前创作完成的，22年前出版，20年前获得了茅盾文学奖。一本书过了20多年，还在不断推出新版本，还在被一代一代的读者——我们在座的老、中、青、少年读者都有——这么多的读者在追捧它，说明它已经是一部经典了。

从当代文学角度来说，它是近25年来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这个经典作品不只是对我们中国文学而言，在近25年的世界文学作品当中，它仍然是一部不可忽视的作品，这部作品就是《尘埃落定》。

《尘埃落定》版权今年落户到浙江文艺出版社，毫无疑问是阿来老师对我们浙江出版的巨大支持，我们用掌声感谢一下阿来老师。

“尘埃落定”四个字非常响亮，像一句诗一样，只要听了这个词，我相信就会永远印刻在你的脑海里面。这本书写的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大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实行的是土司制度，土司家族有一个二少爷，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傻子，但又认为其实也不是很傻。

《尘埃落定》从二少爷的这个角度，描写了土司制度的分崩离析。我们知道上个世纪上半叶是中国社会巨大转型的时期，我们由一个近代社会转向了现代社会。《尘埃落定》写的就是这个社会转型时期，西南西藏的一些人物和事件。读过这本书的人，一定对二少爷这个人物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我想先请阿来老师谈一谈他对我们全新出版的《尘埃落定》的感想。经过了二十多年，浙江文艺出版社用这样一个全新的方式将它重新推出，您有什么感想？还有经过二十多年，您对自己的这一部早年的作品有什么想说的？

▲马尔克斯

世界上有名的大师像马尔克斯，后来有人老问他《百年孤独》怎么样，他觉得你们为什么老谈《百年孤独》。确实在读者心目当中是一部不朽的经典。我想今天也是，《尘埃落定》毫无疑问成为了一部经典。我想先请阿来老师讲一点感想。

阿来：新版《尘埃落定》增加了两篇短文章，一篇叫《随风远走》。“随风远走”是什么意思呢？当年也是在浙江——茅盾的家乡乌镇，拿茅盾文学奖时的一个答谢词。当时我就说到了这段话，大概意思是说当我在电脑上打上最后一个字，然后存盘，交给出版社，我觉得我跟这本书就没有关系了。因为现在的社会实行分工，作家负责把这个作品写好，出版社负责把这个作品传播。

为什么作家急于跟自己的书告别呢？他有一些目的，他的兴趣在于下一部作品的酝酿、写作、完成，然后再下一部。

有人问我怎么评价这本书。这本书1998年出来，那个时候中国刚开始有各种图书销售排行榜，大概有两年左右时间，始终在与另外一本书竞争头名的位置，有时候到第一名，有时候到第二名，有时候掉到第三了，过一阵子又回到第一名。当时记者问我说你的书掉到第三了你着不着急？我说我一点都不着急，他说为什么？我说，不信我们打个赌，现在跟我争头名、二名的这些书，两年以后一定会从书店里彻底消失。他说那你的书呢？我说十年也一样，请你到书店去，我猜它还在书店；第二个，我猜它还在可能比较重要的位置，就是说它还比较畅销，被一代一代的读者倾心。

有人听了觉得有点狂妄，但我觉得作家对倾注了自己那么多心血的作品说点狂妄的话，其实就是对它的命运有一个好的期待，其实也不是太过分的事情，是吧？最多是对自己爱之深而已。

现在第一个十年已经过了，又过了一个十年，今天我相信，它还是在被一代一代成长起来的年轻读者所接受、所理解。然后我就可以再预言，我们可以期待下一个二十年。

02

阿来：《尘埃落定》的影响太大了，

我对它也是“又爱又恨”

阿来：但确实有另外一个类似马尔克斯的烦恼。有了这本书之后，我又像没有搞计划生育的母亲一样，而是又写了好些书，但都在它的阴影里生存。说老实话有些书比它还好，但是大家觉得阿来写的就是《尘埃落定》。

别的书我不知道，只有去年《云中记》开始有点多多少少挣脱它的阴影。但是我写的《格萨尔王》，尤其是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机村史诗》（六部曲），我都觉得没有问题，学界也觉得没有问题，批评界也觉得没有问题，但是这个《尘埃落定》阴影太大了，所以我对它也是“又爱又恨”。

▲《机村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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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当初我获茅盾文学奖时那个感言《随风远走》里说的，我觉得我要离它远一点，我要和我后来生产的那些作品更近一点。

但是它先出来，名声在外，所以现在我谈到它比较多，有点冷落了我后来生产的那些作品。如果把我的作品比喻成中国的一个大家庭，那些书就会抱怨我有点偏心，但不是我偏心，是出版社把我拉来的。

曹元勇：《尘埃落定》出版的当年，确实有很多跟它同时出版的作品，在当时非常的热闹的作品已经随风远走了。

刚才阿来老师也介绍了，我们这本新版的《尘埃落定》里附了他的茅盾文学奖演讲辞。我记得你那个演讲讲到一半突然就下大雨，打了一把伞继续讲。

有很多作品确实经不住时间的考验，而《尘埃落定》经受了二十多年的考验，到今天仍然有一批一批读者。我觉得从读者的角度来说，它一定是精品，当然从作品的内质上来说它也是了不起的。

▲阿来

这个版本里我们也附了阿来老师写的一篇后记，叫《落不定的尘埃》。20年，这个“尘埃”落不下来，刚才阿来老师谦虚地讲20年，我相信50年它也许还落不下来，它仍然会在一代一代读者心中掀起阅读热情和各种各样的感受。

我们在这部新版本的《尘埃落定》里附加了很多新素材，里面有三张明信片。两张是四川一位专业摄影师拍的照片，一张照片是阿来穿着他的母系民族的藏族服装的照片，一张是我们西藏常见的山里面一些僧人行走的照片。

还有一张也值得一提，是纪录片《文学的故乡》摄制组为我们这本书提供的。这个照片里是土司官寨——到现在唯一留存的土司官寨的照片，如果我们到阿来的故乡去旅游，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旅游景点。

▲新版《尘埃落定》中的明信片

03

艾伟：《尘埃落定》的语言是未经污染的，

大地就是阿来的精神支柱

曹元勇：我们今天也请来了艾伟主席，艾伟老师拿到我们这部新版的《尘埃落定》后又重新读了一遍。

作为一个作家，读一部中国作家在25年前写下的作品，艾伟老师的总体感受是什么？如果站在今天的角度，如何评价这样一部作品？

艾伟：我第一次认识阿来是在一个会议上，阿来有一个发言，阿来的发言我记得很清楚，他说学习汉语的过程首先是母语障碍，然后他说汉语那些音节，那些元音节打动了他，因为汉语非常漂亮，他顺着那个声音找到了汉语的感觉。他那天的发言，我主要的记忆就是关于声音、关于汉语，关于语言。

▲艾伟

我重读《尘埃落定》时就重新认识了阿来当年他对语言的那些看法，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经验。作为一个母语是藏语的作家，然后成为一个汉语作家，这个过程当中，我觉得和我们母语是汉语的作家不一样。

我曾经去香格里拉，香格里拉文联让我们看藏语作家写的作品。我读了一位作者的文章，他那个语言非常好，他的语言就是未经污染，清醒，几乎和土地的气息是一致的。那个语言就很容易让我想起《诗经》的语言，就是人类最初和土地发生关系，和自然发生关系，和人发生关系以后迸发出来的那个语言。这个语言在《尘埃落定》里奠定精神，也就是说它的语言是未经污染的。

我们汉语地区，可能在日常生活当中，它的语言系统有杂质性的东西侵袭了我们，但作为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人接触汉语的时，确实感觉到这些语言和土地之间的关系。这个东西使我觉得，我看阿来的作品的时候，我早年开始写作时就看过这个作品，后来关于这个故事我几乎已经遗忘，但是留下的就是语言的感觉，那种《诗经》的语言的感觉。

这次重读，我对阿来有了更深的理解，我发现藏族地区有一个信仰系统。汉语文化圈经常说，我们需要有一个信仰系统，可是我们没有，我们只写人间烟火。但我发现，其实阿来的信仰系统不是来自于西藏的宗教，我觉得他的信仰系统，归根结底就是对土地的看法。后来我在他的《云中记》当中也感受到了这个信仰系统。

中国作家当中，我觉得迟子建有大地的感觉，阿来有大地的感觉。大地是阿来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这个很奇怪，虽说都是在边地，但是迟子建在东北，阿来在西部，他们却同时在各自边地都感受到了广阔的大地的存在，并且成为他们写作的一个生长点。

▲迟子建

阿来的作品当中也写到了非常多藏族的传统的宗教，以及它们之间的矛盾。但我个人感觉，阿来并不是一个有神论者，而是一个万物有神论者——不是特别宗教意义上的有神论者。

我觉得他真正的依凭还是土地，以及从那土地里生长出来的语言。阿来对自然特别敏感，我阅读时的一个感觉就是“万物生长，阿来敏感”。特别是他在后记当中也写到，他窗外的两棵白杨树，以及四季流转对他心灵的影响。他基本上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一个自然主义的感受者——自然的感受，不主义。我觉得这在阿来的写作当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04

艾伟：只有阿来能写出这样的生活，

这本书就在那儿等着他去写

艾伟：我在阅读这本小说时有一个很奇特的感受，有种异质性，让我觉得是在读一本外语书。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感觉，我想起来什么呢？

第一，我想起来那些古老的史诗。因为阿来这本小说当中所关注的点，和我们古老的史诗是一致的；第二，我在阅读过程中经常想起《静静的顿河》。《静静的顿河》当然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静静的顿河》也写了广阔的土地，并且《静静的顿河》中哥萨克人的那种生活，他们的战争，以及他们战争的形态，和阿来的小说中的气息是一样的。这本书中有很粗野的战斗场景，阿来的小说中也书写了土司和土司之间的战争，土司间的战争也像哥萨克人一样骑着马，用类似的枪支和弹药。

▲肖霍洛夫，《静静的顿河》作者

但阿来确实不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虽然在他的作品当中有土地的感觉，同时也有现代主义写作的技巧。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生活，就是我阅读时感到的非常亲切的80年代末期，西方的现代主义进入中国以后，中国经历的一个思考路径。

我觉得阿来设置了一个傻瓜角色，其实他不是一个傻瓜，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但这个傻瓜角色在这部小说中的功能性非常强。一方面他比聪明人更聪明，并且有着预知能力，或者说是认知前置式的一个存在。另一方面他又有局限性，这个局限性是他功能性的局限性。因为他是傻瓜，自动被排斥，然后落入了非常安全的境地。在小说中，阿来非常果断、决绝地指出，这个二少爷的记忆是从13岁那年开始的，之前是一片混沌，并且他记忆的开始和性有关系，这些都是现代主义的传统。

所以这本小说很奇妙，既是有关现实主义的小说，又像《静静的顿河》那样充满了土地的感觉。

我一直非常喜欢《静静的顿河》，我觉得这部小说也是从泥土上长出来的，而不是一个作家创作出来的感觉，《尘埃落定》也是如此。阿来的小说确实不是一部纯现实主义作品，跟现实主义还是有区别的，但也是受到现实主义小说影响的一部小说。

在当年的文学生活中，我们看了大量的西方现代主义作品，这些作品刚才也提到了，比如《百年孤独》。在（马尔克斯）的《尘埃落定》中，二少爷建立了官寨，然后建立了一个城镇，然后一个世界慢慢形成。有受到西方现实主义这么一种隐约的影响，我觉得这个影响是创造性的影响。阿来他写书的视野完全不一样，其实我觉得更靠近《静静的顿河》的那个方向。

▲《静静的顿河》

我在读这部小说时，发现这种异质性很让人嫉妒。我们写汉语的生活，就写不出这种异质性，这是阿来身上非常可贵的一面。包括后来他写《云中记》，我想没有一个汉族作家可以写出来《云中记》这种作品，只能是阿来。这本书就是在那儿等着阿来去写，只有阿来能写出这样的生活，真的是没有办法。

总而言之，他在这部小说当中所呈现的那个世界，令很多人回忆起80年代末90年代初，以及那时文学界的思考方式以及写作路径。阿来非常完美地把所有的思想方法融入到《尘埃落定》当中，这确实是一个进步，多年以后重读，还是让人折服。

曹元勇：其实艾伟老师刚才有一个口误，说“马尔克斯的《尘埃落定》”，我想这个口误有它的道理，如果马尔克斯不是生活在哥伦比亚，而是生活在阿坝，生活在阿来的故乡，我相信马尔克斯写出来的就不是《百年孤独》，就是《尘埃落定》，对吧？因为他的资源就是他的原生的故乡带给他的。

05

阿来：语言是有声音的，

吸引读者最终依赖的还是语言

曹元勇：艾伟老师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语言的问题。阿来当年对汉语语言的节奏、韵律的重视，涉及到了文学创作中非常重要的语言问题。

我自己读阿来老师的作品，包括《尘埃落定》《云中记》，里面有很多片段令我感慨，这才是真正的当代的美文。在座有很多读者，你们觉得什么叫美文呢？是不是用一些华丽的辞藻，用一些成语，引几句古诗，就是美文？

阿来的作品不是这样，阿来的语言非常富有诗意，读阿来的作品，有时候会令人想到《诗经》。另外，阿来的作品中除了能读出节奏和韵律的快感，里面还有非常丰富饱满的情感，很多思想性的东西。很多读过《尘埃落定》的朋友都会有这种感觉：很多经典的片段，很多像格言的句子，永远刻印在了你的脑海中。

所以我想，文学作品最终还是靠语言来实现的。阿来在许多场合里，也在反复地讲语言的问题。比如《尘埃落定》，从创作角度来讲，应该算你“少年时代的一部少年创作”，我想到阿来出身的祖系，加上他民族的、文化的、异质的东西。虽然我是汉人，用汉语阅读、写作、讲话，有时候讲得非常枯燥，很惭愧，不像我们祖先使用的那么优美的汉语。我读阿来老师的这些书，感到有仓央嘉措那种哲理诗的韵味在里面，也有元代诗人萨都剌，以及清代诗人纳兰性德的韵味。在阿来的作品里面，则是通过语言和情感将这些融入其中，或者说是把我们祖先很多优秀的东西都融入到了他的作品里面。

▲曹元勇

我今天特别想再次请阿来老师就文化语言的问题多讲几句话。他上个月初在珠海有个演讲，表示对现代汉语确实有点不满。我作为一个用汉语阅读的人，或者说为我们很多同行感觉有点惭愧，确实，我们现在很多作家的语言不太讲究。所以阿来老师，这个问题我觉得你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讲。

阿来：这倒是。作为文学家，我们最基本的功夫是语言，我们要去吸引读者，把控读者，最终依赖的还是语言。所以语言是一个很重要的内容。

语言发展到今天，它就有非常大的开放性，至少是从东汉以来翻译佛经开始，它就充分吸纳了意识、文化的东西。有很多语言它慢慢衰落、死去，因为它是没有这种吸纳性的语言；但中文有，它不断吸纳各种意识、文化的东西。

首先，在诗歌跟散文的传统里，有一个古人叫“天人合一”的东西。我们过去追求一个境界，叫“物我相融”或“物我两忘”。

如果这个词不好理解，我们可以拿杜甫的诗举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客观性跟主体性在那个片刻之间，非常浓重地融为一体。这就是汉语、中文的高光时刻、伟大时刻。“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叙事、状物的同时，情感上灵光四射，这是中文的最高境界。

《诗经》以来，唐诗、宋词的时代达到了高峰。叙事，没有问题；状物，没有问题；说道理，没有问题。但是在这背后，永远是情感，永远是灵光乍现的，再加上语言是有声音的。

▲《诗经》

第二，它还有形体。英文有形体吗？我们藏语有。形体本身也充满意义。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日本人、韩国人曾经用汉字，现在为了区别不再用汉字，就是降低了他们文字的表现力。

所以我觉得，中国人用这样一种语言来写作时，意识、文化本来就有差异。历史上有很多别民族的对汉语的丰富性有很大贡献，比如说我最崇拜翻译佛经的。我读那么多佛经，并不是我信仰佛教，而是在研究语言。翻译佛经的人中，中文表达最好的是一个外来的人，鸠摩罗什。他的血统一半是东亚人，一半是印度人，他的坟墓今天还在西安。你看这就是丰富汉语的行为。

香港人经常引用佛经文字作为电影的开幕，比如“空亦是色，色亦是空”，这里头有两个“色”和“空”。大家看先秦以前、东汉以前没有翻译佛经，原本汉语中“色”就是颜色的意思。杯子是红色的，桌子是白色的，它就是一个性质。但是佛经进来以后，它要对物质世界进行表达，把它总称为“色”。有人用这些感官去感受这个世界，得到的是什么？得到的是“色声香味触”。

而“色即是空”，原来的“空”就是物理状态。我们把瓶子里的水倒出来，没有了，就空了。但是经过翻译以后，“色”有了这些意味，“空”也有了哲学的意味。今天我们中国人，说任何一个东西说“色”和“空”，都能领会里头既具像又抽象的意义，但这个抽象的意义正是因为汉语巨大的包容性，从外部增加了意义。

▲阿来，图源见水印

那在写作当中，能不能如孔子所说的那样，我们把自己看作野蛮人，“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先把文化搞先进，远人自己就会来的。天下归心，确实如此。

有了这样一个优美文学的书写传统，而且开放性非常大，因此五四运动以来有各种各样的翻译。现在他们说我们写的是白话文，说白话文就是口语，我坚决不同意，我认为今天的白话文是靠翻译来的。不光是翻译文字，更重要的是使我们认识了经济、科学的种种翻译。

建议我们在今天使用的时候同样包容，彰显这个语言的生命性和创造性，所以我觉得这个语言非常了不起。如果说我是投降了，那我是向大陆的语言投降。当然，既然我进来了，那我不能容忍有人说因为你们的母语就是这个语言，所以你们讲得好、写得好是应该的。

我们现在有些少数民族写作，愿意在这个方面原谅自己，因为我们的母语不是普通话，我们就可以写得差一点，然后出版方还要支付一些稿酬。但我觉得不需要在这里让步，我觉得我们也可以对于语言的改进发表自己新的建议。

06

阿来：如果在阅读的过程中忽略了语言，

那无疑是暴殄天物

阿来：我以前就谈论过中国是一个多元共建的国家，所以我有点不理解，为什么今天很多时候，我们就仅仅处在故事的角度去看一部作品——当然核心还是故事——但如果以这个作借口，完全放弃了在语言的创造、锤炼、审美性上的提升要求，那么我们写的都是非常套路化和口语化的东西，而忘记了我们的语言是从《诗经》和《左传》等开始，逐步演变为今天这样的一个伟大创造的。

如果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忽略了语言，那无疑是暴殄天物。我自己觉得，我的语言一定要达到一个高度。我刚才说自己的语言差强人意，就是这样一个原因。

曹元勇：我们应该再为阿来老师鼓掌，因为难得听到他这样的高论。

确实，阿来也纠正了我的一个表达。对我们的语言来说，汉语是中华众多民族共同使用的一个语言共同体。刚才阿来老师讲到一点，即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当我写作的时候，不能因为我的思维和民族文化与大多数人有一定的区别，就允许自己的语言不漂亮，或是没有韵律和节奏。

其实对于汉语作家也一样，这对我们生活在东部沿海地区的作家也有一个启示。做出版有时会收到一些稿件，举个例子，有一名中学生来信说自己写了一部书，完成了一部《红楼梦》式的小说。结果我们拿来一看，这个学生写的真的只是中学生的语言水平。

有的人大学毕业了写作仍然是中学生的水平，为什么呢？因为其中没有创造，没有赋予语言新的特质，对语言没有更高的追求。我觉得这一点是阿来老师在几部作品里一直在追求的东西。

▲活动现场座无虚席

07

艾伟：《尘埃落定》构建了一个权力世界

非常原始，也更具人性

艾伟：接下来我想谈我读过《尘埃落定》之后的一些想法。因为我也是写小说的，我和阿来属于同行，所以看他的作品就会观察一个作家的知识背景、知识储备，以及他的思考方向。

首先我觉得这部小说有一个世界性的图景，阿来写到了印度，然后接下来写到了英国，所以它有一个世界性的视角。另外我想说这个小说的内部构筑了一个世界权力结构，这是很直接的，也是这部小说最有力量的地方，它构筑了一个权力世界。

阿来在这部小说当中坚定地认为权力是一切的核心，一切都是围绕着权力，所以他构筑了这个权力世界。因为它非常原始，它不高级，所以更加具有人性的、赤裸裸的，亦或是说没有羞耻的，这一点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

▲新版《尘埃落定》

曹元勇：艾伟老师说到“羞耻”这个词，其实“羞耻”是同一个文化风俗里面的不同历史阶段的一种伦理意识。比如说当年，我们看二少爷今天跟这个姑娘睡一觉，明天又换了一个，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怎么乱来呢？但是在草原、高原的文化当中，他觉得这个不过是土司制度下正常的事情。

这样的一部作品其实提供了太多方面的东西，包括制度的和社会阶层的等等。站在一部广受欢迎的作品的角度，我觉得大众读者最喜欢的这位二少爷，虽然处于这个制度要分崩离析的状态下，但他以一种非常自然的态度去接纳这个命运。二少爷在任何一个环节，都是这种状态。

因为今天的时间有限，我们的分享只能很遗憾到此打住。如果想要真正认识阿来老师，除了听他讲话，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读他的书，比如《尘埃落定》。从《尘埃落定》开始，然后到《云中记》，回过头来再去读如《格萨尔王》《瞻对》这样的书。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