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渡劫波——庚子闽中记疫

2020年10月20日,本文首发《恩施日报》第7版,有删改,原文如下


年前,携家人赴闽中过春节。动车自江南,一路南下,朝发夕至。所乘的就像一辆从冬天开往春天的列车。甫一下车,暖气袭人。设若在这样的天色里出游,携家人登山观海,那一定很美。

初到闽中,就近访游了久负盛名的南少林寺。此地庙宇极多,几乎村村都有庙观,且多供奉妈祖。庙无论大小,形构皆极尽华丽。年关将近,家家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即便不住的旧房,门窗上也都贴上春联。滨海小镇,一排排红砖大厝,一座座村落门牌,一进进奢华庙宇,无不透显出此地人对所供奉神灵有所祈禳的虔诚信仰,同时心存着的对荣华富贵的高调追求。兴许,这里面隐含着某种独特而古老的趋避祸福吉凶的生存信念。

来闽中第三日。发现女儿有些淌鼻涕。想想可能是前两天天热风大,户外出游,出了许多汗,又猛然减衣而受寒所致。

上午有些低烧,物理降温后还不见好转,下午便到当地诊所就诊。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发烧,之前从未打针吃药,我们也没有经验,以至都有些紧张得睡不着觉。到诊所开了药,原以为药到病除,没想到却遇到第一个棘手的问题:孩子强烈抗拒吃药,还打翻了药碗!真是又急又气,看着三岁多的小可怜哭着央求不要捏鼻子吃药的样子,又让人怪心疼的。

晚上,小女发热惊厥,半夜到区医院就诊,直到退了烧才回家。一家人折腾到两三点。第二天强行进过两次药,恢复了精神,开始主动进食,喝了一些粥。

没想到,女儿刚好,孩子妈妈又开始感冒发热了。一整天卧床捂汗,身体越发虚弱,只喝了粥和白糖水,连团年饭都没上桌吃。连日来照顾生病的母女俩,端汤喂药,楼上楼下一天跑了不下几十趟,疲惫不堪,眼见全国疫情汹汹,心里有些发慌

大年三十前的最后一天,武汉封了城。

看来,事态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原以为,南方远离疫区,想必不会传播到如此之远,可以放心,现在倒有些心悸了。

大年三十,与远在湖北老家和坚守武汉的家人视频通话,得知家乡太多亲友除夕夜竟还在岗值班守护中。在武汉工作的堂兄夫妻俩主动留守武汉,因武汉疫情发展太快,情况紧急,没顾得上在家吃一顿像样的团年饭,就奔回了单位,这样的节日,也只是草草吃了一份盒饭就算对付了。视频那头,堂兄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值守。他说,单位上下都很紧张,一个系统的同事加上同事的家属被感染人数已过百,现在大家上班都尽量不碰面,开会都是通过视频,现在一个人值通宵班,像是一个人在战斗,等明天天亮了再交班回家休息。

堂兄说着,不时捏一捏口罩上的铝条,我们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边的气氛,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大年初一,气温骤降,还下起了小雨。湖北各地接连封城,只差封省了。形势陡转直下,三十晚上,大哥所在的酒楼接令关门歇业,本来就指望这个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节日捞回年前刚投入的装修费,看来是要泡汤了。

一早起来,孩子妈妈仍然低烧不退,自觉硬抗不过,只好前往当地医院就诊。去医院的路上,一家人沉默不语,心情都很低落,甚至恐慌。医院门口,有人拿额温枪测体温,对有发热症状的人再用体温计测一次,然后由专人带往发热门诊就诊。当看到发热门诊部坐诊医生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样子,心更是一紧。

那一刻,直觉暴风雨真的到来了。

一上午按要求体检,在焦虑惶恐中等待结果,又累又饿,感觉有些无助无力。中午,结果出来,诊断显示:肺炎!急诊医生看了片子立即打电话给其他专家,后一致表示有些疑似新冠病毒,且该院没有病床,建议到三甲医院住院治疗。听医生特别关照地嘱咐,前胸到后背一阵透凉。当即,转到当地一家高校附属医院发热门诊,重新检查拍片,直到下午下班才拿到结果。一天漫长的检查,焦虑地等待,心情一直很沉重,不知如何相互安慰,甚至都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想到这,心里都有些崩溃绝望了。

还好,该院呼吸科医生看了结果说,这是社区获得性肺炎,到乡镇医院或诊所挂挂瓶就好。

镇里医院,新建住院部还未完全竣工,陈设简陋,病室连呼叫按钮都没有,有事都要远远地喊一嗓子。整栋楼楼道空空落落,连空气都是冷冷清清的。

第一次戴着口罩在医院睡了一晚,时睡时醒,憋得难受。一早醒来,护士过来说,不要到边上阳台上去,对面楼栋有疑似病例在隔离。下楼见旁边一栋楼被拉上警戒线,还有民警把守。没想到新冠病毒离我们这么近!小孩妈妈本来就紧张得失眠,这下更睡不着了。

初一到医院后,就没回住地见女儿,虽然现在离得近,为慎重起见,也忍住了不见。听孩子奶奶说,我们没在身边,她自己乖乖端着药一口就喝了,不哭不闹,还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每天心情像过山车。昨晚医生一道转院通知,让我们稍平静的心又跌到了谷底。

医生说,这里的条件有限,一些样品没法检测,现在病情还有点加重,需要马上转入三甲医院,不然马上叫疾控中心的救护车来接!可问题是,前一天那家三甲的附属医院说没有床位了,现在各家医院呼吸科床位都很紧张。我们本来对病情发展到什么程度无法知晓,人生地不熟,又如何去找床位?医生告知的这个情况,让我们又陷入恐慌。

幸好,辗转联系上了一家三甲医院!当晚办理转院,大哥驱车又送到市第一医院,检查入住。特殊时期,医院已是铁桶一般,急诊科人头攒动,到处都是焦急的看病的人,发热门诊更是戒备森严,不让靠近半步,一辆辆救护车刚一抵达,就有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抬着发热病人送到神秘的地方。我们在急诊科和发热门诊医生反复询问和各种要求下,重新做了检查,在冷风中等了足足四个小时才拿到检验报告。医生看了报告告知:初步排除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入住呼吸内科

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此时已是半夜。

短短两天,辗转跑了四家医院。因是外地人,得的又是肺炎,疫情爆发时期,医院高度怀疑,以至一遍遍检查,盘问。到半夜,好不容易住进呼吸科,不一会儿又被安排到单独病房。到后半夜,刚合眼,竟又突然被叫到感染科。隔离!

先前是恐慌,现在是恐惧

不得已,又转到了感染科所在的另一栋楼。这里的医护人员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把孩子妈妈领进一个带玻璃门窗的隔离区。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种无助感顿时笼罩全身。

深夜无处可去,又回呼吸科那间单独病室,戴着口罩蹭了一晚。

次日一早,又到医院附近找了家酒店住了下来。间隙看新闻,见不少地方拒绝湖北人住酒店,心里既紧张又担心。指不定哪天被赶出去。人在异乡,如果我被隔离了,大人孩子就都照顾不上。晚上,女儿在电话里哽咽着问了一句:“爸爸,你怎么还没回来?”稚气的声音,直戳心窝,让我泪如泉下。

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旅馆住了几日,警方要求到指定的酒店集中隔离。到隔离点后,防疫人员说我不是当地人,叫我回原来居住地村委会报到,居家隔离。所幸,那天医院也开始为病人提供免费餐,解了我后顾之忧。一位民警还把自己的盒饭送给了我。离开的时候,还递给我一瓶水和一个口罩,关切地问我身上有没有带钱。

回到驻地,有种逃难回来的感觉。先到当地村委报到,工作人员了解了情况,登了记,临走的时候拿出几个红色的包装袋,说把你的生活用品装里面,不然就这样走出去不像个样。回到住地,脱掉衣服,彻底消了个毒,算是接风洗尘了吧。

这些天来收到最提气的消息:医院告知,第四次检测结果呈阴性,排除新冠肺炎,可以出院了。十来天,终于可以有心情看看车窗外的街景了。这明丽的阳光之城,居然无人游赏,真是辜负。

出院回家,一路轻快。十来天,总算与女儿见上面了。这几天,我们在此地防控人员的“围追堵截”下,开始居家隔离,每天早晚上门测一次体温,过着闭门即是深山的日子。

远在武汉的堂哥在战疫一线,发战疫杂记说,凌晨一点,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穿上防护服,开车送下一位需要去医院就诊的患者。患者嘱咐家人一定要照顾好孩子,在前排开车的他瞬间泪目,疲倦感也仿佛在瞬间消失。他说,原来,我们都是这场疫情的受害者,却都还在咬着牙努力地活着,都在坚信着美好明天一定会到来

疫情期间,与家乡在苏政界、商界、学界的同乡们共同发起募捐倡议,支援家乡抗疫。不能上一线抗疫,只能以笔助阵了。于是提笔直抒,不知倦怠,仿佛心底一下充满了能量。人在无助的时候,做些助人的事,也许反而可以获得生的力量。

就在短短数日内,这次倡议竟募得超过三十万元的善款和医用物资。让人感动的是,这次募捐,得到八方友人襄助。其中的幕后志愿者,有不少政商界领导,做事不留名,不喊口号,超强的资源调配能力和执行力,让人真是打心底佩服。短短几天时间,在全国物资奇缺、道路阻塞不通的情况下,能从国外进口,万里通关,顺利送达,实属不易。

前几天,湖北下了一场春雪,温暖的南方倒无妨,可对于此时的北方,对于那些在防控点值守的工作人员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有感于此,且填一词寄怀:

江城子·庚子疫中有寄

可堪春水付东流,恨悠悠,几时休?

江上烟波,瘴雾使人愁。我哭苍生多劫难,同草芥,等浮沤。

只今霜雪遍神州,凛风飕,锁城楼。

南北西东,何处却氐惆?直待余生相约取,将浊酒,与君酬!

好友说:整个疫期,不想多说一句话,今晨实在没忍住,想着想着泪如雨下,家乡人民遭此劫难,何其艰难,何其悲恸!疫情过后,湖北人民也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遭遇极大的心理负担,有死亡阴影,更有人心凉薄

对同乡仁兄痛彻心扉的感言,直是感同身受。前些日子,诸多糟心事,也不愿与人倾诉衷肠。如今内心平复了许多,痛定思痛,填一首《定风波》遥寄朋友,聊慰风尘:

驿外萧萧风雪多。凄清梦里楚山河。逆旅谁何犹问讯。攒恨。惊魂无定苦消磨。

体己从来三味药。凉薄。且自勉力尽蠲疴。几度愁肠成寸寸。萦损。江湖儿女渡劫波。

3月10日于淮上;4月1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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