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献给约翰·多恩的大哀歌》布罗茨基
献给约翰·多恩的大哀歌
作者:布罗茨基
翻译:娄自良
约翰·多恩入睡了,周围的一切都已入睡:
入睡了,墙壁、地板、被褥、图画,
入睡了,桌子、地毯、门闩、门钩
整个衣柜、餐柜、蜡烛、窗幔。
全都入睡了。长颈玻璃瓶、玻璃杯、盆
面包、切面包的刀、瓷器、水晶玻璃器皿、餐具、
夜里的小灯、内衣、衣橱、玻璃、时钟、
楼梯的梯级、房门。夜无处不在。
夜无处不在:在墙角里、在眼睛里、内衣里、
在文稿之间、在桌子里、在准备好的发言里、
在发言的话语里、在木柴里、夹钳里、
在冷却的壁炉的角落里、在每一个东西里。
在坎肩里、鞋里、袜子里、在镜子
后面的阴影里、在床铺里、椅背里,
又在盆里、基督受难的十字架里、床单里、
门边的扫帚里、便鞋里。一切都入睡了。
入睡了。窗户。以及窗外的雪
邻家屋顶的白色斜坡。好像
屋顶滑雪场。整个街区都在睡梦里
街区被窗框拼死分开。
人睡了,拱门、墙壁、窗户、一切。
鹅卵石、木块、栅栏、花坛。
没有光的闪烁,没有吱吱作响的车轮
围墙、浮雕、锁链、铁墩子。
入睡了,门、铁环、把手、门钩、
锁、门闩、开门的钥匙、插销
哪里也听不到低语声、簌簌声、敲门声。
只有雪地的吱吱声。全都睡着。天亮还早。
人睡了,监狱、城堡。磅秤
在鱼摊上睡着。猪胴睡着。
房屋、屋后的地方。锁在铁链上的几条狗。
几只小猫睡在地窖里,竖着它们的耳朵。
老鼠、人都睡着。伦敦在酣睡。
一艘帆船睡在港口。船下水和雪
在梦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与远处入睡的天空融为一体。
约翰·多恩入睡了。大海也一样。
那白垩岩的堤岸在大海的上方入睡。
整个岛睡着,被笼罩在同一个梦里。
而每一座花园都插上了三道门闩。
睡了,槭树、松柏、榆树、冷杉、云杉。
睡了,山坡和斜坡上的小溪、小径。
狐狸、狼。熊钻进了睡觉的地方。
风在兽穴的入口处吹积了雪堆。
小鸟也睡了。听不到鸟鸣的声音。
听不到乌鸦的聒噪,夜,听不到猫头鹰
的笑。英国广袤的大地寂然无声。
星光闪烁。老鼠负罪地走过。
全都入睡了。所有的死人躺在
自己的棺材里。安静地睡着。床上
生者睡在自己衬衣的海洋里。
孤单地睡。酣然入睡。睡在相拥的怀抱里。
全都入睡了。睡了,江河、山岳、森林。
睡了,走兽、飞禽、昏暗的世界、一切生物。
只有白雪从夜空飞落。
不过在那里也都睡了,在人们的头顶上。
天使们睡了。圣徒们在梦里
忘却惶惶不安的世界——圣者之羞。
地狱睡着,美好的天堂也睡着。
谁也不会在此刻走出家门
上帝入睡了。此刻的大地是陌生的。
目不能视,充耳不闻。
恶魔也睡了。敌意也和他一起
在英国田野的雪地上沉睡。
骑士们睡了。天使长带着号角睡了
马匹也睡了,在梦里从容地摇晃。
所有的基路伯—成群地
在保罗教堂的拱顶下相拥而眠
约翰·多恩入睡了。诗句入睡了,躺着
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韵脚。强弱
难辨。恶习、忧伤、罪孽,
一样地沉寂,睡在自己的音节里
每个诗句和另一个都亲如兄弟,
哪怕彼此耳语也好:靠近一些啊。
可是每一个都那么远离天堂之门,
那么苍白、空虚,那么一无所有,以致完全相同
所有的诗行都睡着。睡着,抑扬格的严格结构
扬抑格也都睡着,仿佛左右的警卫。
它们的视觉睡着,听不见洪水滔滔。
而在视觉后面酣睡的是另一种东西一一荣誉。
切灾难都睡着。痛苦在酣睡
罪恶睡着。善恶互相拥抱。
先知睡着。灰白色的落雪在空间里
寻觅着微小的黑点。
全都入睡了。大批书籍在酣睡。
语言之河睡着,被遗忘的坚冰所封闭。
一切言语都睡着,连同其中的一切真理。
它们的锁链睡着;锁链只发出微微的金属声。
全都酣睡着:圣徒、魔鬼、上帝。
他们的凶恶的仆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后代。
孑是只有白雪在黑暗的路上窸簌作响。
于是整个世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不过,嘘!你听……那里,在寒冷的黑色里,
那里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恐惧地窃窃私语。
那里有人在享有整个冬季。
而他在哭泣。那里有谁在黑暗中。
嗓音那么尖!尖哪,简直就是针。
却没有线……声音是那么孤单地
在雪地上随风飘荡。到处是严寒、黑暗……
缝合着夜和黎明……多么高啊!
“是谁在那里号哭呢?是你,我的天使,
在等待归来,在雪地中像等待夏天一样,
等待着我的爱?在黑夜回家。
是你在黑暗中哭泣吗?”——没有回答。
“是你们在那里吗,基路伯?这含泪的声音
使我想起了悲伤的合唱。
是你们突然决定要离弃我沉睡中
的大教堂。是你们吗?是你们吗?”——寂然无声。
“是你吗,保罗?诚然,严厉的言语
使你的嗓音太刺耳。
是你在黑暗中垂下白发的头
在那里哭泣?”——但迎面而来的是寂静。
“是在黑暗中遮住目光的那只手吗,
在这里到处显现的那只手?
是你吗,上帝?纵使我的想法荒唐
然而哭泣的声音真是太崇高了。”
沉默。一片寂静。——“是你吗,加百列
是你吹了号角,却有人在大声叫骂?
不过也好,只有我一个睁开了眼睛,
而骑士们正在鞴马。
切都在酣睡。睡在漆黑夜色的怀抱里。
而猎犬座已经飞快地从天空涌现
是你吗,加百列,在这寒冬
号哭,独自一个,在黑暗中、带着号角?”
“不,这是我,你的灵魂,约翰·多恩。
我独自在这高空满怀悲伤,
因为我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了,
枷锁般沉重的情感、思绪
你带着这样的重负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却飞得更高。
你曾是一只飞鸟,到处看到自己的人民,
看到所有的人,时常飞临屋顶的斜坡。
你见过所有的海洋,整个遥远的边疆。
你也见过地狱——在自己的内心,而后——在现实中。
显然,你也见过幸福的乐园,
被嵌在极难看的镜框里——由于各种可怕的灾难
你看到:生活,它像你的孤岛。
于是你和这个大洋相遇:
四面八方只有黑暗,只有黑暗和呼啸。
你从上帝身旁飞过又飞快地扎回。
可是那重负不让你飞向高空,
从那里看,这个世界——只有数以百计的塔楼
和蜿蜒如带的河流,因而从那里往下看,
这末日审判几乎并不可怕。
而且那里的气候是稳定的,在那个地方
来自那里的一切就像慵困中的病态梦境。
来自那里的上帝——只是多雾之夜
最远一家窗口的光。
旷野是有的。不能用犁耕。
多年从不耕耘。几个世纪也不耕耘。
“周围的森林好像墙壁,
只有雨点在大片草原上跳舞。
一个初次来到这里的樵夫,他的瘦马
跑上草地,因恐惧密林而来回走动,
樵夫爬上松树,突然发现自己的谷地
起火,谷地在很远的地方。
一切,一切都很遥远。而这里是轮廓模糊的地带。
平静的目光扫过远处的一些屋顶。
天气那么晴朗。听不到犬吠声。
钟声也完全听不到。
他明白了,一切都离得很远。
他猛然一拉,使马转向树林。
于是立刻缰绳、雪橇,夜、他自己
和可怜的马——一切都成了《圣经》中的梦。
“唉,我在哭泣,哭泣,无路可走。
我注定要回到这些岩石之中。
我不能以血肉之躯来到那里。
我注定只有在肉身死后才能向那里飞升。
是的,是的,独自去。忘了你,亲爱的,
把你遗忘在潮湿的泥土里,永久地忘了,把你
遗忘在痛苦中,徒劳地希望飘然相随,
但愿缝合自己的肉体,缝合离别。
可是,你听!我在这里哭泣,惊扰
你睡眠的时候,——雪花飘进夜色,没有融化,
在这里缝合着我们的离别,
针也在来回飞动,迅疾如飞。
不是我在号哭——是你在哭泣呀,约翰·多恩。
你独自躺着,睡在碗橱里,
在雪花飘落在沉睡的房屋上的时候,
在雪花从那里飘进黑夜的时候。”
与鸟儿相似,他睡在自己的窝里,
把自己高尚的道路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完全寄望于星星,
那颗星现在被乌云遮着。
与鸟儿相似,他的灵魂是高尚的;
而世俗道路或许罪恶深重,
却比鸦巢更合乎自然,鸦巢
筑在椋鸟的很多灰色空巢的上方。
与鸟儿相似,他也在白天醒来。
现在——他躺在白色罩单下面,
这时雪花在缝合,梦在缝合
灵魂和沉睡的肉体之间的空间。
全都入睡了。不过有两三个诗行
还在等着结局,咧着有豁子的嘴讥笑,
世俗的爱情——只是歌手的职责,
而精神恋爱不过是神甫的肉欲。
往谁的磨盘注水,
磨盘总是把世间同样的谷物磨碎。
如果说可以与人同生, 那么谁能与我们共死呢?
这个结构里有漏洞。
每个都能随意捞便宜。
四面八方。走了。又回来。
还是冲刺!只有苍穹
偶尔会拿起裁缝的针。
睡吧,睡吧,约翰·多恩。你睡吧,别折磨自己。
长外衣破了,破了。沮丧地挂在那里。
说不定乌云就会露出
星星,她这么多年在维护你的世界。
196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