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格罗:古典艺术“殉道者”,因何被刻意遗忘?

历史中总有一些“失意之人”,他的作品令人动容,却因后世历史书写者的价值选择问题,而被纳入失败者的行列,在史书中销声匿迹,仿佛从没有存在过这世界上。只有一张张署名的画作,几十年来尘封在地下室中,默默见证这百年来的潮起潮落。

《纯洁》1893年 威廉·布格罗

威廉·布格罗就是其中一位。概括说来:他生前红极一时,死后却迅速销声匿迹。但他笔下的天使、仙女、圣母、精灵乃至农妇、孩童,在今天看来也堪称完美,甚至“过于完美”。

《Sur le rocher》1872年 威廉·布格罗

即便是在千年的艺术史中,也少见布格罗这样的坠崖式下跌:辉煌之时,他是法国学院派当之无愧的大师,他代表着当时世界艺术中心——法国的“大雅之堂”,是众多学子眼中的高峰,以致他的作品被山寨到各类印刷品、瓷器流传到欧洲各地,可以说他就是法国绘画“传统”的代言人。

《慈悲》威廉·布格罗 1878年

但在印象派崛起后,他和他代表着的法兰西学院派绘画,却在近一个世纪来备受先锋派史学家们批评家们的苛责诟骂:华而不实、打压新生代艺术家、保守的代言人、僵化的代名词,作品价值也被贬到一落千丈,与莫奈、梵高等人的光芒万丈丝毫不可并肩。

《宁芙与萨堤尔》威廉·布格罗 1873年

但在他们生前的时代,布格罗这些人才是法兰西艺术真正的太阳——最高奖项罗马奖获得者、最高级别展览沙龙展的评委,可这群人却在其后艺术史书写中几乎消失。

我们接下来就讲讲这群“失败的大师们”——法国学院派艺术家的故事,先从布格罗开始。

《爱神》 1890年 威廉·布格罗

古典主义最后的旗手

今天讲述的布格罗,他的画其实反倒比后来的占据主舞台的印象派、抽象绘画更吸引普通人的目光,咋一看:宁静祥和的画面、绝美的女性、接近普通人生活的题材,单从画面来说,布格罗堪称是技法高超、广泛吸收不同文化元素、将古典主义美感发挥到极致的大师级写实画家——事实上他生前的俗务也是代表这样的位置:巴黎朱利安美术学院院长、数届法兰西艺术协会主席、法国最高级别大展沙龙评委会的主席。

《田野归来》布格罗 1898年

但您若是随意翻开一本艺术史书,就会发现他的篇幅寥寥无几、近乎于零——取而代之的是印象派、现代绘画的崛起,甚至布格罗出现,也属于被枪口瞄准的保守“反派”。历史总是惊人相近:欧洲古典音乐史上也同样有跟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 同时代,但生前名声却比巴赫大得多的泰勒曼(Georg Philipp Telemann)一样,当然,布格罗是因为忤逆了艺术史的潮流而消失。

《小小的谎言》

19世纪末的巴黎,照相机刚刚降临并走进普通人的生活中,工业革命、新的思潮带来新的风云变化,诚如马克思所说“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反映到绘画中,正是印象派等新思潮不断涌现。

《年轻的牧羊女》1885年

而布格罗最被人诟病的,打压新兴的印象派绘画,阻止他们登陆沙龙,其实也是他身份、乃至自己绘画理念的坚守所致。但面对艺术史评价标准的转换,晚年的他从宝座上跌落,直面自己“过气了”境地后,也百感交集的发出“最难满足的是人的眼睛”的感慨,因为恰恰是一场人眼革命——印刷术与相机技术的发明,折断了他代表的古典主义美学价值的橄榄枝。

《抵抗爱神》

如果按照艺术进化论的表达:布格罗所代表的法国学院派绘画,正属于那马克思语中属于“烟消云散”的“固定”之物。但在百年后回望,学院派绘画和古典主义美学既有着从属于自己文化的坚固传统,实际上至今依旧没有彻底消失,甚至经由民国时期中国艺术家们在法国的留学经历,将古典主义理想美的理念带入到中国各大美院的教学之中。

因此,站在这一立场来说,布格罗是以倔强的姿态捍卫着法国古典传统文化和古希腊罗马的艺术,他是继承达维特、安格尔传统的法国古典主义绘画最后的旗手。

《牧羊女》 (Pastourelle)1889年

“真正”的主角

1825年,阿道夫·威廉·布格罗生于法国西部的古老海港拉罗谢尔。早在年幼时,父亲就把他过继给了在郊区担任牧师的叔父尤金照看,这样的家庭环境让布格罗早早学会了拉丁语,并对圣经故事和古罗马、希腊神话了然于胸,这为其后大量的宗教题材创作奠定了基础。

13岁,布格罗开始课外学习绘画,短短六年后,他就以人物画在当地的比赛中获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绘画大奖,展现了惊人的绘画天赋。但在当时的法国,想要在绘画界崭露头角,就必须要在巴黎,这个欧洲乃至世界的艺术中心闯出一番事业。

《暮色心境》 (Le Crépuscule)

那位热心教导布格罗的牧师叔父帮了大忙,在他的奔走下,布格罗接到了数量不菲并且价格可观的肖像制作订单,少年布格罗经过艰苦的工作,凑够了其前往巴黎学习的学费。

1846年,21岁的布格罗方才如愿以偿进入巴黎艺术学院,开始扎实的学院派基本功训练。对于当时的莘莘学子们而言,法国画坛最重要的莫过于罗马大奖和官方举办的沙龙展览了。回望那些荣获罗马奖的前辈:每一位最后都成为了大师。而登上沙龙展的头名,更是等于官方钦定艺术家,从此平步青云,集名声与财富与一身。这样一步登天的机会,难度可想而知。

《两姐妹》 布格罗

但对于布格罗来说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难: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大学四年后他就斩获了罗马奖头名。赢得公费前往意大利学习、旅居的珍贵机会。随后,他以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绘画为师,尤其是着重拉斐尔、提香的作品。这段经历为布格罗日后唯美、古典的绘画风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学成归国后,他是精英中的精英,常在最重要的沙龙展出作品,一时广受欢迎,看过布格罗作品的人无不被其画面那极度逼真、呼之欲出的美丽人物所震撼。人们对其画作赞誉到:“给人一种美好和纯洁的视觉享受!”。画商们也蜂拥而至,把他作品远销到欧洲、美国。布格罗成为欧洲画坛举重轻重的大师级画家,而后来的印象派画家们,此时正苦苦挣扎于各个画室中,丝毫没有出头之日,那时他们要仰望布格罗。

《祖国》(Alma Parens) 1883年

就题材而言,布格罗的早期作品大多以古希腊经典,罗马神话以及圣经故事为主。布格罗后期,则转向了乡野田园、农夫百姓们的日常生活之中。因此,在他的画面中,不单单有天使,仙女,圣母,精灵等形象。也有世俗面孔的妇女,农夫,孩童等,无论是哪一种题材,他的画都令人直面纯粹的唯美画面并感到雅致祥和,这是他作品风格的一贯之处。

《海浪》布格罗 1896年

看似布格罗的人生近乎完美无瑕了——但过于完美。后世对他的批评,也源自于这“过于完美”,毕竟糖过甜,就有些腻,而19世纪末的世界,正是人类风起云涌,旧价值观、旧传统纷纷崩裂,因而对旧事物失去了耐心的时代。

不合时宜的完美

巴黎正是19世纪末的世界艺术中心,那时,各地的文艺人士在左岸的咖啡馆、蒙马特的红磨坊中激荡着思想与文化,新技术的诞生、工业革命的快速发展,让各种张扬个性、证明自我艺术价值的流派争先恐后的出现。

光学的发展,也改变了人们对光和色彩的原有认识,光色理论研究成果大量出现。以库尔贝为首的写实主义和巴比松画派的写生经验、非洲、日本艺术品大规模传入,最终促成了印象派的诞生。他们关注光和色的变化,而不是古典主义单纯的固有色。他们主张去室外写生,抓住人眼真实所见到的瞬间,而不是在画室中臆想出来的满天神佛。因此,从根本上违反了法国的古典主义绘画传统——那些对形体、唯美的高度要求和理解。

《浴女》

这样的革命当然会遭到以布格罗为代表的的保守画家抵触,在身居高位的布格罗看来,印象派画家拿到沙龙参赛的作品,基本都属于半成品,都是草稿一样的即兴之作,因此难以接受这群印象派所谓的“真实”和“自然”,将其贬低的一无是处,这成了后世对他诟病的源头,布格罗从此成为“艺术卫道士”的代名词。以致雷诺阿画出了坏画,要喊一声“天啊,我的作品竟然看起来像布格罗的!”。德加更是将布格罗的画冠以“布格罗体”来嘲笑他的华而不实。

因此,当印象派绘画以现代艺术的身份横扫欧洲时,布格罗作为当时画坛的掌舵人,以保守、迂腐、权贵之名被迅速扫入历史的垃圾桶,被冠以阻碍年轻艺术家上位、抵挡现代艺术的潮流而被极力批判继而迅速遗忘。

《耶稣受难》布格罗

这可真是戏剧性的一幕——事实上布格罗的晚年亲身经历了这一刻意遗忘的过程。晚年的布格罗,已经无法得到评论家的垂青,甚至有人在杂志中直斥布格罗无法分清圣母与女精灵,批评布格罗刻意迎合收藏家们的需求,作品太过商业化、过于低俗。尤其是照相机发明之后,布格罗毕生钻研的绘画技巧,就常常被批评为太像雕塑、摆拍的照片。毕竟过于逼真,反而与真实无形中拉开差距,生活中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和事物呢?

《波希米亚女孩》 (Bohémienne)1889年

布格罗保守吗?恰恰相反——与这些笔杆子仗相比,那时年轻气盛的布格罗也曾是位革命者,23岁的他亲自在二月革命的乱局中放弃官方罗马大奖比赛毅然选择参军。但在血与火的战争中,布格罗更看到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他曾自述道::“死亡,这么恐怖的词在我的周围随时发生,他们为了什么而暴乱?为了家人吗?法国人们吗?悲哀啊!自相残杀,多么可悲。难以置信,信仰哪里去了?法国,巴黎,它会是我生命终结的地方吗?我很怕。”

《春之歌》1889年

死亡成为布格罗绘画的另一面镜子:他虽身居高位,但并没有忽视人间的苦难:流浪者、乞丐、田间劳作者、牧羊女在他的画笔下都被美化成单纯、美丽、善良的形象,并且魔术般的将充满艰辛的工作描绘的轻松、快乐,现实残破不堪的社会也成了一幅幅瑰丽无比、赏心悦目的田园风景。

他只是没有用笔鞭笞那个世界真实的丑恶——他想用自己创造的美来代替。同胞的悲鸣、直面死亡的经历令布格罗不过问政治,他爱好和平、崇尚古典美,仅此而已——他只是坚持自己信奉一生的古典主义价值观。

“对于绘画我要求学生们必须追求完美与真实,而且要他们竭尽全力来对待,而且在世界上只存在一种画作,那就是在视觉上要尽善尽美,那种在委罗内塞和提香那里找到的美丽与完美无瑕,才是真正的作品。”

Glâneuse 1894年

按照这样的标准,印象派那些转瞬即逝的阳光、风景,在他看来是“未完成”的作品,也就不奇怪了,瞬间如何比得上永恒?

晚年的布格罗,远离了巴黎画坛的主舞台,由于画风讨喜,生计也并无忧虑。常常在故乡拉罗谢尔度过漫长的夏天,并留在自己的画室作画,最终逝世于故乡拉罗谢尔。

布格罗自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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