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掌中晶莹的泪(中)

我是你掌中晶莹的泪
文  / 金陵 、花语濛

(网络配图,图文无关)

打开丈夫租赁的房子。狭小的房间凌乱昏暗。女儿的书本胡乱的堆在桌子上,洗衣盆里丢着几件脏衣服,床铺因为缺少光线的照射冰冷僵硬。天花板是陈年的条状薄板片,贴墙的部位因为雨水的侵渍掉落了几片,地上也是潮腻腻的。我和丈夫从未想过要在这个城市里安家,当母亲的瘫痪已成定局,多病的父亲也时刻遭受着疾病的威胁,那种豪气干云的念头才突然冲出脑海:离开故乡,离开那个带给我们灭顶之灾的地方,让父母开始新的生活,让他们的生命能够得到更好的呵护和照料。

南华小区的商品房还在承建中,我们倾其所有才勉强凑够房子的首付,一百二十平米的套间,外带一个十余平方的小小院落,可以方便坐在轮椅里的母亲晒太阳,还可以种些蔬菜瓜果,父亲一直离不开土地,这少许的一点泥土或许可以慰藉他的身心。

在房屋尚未交付之前,我们给父母重新租住了一处带有小院的平房,又请了保姆帮助照料母亲的起居。我们仍然住在棚户房里,房租低廉,离女儿的学校又近,丈夫和女儿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安静和窘困。

胡思乱想着躺到了床上,可以承受的疼痛不急不徐的在阑尾处周游着,为了明天的手术和B超,晚饭也没有吃。心里倒是没有畏惧。即便畏惧你又能够怎样,捆到就得受,摊到就得扛。这是乡下的俚语,听天由命吧。

第二天一早就来到医院接受了B超检查。确定了阑尾炎,办理了住院手续后,丈夫的同学决定尽快为我动手术,他对我孤身一人来到医院很是不解:“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过来。手术再小也是个手术啊,而且你里面可能有积液渗出,需要清洗。手术要签字,手术后要抬到病房,还要人照顾。一个人怎么行?”我轻松的说:“都安排好了。我自己签字,手术后我堂姐会找人帮忙。下午我家人就赶回来了。”丈夫的同学把头摇着,笑得礼貌而又疑虑重重。

当我独自跻着鞋子坐在冷冰冰的手术室等待着麻醉的开始,阴郁的日光穿过重重阻隔终于抵达了室内时,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投射在手术室的墙壁之上,它看上去单薄,孤弱,冰冷,犹疑,完全不像我平日里显现出来那般镇定和强大。四年前母亲就是这样人事不省的躺在手术室里,所有的亲人每到探视时间都会趴在玻璃窗上心摧胆折的祈祷着,祈求着死神的远离,祈求着母亲的苏醒。时间一分一秒从心尖上碾过去,等待的煎熬可以使人发狂。所以我宁可自己一个人走进来,如果我也能够自己走出去。

这些年,我的脾气是越来越坏。我对着走进门的所有顾客满面欢笑。即便我的内心烦躁之至。我还是要陪着他们闲聊,扯淡,一直到他们满意的提着商品出门,笑容才会迅即的从脸上撤退。眼睛浮游在空空的空气里,即便空气也充满了让人躁动的细尘,细细的渗入眼睛里,阻断不了,也无力阻断。更有时候,兴师问罪的顾客拿着出现了质量问题的商品摔在柜台上,我要贴上一脸的歉意和无休止的解释,耐心的倾听着他们的牢骚,像个听话的灰孙子缩着脖子,无条件的答应他们的请求。而面对已经瘫痪了母亲和双鬓斑白的父亲,我呈现的永远是阳光的笑容和孝心,转过脸的痛和无奈沉坠在心底。

没有人可以指望,你必须指望自己。那些嫉恨我生意红火的同行唆使当地的无赖在我的店面前搭建售货亭,严重的影响着顾客的视线,影响着店里的生意。无赖在这条街上大门大户,看准了孤身一人的我柔弱可欺,也带着戏弄的意思。所有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以为我会撒泼,会骂街,会哭天抹地束手无策。

我就是不相信这个邪,关上店门四天,从乡找到镇,从镇找到县,再找到市,市电台,市委,直至市秘书长压下函文,限期拆除违章货亭,所有看热闹的眼睛才有些悻悻然缩回了视线。

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即便里面有些炎症,割除了它就万事大吉。吉人天相,一切会很快过去。

麻醉师走了进来。按照他的吩咐抱着头拱着腰蜷缩在手术台上,他们的手指从我裸露的脊椎缝一点点滑下去。虽然暖风从空调里吹出来,我还是感到了寒意。有粗锐的针头刺入骨缝,尖锐的酸痛立刻弥漫。粗大的针头用力向里面推移着,我尽力屈蜷着身子去迎合针头的进入。然而细密的骨椎排斥了它的推入。我感到针头抽出去,手指又开始在别的骨椎处丈量,紧跟着又是尖锐的刺痛。拔出再丈量,再刺入。我不知道这样的刺入还要多少次,疼痛使我全身开始抽搐起来。我咬紧牙床,把呻吟逼进了肚子里。我听到麻醉师在我的身后说:“放松,不要太抗拒。你再试试这里,不要紧张。试试看。”我才知道麻醉师居然带着学员在我的身上实习。

我的身子因为这无休止的刺入不可遏制地颤抖了。呻吟开始逼出喉咙,有医生走到我的跟前,把我的头和脚更深的压缩,一边对我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她同时向着麻醉师说:“还是你来吧,她的骨缝太窄。不好找。”我已经抖动成暴风中的一片柳叶。医生按住我:“别紧张,别紧张。”我跟我的内心说:“我没有紧张,我只是控制不住身体的抖动。给我一只手,抓住我。抓紧我。我需要一点掌握。”当冰凉的液体随着刺疼的结束进入身体时。我的心几乎要被不可遏制的颤抖颠簸出了胸膛。

“给我一只手,”遮挡了视线的我对着漠无生息的空气说:“给我一只手,我要飘走了。”

我竭力使自己的要求回归于理性,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写诗的少女。那个摔破了脑袋在昏迷状态中翻来覆去的一句话竟是:“我要写诗。”

生活不相信诗歌,我当然也不再相信了。诗歌只会让你迷惘和脆弱。这么多年我到底是成熟了还是虚度了?现在的我那么迫切的需要一只手抓紧我的肩头,抓紧我战栗的双手。那种颤动应该纯属生理性的抖动。或许是冰冷的盐水,疼痛的刺激,身体的不适,没有心理的。没有关于那种温情的,可以提醒柔情的暗示。我只要一只温暖的手而已。

医生们像是看惯了这样回归幼稚的要求。有医生安慰着我:“别紧张,给你打只安定,你很快会睡着的。等你醒了,手术已经结束了。”“不,我不要安定,我要一只手。”我这样固执着请求,内心里却羞愧着自己的懦弱。

我只是想镇定每一簇窜动的血液,每一寸战栗着的皮肤而已。我越是竭力控制着身体,短暂的平息后越是更加激越的抖动。我的身体违逆着自己的心志。它向着一个疯狂的方向扑腾,席卷,冲袭,而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摔碎到礁石之上,或是摔入更深的虚空。它知道这种摔打的徒劳,但却无力控制自己。从心脏到身体,从四肢都发梢,甚至牙齿,舌头,嘴唇,都在瑟瑟而动。它们是在疾风骤雨中行驶汪洋的舢板,激烈的摇摆动荡。

似乎颠簸了很久,突然的倾覆没顶。

一片的空茫和黑暗。有细小的刺痛从胳膊上传来,他们终于给了我一针安定。温暖的涡流从头顶浇灌了下来。一切的意象和思维全然停滞,时间驻留在一个针脚。身体的抖动戛然而止。我听到有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睡着了?她太紧张了。”

有一只手在我的肚皮上游走,温柔,小心,充满了迟疑和踌躇。像钢琴师调试琴弦,它似乎想弹唱一只曲子。只是他现在还不能确定演奏的曲目,然而演奏终要开始。演员总要登场。在灯光打开的一瞬,我感到了牵肠扯肺的呕心之感。那是从身体内部牵扯出来的肝脏。和着血,沾着泪,深藏着秘而不宣的痛楚和歌唱。我在迷迷糊糊之中轻轻发出了呻吟。那只手的动作开始迅捷酣畅。“已经结束了。”丈夫的同学这样说。是的,已经结束了。我感觉非常的难受。

嘈杂和喧嚣在身边响起。我紧闭着眼睛,疲惫之至。听任着堂姐招呼着她的熟人把我放入担架抬起来,走出手术室,一斜一拐的攀上楼梯。

终于躺在了病床上,麻药开始退去药效,从胸膛以下,一圈圈松开它的捆绑。而这松绑的过程是如此漫长,像无底的泥潭,一边是吸附,一边是拉扯。胸口下的心脏恶心的几乎要呕吐出来。胃里也在翻江倒海,而那剧烈的颤抖又她妈的回来了。似乎是冷,冷从脚底而上,混合着颤动渗进每一粒毛孔。我听到堂姐和姐夫在耳旁向他们的同事道谢,姐夫和他同事走了吗?我试图睁开眼睛抬起头向他们致谢,眼皮的沉重和身体的滞重阻挡了我的意愿,堂姐附在耳边问:“需要什么?”我摇摇头。

似乎是医生走过来嘱咐:“术后六小时再下床活动,排气后再进水进食。”堂姐一一应着。刀口开始伸展疼痛的锯齿,钝的锯齿渗着刀缝拉扯进小腹,肠子纠结着,盘绕着,堵塞着疼痛的出路。所有的感觉都乱了套。我想昏昏睡去,睡去多好,可以消隐疼痛,褪除不适。可以使紧张的精神得到放松。

我想起了母亲,她曾经长久的辗转在病榻上,头部去除了颅骨,身上布满了针孔,饲管从鼻孔插入。在漫长的生不如死的疼痛中,她是怎么挣扎过来的?想起因为疲倦交瘁对母亲提高的嗓音,愧疚和痛惜几乎使我透不过气来。

这就是人生,必须承受着肉体之痛对精神上的凌虐和折磨,而别人永远无法感受到你内心的挣扎和跋涉。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你无法代替他的痛苦,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自己的深渊里挣扎。

痛苦捻细了时光,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清楚的踩在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上。我感到了膀胱开始发胀,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意的感觉格外的强烈了。可是医生要求六个小时才能下床,现在不到两个小时吧。

竭力的把尿意压下去,胃里却是满满的酸液。几乎一张嘴就会吐出来。吊液还在头顶不急不徐的滴落,像长夜里寂寞的沙漏,没完没了的过滤着夜色。我向堂姐作了过来的手势。堂姐附过了耳朵。“我想小便。”我低低的说。堂姐有些为难的说:“还没到时间,你怎么下来?要不,你用便盆?”然而哪里想到准备便盆呢?堂姐说:“别急,我去楼下买。”

她匆匆的去了。

我忽然像掉落在海底的一根浮木,在这个四周喧哗着病人呻吟和家属低语的空间里,感受着四顾茫茫的孤绝。我多么需要一只手,一只能够托扶起我头颅的手臂,让我侧过面颊吐出嘴里的酸液。亟待释放的膀胱压迫着扭曲的肠道,所有的细胞都胀满了液体。而头顶的滴液还在向体内渗透,每一滴都加重着腹部的负担。我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中的怪胎,所有的感觉在走了形的躯壳中枉然的凝滞着。

堂姐终于气喘吁吁的把便盆塞到我身底的时候,我恐怖的发现疏通水路的器官完全的消失了作用,盘根错节的肠道淤塞了水流的通道。我徒劳的积聚着所有的意识和力气寻找水流的出口,但是身体从内部封死了。挤逼到胸腹的呕吐感和膀胱里的水流相互的碰撞,在胃部旋搅出绝望的涡流。四肢冰冷,手心里却攥紧了汗水,没有人知道我身体内部的斗争,我看到失语的母亲在针灸一遍遍的刺痛里发出竭斯底里的喊叫,她的舌头壅塞在喉头,无力挑动一个音节的气流。而我们满怀着疼痛的渴望,一遍遍重复着失望的等待,我们以为自己付出了坚韧无比的耐心和爱。而现在,挣扎在内部的紊乱和无能为力中,我第一次深刻的认识到,失去平仄音嚎啕着的母亲,当时的绝望和痛楚是多么尖锐无助。

牙齿再次的咬住了下唇,像在宫缩时我辗转在盆骨的深渊里无力自拔。所有的疼痛都逼回了内心,没有呻吟的挣扎其实不是坚强的表现,而是不想让呻吟率先击溃了神经,痛楚的凸镜放大了时间的针脚,下唇几乎被我咬穿,嘴里是咸涩的温暖。堂姐俯下身子:“你很难受吗?”我闭着眼睛无力的点头。医生很快来到床前:“哪里不舒服?”我指着胃部,生怕一张嘴喷吐出来。医生看了吊液的标签:“你的胃不好吧。这种药物对胃部有刺激。我帮你换掉,不过那种价格高一些。”

并不仅仅只是胃部,还有无法动弹的身体,亟需排泄却没有出口的便意,无处不在的冷,干裂的嘴唇和焦渴的喉咙……细微的壅塞于骨髓深处的不适,需要细密的善解人意的温存来化解。然而在母亲长久的痛苦的辗转里,我们真正的懂得并完全的呵护了她生不如死的感受了吗?

一滴泪悄悄渗出我的眼睫,我知道那绝不是因为疼痛。母亲一夜复一夜的睁大着眼睛,残损的神经和剥除的颅骨头片使她沉沦在汪洋的颠覆之中,我们一夜夜的陪着她煎熬在病痛的舢板上,按摩在母亲身体上的双手痉挛着,得不到充足休息的腰椎几乎断裂开来,当我一夜夜的抱着母亲失去支撑的身体让她在我的怀抱里小憩片刻,她无力的头颅依偎在我的胸口,我被自己的爱和孝心感动的身心涕零。现在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和浅薄。没有人能完全的解除她内部无法传达的绝望,昏暗的灯光里,母亲是如何独自一人扛起她身体内部的全部感受?!

而我非要在感同身受的时刻,才能够体会到母亲生不如死的况味,相对于母亲,我所经历的手术是多么微小和短暂的一种疼痛啊。巨大的歉疚填塞着我的身心,我摸索着拉过了一条枕巾遮在脸上,没有人能看到我静静流淌着的泪水。

病房里忽然被迭沓的脚步搅起无数个漩涡,许多的声音和身体在病房里奔窜。

“只有这个病房有几个空位了,快抬上来吧。”“怎么了,车祸,伤了四个人。”

“好像只有开车的那个伤的最重……”

已经有伤者抬进了室内,呻吟声连绵不绝。随后更大的喧嚣从走廊里卷到房间,“快快,抬到这边,对,注意,他的腰椎可能已经断了……”许多人似乎都涌到我右侧的邻床,我无力睁开眼睛,一个男人的呻吟就响在耳侧,好像一只被割开喉管的羔羊,伸直着喉咙呼吸着已经补给不上的空气,口腔里回荡着刺啦刺啦的回声,他一声声的向身体里吸着气,一面又急促的向外面吐纳着,好像内部已经无法容纳了他的声息:“疼啊,疼啊,哎呦,哎呦……”粗糙的声音刮拉着我的耳膜,我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声息。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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