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敏丨我的母亲(二)
图为母亲结婚时的照片
在旅长家呆了不到三个月,母亲就悄悄跑回家来,后来又躲到乡下她姑姑家里,但还是挨饿。
又过了两年多,母亲回城到南充丝三厂打工。开始人家高矮不收,嫌我母亲太小。母亲三番五次找管事的说好话,又向外公要了一块银元去送礼,厂方才勉强答应。
当时丝三厂实行双班制,食宿都在厂里。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子,每天在热气腾腾的缫丝机旁工作十二小时,其劳累程度可想而知。
母亲很孝顺。正式上班后,每月工资除了向厂方交纳食宿费外,余下的全部交给外公。那时外公的水果店已赚不到钱。弟弟才三岁多。且外公外婆又多病。全家的经济来源主要就靠我母亲。
也真是难为她了。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子,如在大户人家还常在父母面前撒娇。可她竟然挑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我曾问过母亲,当时怎么从旅长家跑出来呢。母亲说,旅长经常不在家。家里一切由大太太做主。大太太凶得很。动不动就骂人,还出手打人。我在家里爹妈都没打过我,凭啥要受她的气。
外公外婆把母亲送到旅长家,是不想让母亲在家里挨饿。但母亲宁愿挨饿也不愿受气,也是蛮有志气的。
战乱加上天灾,使本来就贫穷的老百姓更加苦不堪言。
据母亲和老一辈人反映,丙子丁丑年,南充乃至川北一带到处是逃荒的灾民。沒有粮食,人们就吃野莱。野菜挖光了,就吃野草树皮。还有人吃观音土一一即一种白泥巴。吃下去拉不出来,结果被活活憋死。南充街头常常有行人倒毙。如今南充五星花园是最繁华的商贸中心。可解放前那里是一片乱葬坟地。穷人家死了人,沒钱买棺材,用破席子一裹,一埋了事。坟上加坟,不知埋了多少冤魂!抗战灾荒年间,有的无名死者,被丟在那里就算完事。连埋都省了。也别怪那些人无情,因为饥荒,人们确实饿得连挖坑的力气也沒有了。
母亲常对我说,你不要以为南充只有我们家遭难。抗战灾荒年间,被炸死的,饿死的,病死的,全家死光了的,多的是。我们家还算运气好,有四个人活到了新社会。就算有的人钱多,当了大老板。日本飞机一来,没跑赢,还不是照样被炸死。国家遭难了,敌人打进来了,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一九四九年底,刘邓大军解放了南充。父母亲都参加了革命队伍,在南充市总工会工作。
新旧社会就是不一样。解放军来了,工人当家作主。我们再也不挨工头的打骂,也不用在老板面前低声下气了。母亲如是说。
在工会干了一年左右,南充市委组织部长李昭调南充丝三厂任党委书记。母亲也随之调丝三厂当管理员。
在厂里,母亲多次被评为先进,还当上了劳模。颁奖大会那天,川北行署主任胡耀邦亲临现场。李昭书记亲自为劳模颁奖。一九五六年夏天,南充突发百年难遇的特大洪水。那天下午,洪水已浸到家里,母亲才急匆匆地从厂里赶回来。她和婆婆用棕绳将床和柜子串在一起,又把我们三弟兄抱到门外房檐下。她边走边回头看,最后还是毅然奔厂里而去。婆婆肩挎一个大包袱,打一把老式油纸伞,拉着我们三弟兄,十分不舍地离开了银恩街老屋。我们顶风冒雨,踩着稀泥糟糟的烂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高处走。没走多远,刚到地调处与西藏路小学转弯处,三弟就嚷着要人背。婆婆已年过六旬,又是缠过脚的。自己能走就不错了。我们三弟兄,最大的五岁多,最小的三岁,谁也背不动谁。我和婆婆连哄带劝,一人架着三弟一支胳膊,十分艰难地几乎拖着他在烂泥马路上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经黑尽了。我们穿过了南充城区,走上了乡间田坎路,四个人都累得精疲力竭,几乎绝望了。这时,远远地看见一队人打着火把朝我们这边奔来。不知是走累了还是我们把他胳膊弄疼了,三弟竟哇的一声坐在泥水地上大哭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们就住在婆婆老家一一燕儿窝坝上。
同来“逃难”的有二十多人,光小孩就有十五、六个。幸好是夏天,也不需要盖什么。孩子们换上大人的旧衣服,睡在农家晒粮食的大簸箕里(一丈方圆),头朝内脚向外睡成了一个大圆圈。
七十年代中后期,母亲调任岳池县知青带队干部。那时她已是奔五的年龄了。母亲经常要步行二十多里山路,到各个生产队和知青点,去看望那些十六、七八就背井离乡的男孩女孩,协调公社干部和生产队长,尽力帮助知青解决劳动和生活上的具体困难。知青们都亲切地称呼我母亲为“张妈妈”。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九十年代的一件小事。
那是一九九六年春节。母亲急不可待地来到阆中,要去玉台乡看望已失联多年的老朋友。但初一初二班车停开。我们只好初三动身。不料那天飘起了漫漫雪花,山上白茫茫的一片。我劝母亲等几天再去,她坚持不肯。说过几天不好找人。客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簸了四个多小时。下车后又步行十多里,终于找到了那位朋友。四十多年不见,双方都不认识了。互相通报姓名后,一时百感交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那天,我们围坐在农家火炉旁,一直畅谈到深夜。
母亲告诉我,解放前,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那位朋友帮助过我和你爸。常言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下雪算什么?就是下刀子,我们也得去。
后来,那位朋友的孙女考上了川北医学院。我父母亲都前去祝贺并资助了她。
母亲年纪越来越大,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完全自理。但她还是不知疲倦地组织退休老党员积极参加党的活动,收缴党费;组织老党员和老职工积极参加希望工程、抗震救灾等社会公益活动。用尽全力发挥自己那么一丁点余热。
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个平平常常的老工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国家基层干部;一位勤劳朴实,心地善良的劳动妇女。她历经磨难,辛劳一生。亲朋好友中,有的也对她有点看法。她却始终坚守自己的信念,至今无怨无悔。但就是千千万万像母亲这样普通平常的女性同胞,在不同的岗位上辛勤劳作,还担负了生儿育女的重任,实实在在地撑起了中国社会的半边天……
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她哭哭啼啼他告诉我:“妈妈不行了……”
我连夜驱车直奔老家。
当我赶到时,母亲那慈祥的双眼再也睁不开了。
第三天晚上,我独自一人伫立在母亲面前,轻轻撫摸着她住的那所“小房子”,断断续续、泣不成声地为她唱了一首歌。那是在我童年时母亲教我唱的、母亲特别喜爱的、很多朋友都非常熟悉的一部电影中的插曲: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
那是母亲心中的歌,梦中的河;长流不息,永远、永远……
作 者 简 介
刘大敏,笔名“艾华”、“达明”、“鹤鸣春晓”等。大学文化,四川南充市人。现住重庆或阆中。本人属老三届,参加过文革,当过知青。在一大型国企干了三十多年。曾任党委、厂部秘书。被多家报社聘为特约记者。从八十年代以来,已在《光明日报》、《工人日报》、《中国改革报》、《中国信息报》、《中国旅游报》、《中国妇女报》、《四川日报》、《四川工人日报》、《南充日报》、《重庆晨报》、《重庆晚报》、《南充日报》、《中国改革》、《中国工运》等国内200多家报刊发表新闻、通讯、特写、散文、论文、科普等各类文章100多万字,图片200多幅。有多篇文章获奖。有4篇文章入选《全国中青年精短散文系列丛书》。论文《改革企业领导体制势在必行》获四川省社科院征文比赛一等奖。1999年10月至2015年7月因故停笔。2015年7月至今在网络发表文章30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