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燕丨我的疯婆婆

在乡下认识我的人,包括我所有亲人都知道我有一个疯婆婆,特别是我娘家这边亲属,从我嫁人开始就知道。这两年进了县城,我认识了一些朋友和老师,渐渐他们也都知道我有一个患精神病的婆婆。我有这样一个婆婆,我从没觉得丢人,或者说羞愧,也从没有难以启齿的这种感觉,所以当我以水墨画一样的宁静自然说给你听时,请你也不要感到惊讶。虽然我写文章写了很多年,最终也写出了一点小名堂,或者说有了那么一点点米粒之光,但是我还是要请你,请你不要借我的这点小名堂或米粒之光来扫描那句“圣人的生命里充满圣迹,伟人的生命里写满勋业”这一类的信息的话。何况我既不是圣人,又不是伟人,我只是一介农民、平民,闲暇之余靠习文贩卖文字、思想的“文贩子”,往往又挣不来一文钱,只赚了点快乐与悠然而已。

话题有点扯远了,还是回头唠唠我的婆婆。要不是前几天我的好朋友在他微博里写出寥寥几笔关于我的疯婆婆的事,我可能还没有准备好想写写我的疯婆婆的念头,她这一提给我创作欲埋下了汩汩的伏笔,也惊起了我所有的感觉。

其实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没能让我的疯婆婆走进我的文字,那是因为在我眼里、心里,直至在我生命中,她一直都以一个“正常的、健康的、有情有爱的、有人性温度的”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的形象与地位的人存在着,占据着,挺立着。我对自己的感觉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会一直存在着这样的感觉?我从不觉得我的婆婆与别人的婆婆有什么不同,有什么两样,所以我情愿每天这样继续悄悄地静静地享受着我们之间这种不惊不扰,无介无蒂,无言沉默的婆媳关系,不想轻易被人打扰,也不想自己亲手把它破坏。

我与婆婆在一起朝花夕拾地生活了整整30年,比我亲生母亲要久得多,我的亲生母亲,我与她不过在一起也仅生活了十多年,这十多年还要包括我最无知、无识的幼儿期,童年期与少年期,这样一算,我能识得母亲懂得母亲的日子不过几年而已。

我婆婆今年74岁了,从她青丝的一端到她雪覆的银途,从她矫健的身姿到她踉跄的脚步,我见证着她生活的酸甜苦辣,见证着她人生的风雨晴暖,见证着她岁月的沧桑历程,也见证着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叠加给年轮,叠加给时空叠加给我们心灵深处的那份厚重。

初识我的婆婆是在我与阿丁(我爱人,姓丁,暂且称他为阿丁)的订婚宴会那天。对于这门亲事,其实我的几个姐姐并没看好,觉得很不合适,只有大哥同意,大哥和我的观点一样只重人不重家。自从父母相继去世后,我就一直辗转生活在哥哥姐姐家中,一直得益于他们庇护和照顾,父母不在,他们当然有权帮我选择参谋我的婚姻,三个姐姐不同意我的这门亲事,无非是因为阿丁有个精神病的母亲。而我则有自己的想法,一来我的年龄也不小了,在农村二十二岁也是大龄青年了,按照农村俗风,女孩子十八九岁就都订婚了,要嫁人了。二来我不想再麻烦哥哥姐姐们,不想让他们为生活操心的同时,还要为我操心。三来看阿丁这人还算忠厚老实,相貌周正,人又有点手艺,最起码能把家养好。我和大哥一直相中了他的第三点,至于他家里情况也就没放在重点上重心上。

我和阿丁在1989年初秋的一天订婚的,前来参加我们订婚仪式的都是双方的所有亲属,及一些相邻乡亲。我的父母没有了,当然哥哥姐姐们当数居大“长兄为父,长女为母”,还有我家族的一些分枝长辈亲戚。我的这些娘家亲属走进阿丁家院门的一刻,恐怕最迫切想见到的并非阿丁,我找的这个男朋友,而是他的母亲罢,阿丁的疯妈妈。我的这些娘亲和我三个姐姐观点一样,并不希望我找个有精神病的人家,我理解,我又怎能对他们的衷心无动于衷呢?我怎不深深理解!但我的执拗,我的性格还是让我坚持了我自己的意愿。

我的这些娘家亲属一进院,便和阿丁这边的亲属寒暄起来,边寒暄眼光有意无意在人群中逡巡,游移,最后不得不又把目光拽回来。他们心里可能感到有点失落,因为他们没看到他们心中预想的我未来的疯婆婆的影子,没有一睹着我疯婆婆的容颜,就如同一场期待落了空一样。宴席开始了,东屋、西屋,院落搭的棚子里桌桌摆好了美酒佳肴。来参加、祝贺、帮忙的人里外穿梭着,人人脸上洋溢着快乐灿烂的笑容。喧闹的人群里,谁还在意一个人的存在或不存在呢?就像繁茂的森林里缺了一棵树,无际的大海里少了一滴水。多数人的目光都凝聚在酒杯里,佳肴中,凝聚在推杯换盏的欢笑浅醉中。这时,不知谁悄悄说:燕儿的婆婆在房后的李子树下坐着呢!“是吗?快吃,吃完上房后去看看”。好奇永远是人类最典型的心态,看似同于关怀,却又与关怀相冲相克。

于是有人看完我这个未来的疯婆婆后,回来报告说:燕儿的这个婆婆长得挺好看哩!白瞎了!

“燕儿的这个疯婆婆还梳着两条油光锃亮的大辫子呢!”

“燕儿的婆婆看那样也疯的挺重,坐那树根下一动不动,连饭都不知道吃。”

“燕儿的疯婆婆你问她啥,她也不说,嘟囔几句也听不懂?”

“燕儿以后的日子可咋过呢?整这么个疯婆婆。”终于有人肯关怀我了。

……,……

这时我看见我三个姐姐在此番话的怂恿下所显露的一脸忧郁的愁容,这是我最不忍看到的,这让我原来就歉疚的心又加上了一丝罪恶感。带着这样一丝罪恶感,我和阿丁家的亲戚们送别了前来参加我订婚仪式的娘家亲属,送别了希望我一生幸福快乐的姐姐们,暂且把自己寄居在所谓的“婆婆家”。

订婚宴拉下帷幕之后,曲尽人散。该走的亲戚都走了,只剩下自家人了。疯婆婆该不用躲藏了吧?诚实的阿丁说他母亲不是在躲藏,而是人一多心里便觉得闹腾,便独自一人去房后李子树下静坐了。

果真到了夕阳下山时,婆婆便从房后不慌不忙地回来进屋了,一进屋就一屁股坐在炕西头的炕沿边上,背倚柜头一角,开始摆弄起她的两条长长的大黑辫子。

这是我与婆婆的初次相识相见。按照农村规俗,一般女孩子订婚前都要去男方家里明查或暗访几次,以了解增进男方家的情况,然后再做决定。然而我呢?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相家,只相其人,所以至于阿丁家的经济情况,生活情况,还是父母情况都一无所知。我也从没把这些条件放在核心位置来看,也没像其他女孩一样要很多彩礼,我不想把自己像卖牲口一样把自己卖了,所以我与他家所有人相见相识也是初次。

看过《红楼梦》的人,可能没有人会记住宝玉初见黛玉时说的一句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随后又补充解释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一般。

虽然我与婆婆一照面的刹那,没有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也没有那种彼此惊为旧识,仿佛相契已久的意念,但却是在那句“看着面善”的自我降服的动人中,已经倾注了那种笃定的温情的醇美。

显然婆婆对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很中意,从她那上翘的嘴角,白皙的脸庞,还有那弯成一对月牙的眉眼,那一脸如花的灿烂。要不是她穿戴着她们那个年代亏累了无数美丽审慎心情的衣装(现在我已记不清当时婆婆穿戴的衣装了,只感觉离时代太远),打死我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患着精神病的病人。她的手一边习惯地捋着她那搭落在胸前的辫子(另一只搭在身后),不时朝我撞一眼,不时也扫视一下家人。当我与婆婆的目光相撞时,我是想极力看清楚她的脸的,想极力做一个描容者,忽然又发现人类发明了那么多的形容词,当真正用来形容某人时却又忽然词穷了。我想,这是遇到了我,遇到别人可能在“特征栏里”只剩下简单的“疯子”俩字了,这才是最让人悲哀的。我忽然词穷,不是描摹不出眼前人的容颜,而是觉得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岂是能用三言两语胡乱描绘的?况且从阿丁的口中我早已看见了他母亲那副真切的容颜了。

“我母亲是山东诸城人,漂亮能干,做女儿时还是乡里的先进呢,经人介绍与我父亲相识,因两地遥远,姥姥姥爷不同意这门亲事,痴情的母亲最后还是嫁到了东北。我六岁那年,妹妹三岁,由于母亲他们妯娌之间的纷争及我父亲的暴躁性格,还有一些生活琐事引发了一场家庭战争,老实胆小弱势的母亲被无辜卷进这场战争,最后就成这样了。起初病很严重,东跑西颠常常走失,经过努力治疗,基本就这样了,不打人不骂人不往外跑了,还能干些零活,还能看个家,勉强做顿饭,已经很不错了,起码我们这个家又像一个家了。”

“我先前交往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最终没成。其中一个女孩跟我处一段时间后不干了,另一个女孩倒是中意我,可我母亲死活看不上,哪次来我家,我母亲都堵在门口不让进门,硬生生地把她赶跑了……”

听完阿丁的讲述,我心里忽觉悸动,一滴泪差点触丝成茧地落下来。我得到了一个精神病的人从心底接纳的垂青与认同,这期间该有多么深婉的情意与情结啊!

张爱玲谈到爱情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和人,人和物,人和事也是如此吧,“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个交叉点上,如一个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

我还想知道什么呢?我还想了解什么呢?我还想知道他家后墙角有几棵果树吗?院子里养多少只母鸡吗?种了多少亩土地吗?年收入是高是低?这时候才顿悟人类发明的那么多的形容词对一个复杂而又噜苏的人来讲,有时真是没用的。

其实,阿丁给我描摹的让我看见的,不仅仅是他母亲的容颜,也描摹出了他自己自我的眉目。

作 者 简 介

刘晓燕,网名笔名燕子,清草篱园,农民。自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迄今为止在全国各大报纸杂志网络纸媒等地发表作品数百余篇首,或全国各省市文学大赛奖项约20余次。省作协会员,县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诗文集《黑土地上的迎春兰》散文集《心灵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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