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天下无贼

严格意义上讲,我是个地地道道的贼。

刚出生那会儿,接生婆抱我往水盆里按的时候,我顺手扯了她一把头发,眼闭着都能完成。从盆里往外端的时候,我又使劲喝了一口盆里的血水,也丝毫不费吹灰之水。那几根头发、那一口生命初水,于我有什么益处嘛?等我稍长后,大人跟我无意中提起这事,我才发现我的潜质里是一个贼,我的前生,也许就是一个贼,轮回进化不彻底,带了劣根出世入世。那几根鸟毛,那一口血水,确实毫无益处,我不过是贼性初发,顺手牵羊而已。

我确实是个贼,这在后来是有明证的。我五岁的时候,几个大孩子带我去偷邻村的红薯。他们负责在地里扒“地雷”,我负责在田埂上观察敌情。也可能是我这个蝥贼太小、太矮的缘故,突然有个穿黑衣的壮男,顺着一条半干的水沟,一阵黑旋风般扫来。等我们发现时,已快到近前。我们像看见杀猪刀一样,鬼嚎着落荒而逃。在接近抓住我们的时候,恰被邻居听见。他抓起一把铁锹,迎上去就要砍那个黑衣男人,并大声吼着:“几个屁大红薯,想吓坏孩子嘛?到秋里,我陪你们一筐!”那黑衣男也吼着:“管不好几个贼娃子,下次让我逮住,看我把贼头揪下来!”我不知道后来两人又吵了多久,也不记得秋里有没有陪他们一筐红薯,我只记得自己浑身发抖,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手里还捏着一小截半大的红薯。从此以后,夜夜惊魂,夜夜噩梦!第一次做贼就这般潦草收场。

有人说狗不吃屎容易,贼不偷就难。这话没错。自从第一次做贼失败,我们总结出外财不易发家的结论,于是把偷的目光从外围聚焦到家内。有一次,同村我父亲的一个好朋友到我们家帮助垒鸡圈,他的蓝色外衣挂在门外的老槐上。如果他们垒完鸡圈不再去屋内喝一杯,我也没机会下手。趁他们喝得正开心时,我顺手从蓝外衣摸了两毛钱钻进屋后的草堆去了。那时的两毛钱还能办点大事,比如买几根老冰棍等等,于我而言,也算阔绰。还有一次,我发现自己的手头很长毛,趁爸妈不注意时从他们的百宝箱里“借”了十元钱。这还了得,事情一败露我立马失去人身自由,很深的夜,我们弟兄仨困在院子里,谁也不准睡。尽管我死活不承认,爸妈还是从屯稻谷的粮仓里挖出那十元钱。父母并没有怀疑长兄、小弟,只看我贼眉鼠眼就料定是我所为。好在钱财失而复得,说不上喜,说不上悲,父母就没往深里追究,我又算躲过了一劫。

我最后一次偷东西是我小学三年级。几个比我大的孩子带我去偷自己生产队里的西瓜。这次与上次偷红薯的不同之处就是,他们躲在红麻地里负责放哨,我负责西瓜地里背瓜。大中午的,艳阳高照,一切极为顺利。大人们在荫凉处午睡,哪会想到有几个小贼正在摸他们的西瓜。我就近抱了一个温热的大西瓜,红麻地里大孩子用手一劈,居然是黄沙瓤,九层半熟。我们三个小贼不顾红麻地里闷热,费了吃奶的力气也没有吃完。我们把剩下的西瓜“扑通”一声扔到旁边的池塘里,紧跟着也扑通扑通地跳将进去,水鬼一样游到对岸去了。多年以后,我们几个当年一起偷瓜的贼,其中一个已当了乡长,无意间聚到一起,提起此事无不洋洋自得。我只是觉得那瓜扔得可惜,因为这么多年再也没能碰上黄沙瓤西瓜。我宁可信其有,断不会信其无。只是我这做贼的事业,从我几次做贼的经历看,所谓凶吉未卜、三长两短,也无非三次成功、两次失败,一半一半而已。

后来, 随着年岁见长,我已不屑于小偷小摸了。我并不是准备去抢银行、然后干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只是厌恶了物质,知道它们所属的界限以及人类的道德规范。我甚至也明白,随着年岁的见长,做一些不为人耻的事情,在江湖上难免难堪。少不更事,可以引为一笑。老来再偷,那可真是丢人现眼!从那以后,我这个贼再没有拿过别人一分钱,也从没有未经同学允许就拿走一枝铅笔。我通常会说:“嘿!哥们儿,这个归我啦!”然后扬长而去。

我说这些话你以为我已经不是一个贼了,那就大错特错。我只是说我不再关心一些纯物质的东西了,因为这些都太直白、死板。从指导理论上讲,“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盗亦有道”等江湖规矩,对我也影响甚深。等我稍明白点事理的时候,我发现在图书中游走,更容易让我得到满足。所以,十几年寒窗,在一个可以随便索取的知识旷野,我任意取舍,虽无可圈点处,亦常常偷得其乐,偷以自得。这样的贼,我也乐意做。

说这些话,未免牵强,可许多人并不认为“获取知识”就叫偷!这一次就姑且算你们对吧,故省去学习那些事情不表,本来已很枯燥!你所不知的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不是妄言。我实际所说的偷,不是那一堆一堆的物质,也不是那一捆一捆的书,我念念不忘的是那些挥之不去的人和事。

前几年看过电影《天下无贼》,几个业界高手为了小钱争来抢去。一般人耐看的是钱财有多少?而我看重的是刘德华如何赢得刘若英的芳心。电影末了,刘若英一个人吃面,慌慌张张,泪流满面。从这个角度看,刘德华这个贼是成功的。小时候,姑家的表哥给我们讲江湖大盗的故事,说是采花大盗身怀绝技,于万花丛中随意取舍,那可真是想谁是谁,羡慕得我们一整个春天都睡不醒觉。而我们那个年代,毛毛躁躁的小贼,半羞半开的花,那有这如血的美丽和残酷。从这点看,刘德华算得上真正的采花大盗!采花关键在采心,刘德华重重地踩了刘若英的心,刘若英痛心不已。这事暂且不表。

上小学时,邻村有个漂亮女孩,大家都喜欢。贼见了也喜欢,却不知何去何从,后来就随岁月没在尘中;我们以为那不是花。

上初中时,小蝥贼食不果腹,忙于搏命,头脑清醒寡淡如水洗,从不胡思乱想。有人想偷贼,贼一笑了之,算是回绝!那时的花也不甚迷眼。

上高中时,贼有时有、有时无;偶尔见猎心喜,偶尔贼心嚣张,却无计可施。整天花前花后地奔波,鬼鬼祟祟,早已面目全非。终有一天,什么都岌岌可危了,贼在心里骂一句自己说:“笨贼!怎么这么没有定力!”然后又愁眉苦脸地做下一道题。

岁月不经谈,花事不花心。为了不让红尘染上清高,也为了不让清高沾上世俗,此后的岁月,以及那些过往的人和事故可隐去。这偷花的行程,你见过一百年花开的铁树,却没有见过一万年不绽放的铁花。你等得了铁树,却未必等得了铁花!它们那样顽强、顽固,又如此可亲、可爱,成就了你岁月的风景。周华健在歌曲《花心》中哼哼:“花去花还会来,花谢花还会再开。”可他忘了,我们的青春小鸟一样一去不复返了。贼定然恒有,花仍会再开,只是这贼已不是那贼,那花也不是这花了。至如今,清风扬尘,迷了贼的眼,贼仍孜孜不倦,这就应了“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那句古话。

一个笨贼注定在江湖上无所成就,此后的岁月便是明证。虽然贼心常有,唯偷一毛而不得,亦常常报以灰头土脸,于黑暗处叹息。现在回头算算,做贼四十余年,尽偷了一些无用的东西,鸡毛蒜皮的,没有几件像样的家什。老来忽悟事,遂又生出许多愧意:吾虽为贼,但偷性渐改,亦逐渐明白,不该取则不取,不该思则不思,不该有则不有,尤以无功受禄为耻。我每月那几百大洋,虽不为偷,若无功而取,与偷何异。

有一天中学几个同学小聚,论及当年的护花历史,个个眉飞色舞,唯我悻悻。他们都说自己与女友如何如何,多喜形于色,而我看到他们最终走到一起的也没有几个。我只可惜自己,观花无数,偷心未已,一身粉尘,自己却连手都没有一拉!这些花,我想说,我还算个贼吗?充其量一个笨贼而已!而已而已!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河南省潢川县。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察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西部文学》《朔方》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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