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亩躬耕
□潘鸣
阴雨多日,秋阳终于露出微微笑意。趁着天时转机,老人手握弯月镰刀,趟进谷田赶紧收割。
在一大片井然方正的稻田边角上,老人置身的田块被一围不规则的塍埂隔开着,约有半亩的样子。前两年儿子媳妇外出打工,孙子也离家上大学了。儿子本来主张将全家承包地一锅端给规模经营的农业公司,让老人留守家院悠闲度日。老爷子坚决不干:“一辈子跟泥巴打交道,突然不让沾地气了,那还不憋死人!”于是执拗地留下大田挂角的一绺儿,任由自己操持。儿子犟不过,只得依从。
对这好不容易守住的半亩沃土,老人惜疼得心紧,特意扎了一道篱笆画地为牢。年近七十的人,这样的季节竟然光着膀子在地里施展拳脚。深褐色的肌肤涔出油汗,皮肉没有松弛迹象,腹臂上还有肌腱的隐块在蠕动。活了大半辈子从未住过医院打过吊针,老人的养生宝典就一条——几十年垄亩躬耕,风雨无阻。
他偶尔从电视里看到城里人在马路上赶鸭子一样连走带跑健身,觉得又好笑又可怜:他们要是有一块庄稼地天天甩开膀子伺弄,浑身筋骨都舒活,哪还用这样折腾?此刻,老人躬身挥臂舞镰虎虎生风,金黄色谷穗在利索的沙沙声中匍然伏地。一个多时辰之后,田中谷物已寸穗不遗。老人吧燃叶烟,稍息了一口气,复又起身,撑开挡篷,抡起谷把,往斗状的拌桶边壁使劲摔打脱粒。手起手落,叩击出古老的韵声:嘭——嘭——
曾经,老人是全村数一数二的农事好把式。可是,眼下,他的“武艺”相形见绌——但见一马平川的田畴之上,几台威猛的大型收割机正列阵由远而近扫荡过来。所经之处,稻谷如风卷残云,谷穗被吞入庞大而精密的机身,一番运转剥离,从漏斗直接倾泄出风净的谷粒。它们的身后,是豁然空洞的大片田畴。面对现代农机收割的四面合围,老人形同一位顽强的沙场斗士,凭弱小之力固守着传统农耕的最后一块领地。镰刈和拌桶的声响与收割机的轰鸣对峙于同一片原野,迸出几星时光穿越的火花。
老人当然明白现代农业的诸多好处,却不肯轻易摒弃千年耕播的弥久传承。他的领地界域太小,“机械化”根本进不去,这恰好为他留下了一隙“循旧”的空间。耕田依然是挥鞭吆着牯牛,拖着犁耙深耕细作;水稻沿用手插秧,分蘖期追的是农家粪肥;坚持不用除草剂,伏天里顶着烈日下田薅秧拔杂草;生了稻苞虫也不喷药,在秧行里细细扒拉,一只只地捉灭。这样一来,地里几乎天天都有活路干,老人对此心安理得。在他看来,种庄稼不能只图快图省事,得精心求好,若不然,老话“种绣花田”怎么讲?
如此近乎原始的劳碌,一茬谷粮收割下来,老人田块的单产总比不过大田。老人并不觉亏欠,同为田间之物,品质有着明显的差异。老人打的新米熬了粥,米汤酽酽的,能品咂出几十年前的谷米那股奇特清香。
谷收之后,老人照例会把下一轮小春变成蔬菜季。他要在地里培理出精致的厢垄,同样以传统的方式选育纯良菜种,栽播没有变异的本土蔬菜豌胡豆、黄瓜、芹菜、蒜苗、青窝笋、莲花白等。
待到冬去春来,你若来看老人的小菜园,你会看到一垄垄生机盎然的丛绿叠翠,其间绽放着星星点点的斑斓菜花,有蜜蜂和蝴蝶在翻飞盘桓。园子里嗅不到农药化肥的残留气息,唯有一袭沁鼻的草本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