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学术批评的失落——新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偶记
新得到一本《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是对应于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的《总目提要》。前几年已购入一套中华书局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不过那是民国时期的学者所撰写,是当时为编纂续修四库全书所做的一个准备工作,所以收的书目很多,甚至同一本书,会有两三个学者所写的同题《提要》。当时仅有稿本存世,历经数十年,才由中华书局整理出《经部》,而且只有简单的断句符号,并非严谨的新式标点。2012年上海古籍组织学术团队,为2002年出版的《续修四库全书》撰写提要,于2015年出齐。距离民国时期的《续四库提要》,已经过去75年之久了。这75年之间,学术的发展,自然较之以前,有所进步。照理新撰写的提要,应该也只优不劣。但是通过对戴望《论语注》一书的《提要》的对比,却失望地发现并非如此。不妨抄录如下:
《戴氏注论语》二十卷、《释文》二卷(同治十年刊本)江瀚撰
清戴望撰。望字子高,浙江德清人。诸生。国子监典籍衔、候选训导。望尝请业于陈奂,专力于考据训诂,最后乃留意古人微言大义,与刘逢禄、宋翔凤宗旨相近。是编亦多本《论语述何》、《论语发微》之说,惟以其书大都约举,不列章句,因其义据,推广未备,依篇立注,虽欲隐括《春秋》及五经义例,庶几先汉齐学所遗,邵公所传,然往往失之穿凿,且与经文词意不甚符合。望乃妄自矜大,轻笮前贤,以为幸生旧学昌明之后,不为野言所夺,得无过欤!
篇中如以“有耻且格”,格当言恪,恪,敬也,谓敬听上命。案:宋翔凤《论语发微》格仍训正。又于“寝不言”,引《书》曰:“高宗三年不言。”义俱未安。至若“管氏有三归”,归读馈,三馈三牲,馈祭也。则见包慎言《温故录》。“自牖执其手”,谓但从牖执其手,为切衇也,则见江声《论语竢质》。“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馈”,谓鲁设雩祭于沂水之上,浴乎沂,陟沂水也,象龙之从水中出。风乎舞雩,风歌也。咏而馈,咏歌馈祭也。则录王充《论衡·明雩篇》,而本于宋翔凤。“宰我问三年之丧”,谓鲁先君无行三年之丧,宰我心非之,故发问以明义。言安者,亦隐其辞而反言之,决是非夫子,则用皇侃《义疏》缪播说。此书实无可取,王先谦不肯收入《经解续编》,良有以也。(民国《提要》,见中华书局《续修四库全书总目》下册第八六九页,1993年版)
《论语注》二十卷(同治十年刊本) 伦明撰
清戴望撰。望字子高,德清人,县学生。一赴秋试,遂弃举业。性倨傲,诋諆宋儒。初游陈奂之门,嗣从宋翔凤为庄、刘之学,故喜谈今文。其撰此书,以为何劭公为《公羊》大师,其注《论语》当依《齐论》,而孤文碎句,百不遗一。刘氏《述何》、宋氏《发微》皆约举,大都不列章句,遂依篇立注,隐括《春秋》之义例,故其书多本刘、宋之说而引申之。支离附会,殆尤甚焉。间亦袭用旧注,如“人不知而不愠”,训愠为怨,郑君之注也。“德不孤,必有邻”,训邻为报,皇侃之言也,而皆不明其本。其他概亦类是。援引他书,往往昧于源流,如“好古敏以求之者也”,注云:孔子删《书》,始自尧舜,皆冠之以“曰若稽古”,三科五家取法不远,故当信好勉力以求之也。又“奂乎其有文章”,注云:上法唐虞,加稽古之文。刘逢禄尝谓“曰若稽古”四字,是孔子尊加之辞,说本王仲任,然刘氏又谓或周史臣所加,意在疑信之间。戴则强定为孔子所加。不知今文二十八篇,本无《舜典》,首二十八字乃姚方兴伪作,又非伪孔之旧矣。“寝不言”,注云:“高宗三年不言。”夫解释此经,何以得有高宗居丧之证也!《乡党》一篇,同于《礼经》,戴氏不精礼制,又不师古,语意不明,诸多谬误。如“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注云:“古者裘葛皆覆以缯,然后加以朝服。”夫衣服中外相称,礼也。冕服丝衣,则中衣用素,朝服麻衣,则中衣用布,戴说未晰。“非帷裳,必杀之”,注谓朝服连衣裳,与深衣同。考深衣:衣裳相连,余服则上衣下裳,不相连。戴氏所说,于古无征。昔王先谦辑《经解续编》,原收戴书,以《总目》寄与李慈铭,李答之曰:“戴子高《论语注》,怪诞谬悠,牵引《公羊》,拾刘申受遗唾,支离益甚,且多掩旧注以为己说而殁其名,此种宜从删汰。”今观戴书,知李氏所辨,实公允之言也。((民国《提要》,见中华书局《续修四库全书总目》下册第八六九页,1993年版))
《戴氏注论语》二十卷 (清) 戴望 撰 (第157册) (某某。雄按:新出《提要》每篇后皆附撰者之名,今隐之。)
戴望(1837——1873),字子高,德清(今浙江德清)人。为诂经精舍名宿周中孚甥。诸生。一赴秋试,遂弃举业。始好辞章,继读博野颜元书,为颜氏学。后谒长洲陈奂,通声音训诂,复从宋翔凤授《公羊春秋》,通公羊之学。精校勘,同治中任金陵书局校勘,更著有《管子校注》、《颜氏学记》、《谪麟堂遗集》等。生平事迹见《续碑传集》卷七五。
戴氏深善刘逢禄《论语述何》及宋翔凤《论语说义》,以为欲求素王之业,太平之治,非宣究其说不可。然顾其书皆约举,大都不列章句,辄复因其义据,推广未备,于是博稽众家,三易其稿,乃作是书。全书凡二十卷,书后附戴氏自序及王欣夫跋,末卷论及《论语》篇次及篇旨。依《论语》篇目分卷,每卷先列卷名,再标次序,篇下列章句,一一注解。注释精湛简要,兼采汉宋,虽欲隐括《春秋》及五经之义例,庶及发先汉齐学所遗,邵公所传。
此本据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同治十年刻本影印。
(新出《提要》,见上海古籍出版社《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部》,第314页)
两相对比,可以看出:
一,新出《提要》对戴望《论语注》一味赞扬,毫无批评,虽然显得很公允很大度,但却毫无个性与锋芒可言。
二,较之民国《提要》,新出《提要》几乎没有举例,只有几句干枯的评语,内容上显得很单薄,无法起到尝脔知鼎的作用。
三,对于王先谦请李慈铭定夺是否要收《论语注》入《清经解续编》这一学林掌故,避而不谈,很大程度上减少了《提要》的趣味性。
四,新出《提要》撰写者对于戴望《论语注》一书,似乎并无心得,以致行文多直接抄录民国《提要》。如“一赴秋试,遂弃举业”八字,便全用伦明所撰写之《提要》中语。当然,这可以不算是个问题,叙述作者生平时,本来就可以袭用前人之文。但若生吞活剥、割截前文而导致文义不通,那似乎就不可原谅了。如“虽欲隐括《春秋》及五经之义例,庶及发先汉齐学所遗,邵公所传。”这句,系抄录江瀚所撰《提要》,原文为:
虽欲隐括《春秋》及五经义例,庶几先汉齐学所遗,邵公所传,然往往失之穿凿,且与经文词意不甚符合。
且不说这么长的句子,一字不变,全部抄录,怎么说也不应该,更重要的是,新出《提要》割去了后半句,导致文中“虽”字完全没有了着落(江文中后半句有“然”字,正与“虽”字相呼应),让读者觉得很突兀。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反而我们现在的学者所写的提要,会远不如民国时期的学者呢?我并不是一个厚古薄今的人,我坚信学术是发展的,当今学术的总体水平,肯定超过了民国时期。也许,新出《续修四库全书总目》的《总序》中的一句话,可以透露些许个中玄虚:
在当今的学术考评制度下,《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组织工作甚为不易 。
不错,在当今的学术考评制度下,这种《提要》即使写得再怎么精彩,也不能算科研成果,那么,要招徕一流学者来撰写此类提要,的确是“甚为不易”的。即使肯来,也未必肯用心去写。我只是觉得很纳闷,如果完全没有比前人更深的研究和心得,干脆不如把民国学者的《提要》重新认真标点一番,何必多此一举,推倒重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