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回忆
他没想到会成为全班的焦点。
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节英语课,女老师发课本的时候突然指着他,说:你,就你,那个脸红红的男生,穿着红衣服的……一看就知道是个很高的男孩子……你来帮忙发一下。同时不忘因景施教,对全班说:英语里面有一个词,叫SPORTMAN,意思就是很出众的人……
他无声地走到讲台前,眼神中有一种腼腆的冷漠,抱了课本,挨个发。
她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注意他的。这个人的眼神之中,有着过早的沧桑和不该有的冷漠。她对自己说。
她原来也是这个学校的,因为学习成绩优异,又是班干部,就保研在本校继续深造。
蓝文音。她记住了他的名字。
没想到会在陈教授家遇见他。她一直是陈教授的得意门生,经常的就上门拜访,有时还吃吃饭,和陈师娘的关系也挺好。这次她带着几个问题想过来请教老师,却不料会遇到他。
刚开门进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那个醒目的男孩。她一下叫了出来:哦,你是蓝文音啊。
他没出声,只是点点头,并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他知道,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远比忘掉一个人的名字容易上一百倍。
温文尔雅的陈教授显然有点欢喜,说:你们认识啊。
是的。
不。
他们几乎同时出口。陈教授拍了拍脑袋,说,这可把我闹糊涂了。年轻人的事我搞不懂,你们喝茶吧。
你以前不是这个学校的吧。
你明知故问。
呵呵。她自嘲地笑笑,你很尖刻。
生活需要尖刻,也创造尖刻。
那我带你去熟悉一下环境吧,尖刻的人。
她领着他走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座教学楼,每一处景物,娓娓而道,如数家珍。最后拉他到西餐厅。
她要了两杯可乐,自己掏钱要付,被他的手挡住了。
我很喜欢你。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勇敢地不眨眼。
他并不意外,只是好久没看到这样的眼光了。竟有点气馁。故作轻松地岔开话题:你很直接。
生活需要直接,也创造直接。她调皮地,近似报复地说。
那我也直接了。——我不喜欢你。你太丑了。
你混蛋。她突然暴怒,扇了他一巴掌。他只是微笑着,不发一语。等她掉转身的时候,突然几步赶上,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扎,他仍只是微笑,暗中用力。同时在她耳畔说: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很有性格。
还有一句话他说在心里:因为我很寂寞。
我很寂寞,蕊。他对心底的那个人说。
他是在网上认识蕊的。
那一段时间他很无聊,说无聊可能过于简单,因为他的心情实在是复杂到了极点,好在无聊是一个包容性很大的词:空虚。颓废。烦躁。迷茫。无所事事。如果换成北京人,他一定会捶胸大叫:郁闷,郁闷啊。他不郁闷,他只是无聊,从头顶到脚趾的无聊。
他不弹吉他了,他不打篮球了,他也不写作了。无聊的人做什么都不起劲,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他只想放纵,脱离现实,没有压力,没有拘束。不用苦苦思索将来。
于是他选择了网吧。选择了网上那个虚拟的世界。他成天地泡吧,做的只有一件事:聊天。
遇到蕊,他坚信是上天的安排。那是一个调皮的女孩子,时时给他温暖的感觉。虽然隔着虚拟的网络,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和相貌,一切只靠无声的文字交流,然而这个女孩给她的感觉是其他人所无法比拟的,即使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也是那样地与众不同。
温暖的感情如果TURE,那么就无需考虑载体的形式。
不管是在网络,还是在现实。
他很赞同安妮宝贝的这句话。因为那种温暖的感情,时时存在。在那些颓废的日子里,那曾是他唯一的支柱。
他开始注意她。用一天的时间在网上等她来。
她的网名叫树的回忆,他就以它为题写了一首诗,在QQ上留言给她。
树的回忆
回忆 来自一棵树
背影 来自秋天
黄昏 夕阳
两个人 两双手
紧紧握住了
又慢慢分开
迷惘的脚步
走向两个方向
青春的叶子
飘落纷纷
回忆 来自一棵树
感受于不能言语的痛苦
忧伤的年轮
雕刻着 黄昏的那一幕
几个月后他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棵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爱恋和苦痛的树。于是他发现自己刹那间变老。不再相信。不再心动。
你好啊,小姑娘,怎么又来上网了?
你才小呢,本姑娘已经芳龄20了。
你成天泡在网上啊?不用学习吗?
那你不用学习吗?我啊,我是怕有人一直在网上等我,才来看看。
要走的时候,他说:我觉得和你聊天很好,可以约个时间再聊吗?
好啊。
那首诗怎么样?用一个字评价:好。坏。
传来一个“好”字,然后她的头像便暗淡了下来。她离线了。要赶着去上课。
她大一,远在千里以外的广东。但在他的眼中,距离说明不了什么。虽然最后这成为他痛苦的主要原因。但此刻他只要感觉,那种温暖的感觉,那种心与心无声的交流和默契。
他用一天的时间,构思一首诗发给她;他可以花十几块钱的上网费,在网上等她来,只要看到她的头像亮了起来,他的心似乎一下子就充实了。
她来宿舍找他吃饭。舍友一旁打趣道,蓝文音,你老婆找你来了。她也不在意,反而跟他们打招呼,一边催促他赶紧穿好鞋子。
他们约会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在食堂里她撒娇着要他喂她吃饭,在路上她会突然要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拥抱她。他很用力地拥抱她。然后她娇嗔地说:你轻点,想把我憋死啊?
要是你是她就好了。蕊。他对心底的那个人说。
然后终于有一次,她带他到自己的家里,说,我爸爸妈妈度假去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炽热而红润,有一种暧昧的激情闪烁其间。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彼此都是二十二三岁的人,知道此刻对方需要的是什么。
他吻遍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火热的青春化做一只彩色的蝴蝶,激动的飞舞忘记了呼吸,迷糊中他的脑子里浮现出蕊的身影,那个她从未见过一面的女孩,却仿佛那样清晰地站在面前。一种梦萦魂绕的错觉占据了他的神经,他叫了出来:蕊,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等她听清了他的话语之后,她才记起应该狠狠扁他。但手举到半空却落不下来,泪水哗哗而出。
她用力推开他。他刹时清醒了,却并没有后悔与内疚的表示,只是冷冷地对她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爱一个人是残酷的,如此而已。
能告诉我你的过去吗?
不能。他仍是那么冷漠。
我的过去,只应该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她,一个,就是我自己。
然后他,一个男人,突然流下泪,滴进杯子里。
她毫不犹豫地拿过他的杯子,将饮料和眼泪的混合液一饮而尽。
你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我知道你爱我。如果我还有爱一个人的能力,我也愿意爱你;可是,抱歉。我的心已经先被一个人占据了。她摧毁了我的全部激情。
对不起。你等多久了?
很久。很久。
啊。很久?不是说好三点来的吗?
是的。可是从我出生的那一天我就开始等你了。
是一个温暖的梦境,他牵住了她的手,过去许多约定过的事情,如今正在一件一件地实行。他送给她安妮宝贝的《蔷薇岛屿》,他打篮球给她看,他弹吉他给她听,她呢,也拉着他的手,到隔壁的大学去看美女。
带我去看海吧。她要求,因为这是她从小的宿愿。
他就带着她去了附近的海,潮水汹涌,波浪急剧。他搂紧了她,亲吻着她的头发,轻轻地说:蕊,你听到了吗,海水的心跳?
她没有说话,泪水却如海水一般涌了出来,湿热的温度足以烫伤一切虚伪。此刻幸福如潮,环绕着她。她喃喃地说,我终于成了一片海,我自小渴慕崇拜的海!
他不知道远在千里的她,偶尔会不会也做着这样相同的梦。他只知道,现实的距离,就象一把锋利的刀,将两颗彼此相爱的心,分割成不同的两部分,互相思念而又互相冷漠,互相努力着,要把彼此忘掉。
时间会帮助你的。因为它是一切的杀手。
也许。但现在时间还不到。我的灵魂里还有她的气息。
那么,你就真的无法再爱另外一个人了吗?哪怕她多么爱你?
我不知道!我只是寂寞。一种没有对手的寂寞。
难道这世界上,只有她才是你的对手?
是的。只有她。你不会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也许。我想你老了。
是的。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
而他曾经是那么相信。
2003年秋。
作者简介:
吴伯雄,福建莆田人,复旦大学博士,现为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教授中国古典文学。工作以来,时勤时堕。前年颇知发奋,先后著《论语择善》,编《四库全书总目选》,点校《宋史翼》。教研之余,颇事笔墨。然外表沉潜宁静,内心张狂躁动。近来性情一变,作别青灯,抛却古卷,转玩公众号,专以文艺创作为事。露才扬己,任取笑于通人;掀天揭地,是快意于吾心。管他儒林文苑,过我诗酒生活。近作一诗,颇示己志,录之于下,以飨知者。诗曰:
也曾静默慕沉潜,
少年头角时峥嵘。
板凳难坐十年冷,
初心不使一尘蒙。
可能骏马作喑马?
到底书生是狂生。
文章著成宣天下,
记取莆阳吴伯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