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火车送你去远方(中篇小说)

快晌午时分,爹赶集回来了。爹笑呵呵的,把手中的一个蓝色小包袱递给翠儿说:“给你买的一身衣料,的确良布衫。凡尔丁裤子,你拿去请南院你二嫂剪裁一下,在她家的机器上做好。还有,这是三块钱,你拿上去赶个集,想买啥买点儿。”

翠儿迷迷糊糊地接过包袱和三块钱。两块布料很轻,叠在一起很小的一卷,拿在手里却压的翠儿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爹已经转身出去了,她还呆站在院子里出神。

的确良,凡尔丁,这些只听别人说过,在别人身上见过,自己从来没有摸过的洋布料,现在真真切切的就拿在自己手上。爹说让她找南院二嫂剪裁了,在机器上做了,然后就能穿在自己身上了。南院二嫂是她一家子堂嫂,和翠儿也能说着话,她家有全村唯一的一台缝纫机。二嫂会剪裁,会织布,会扎花绣花,会用缝纫机做衣服,凤鸣湾村的多数衣服都是二嫂给剪裁并缝纫的。想象着自己穿上的确良、凡尔丁的布料,一定会吸引全村人,还有来参加婚礼的亲戚朋友们惊奇、羡慕的目光。穿上这样光鲜的衣裳,翠儿不知道别人会有多羡慕,不知道自己还会走路不会。还有三块钱,翠儿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翠儿只觉得天空低沉的要压到她的脸上似的,四周的空气陡然向她挤压而来,使她呼不出气,手脚也动惮不得。她像做梦一样想大声呻吟又喊不出来,她想喊救命,脖子伸了几伸,还是没有喊出来。

老母鸡下蛋了,咯哒咯哒的叫声惊醒了翠儿。翠儿晃了晃脑袋,看清自己站在院子里,汗水从头发里渗出来,在脸上开了几条小河,身体像是在蒸笼里一样燥热难受。正午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照在院子里的梨树上,树影很小,老母鸡的叫声很大。

回到自己住的窑里,翠儿小心地在炕上打开包袱,粉红色的的确良布料和深蓝色的凡尔丁布料一下跳在翠儿面前。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只手在蓝道道粗布大襟上蹭了好几遍,才小心翼翼的摸摸那两块布料。细腻、光滑、柔软的布料在她手上秃噜一下展开,把她吓了一跳,她差一点儿叫出声来,一手捂住胸口,好半天才吐出一口长气。

翠儿先把凡尔丁裤料在自己腿上比划了一下,让她再次深吸一口冷气。打着二十多个大小补丁的蓝色粗布夹裤是那样难看,蓝色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片灰白。翠儿把破夹裤当成了自己的脸,觉得自己立马变成了丑八怪,一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而自己以前还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丑。当她再把粉红色的的确良布料抖开时,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忍受不住的惊喜和激动从胸腔里向外冲,在嗓子眼变成嗷——的一声长啸。

十一岁那年,在父母主持下,翠儿和拴柱订了婚。当年,翠儿就离开娘家,来到凤鸣湾村,住进了拴柱家里。说是给拴柱家做饭,实际上也是减少娘家一口人的口粮。拴柱那年十五岁,下边还有十二岁的弟弟铁柱和八岁的妹妹棉花,拴柱的母亲头年死了,一个家过得像一窝乱草。父亲四处托人给拴柱说媒,正好遇到有着兄妹八个的翠儿,翠儿的爹发愁家里粮食不够吃,媒人一说和,两家都高兴。五十斤麦子五十斤玉米拿到翠儿家,翠儿当即就跟着媒人来到了拴柱家。

收罢了红薯,光秃秃的田野里只剩下一些高粱棵子。翠儿妈手里拿着黑粗布包袱送翠儿。包袱里包着刚从三姐柳儿身上脱下来的一条补着补丁的旧单裤。还有一个半截木梳。两人跟着媒人走着,妈说:“到了婆家要听舅舅的话,手脚要勤勤,多干活,伺候好你男人。还要让着你兄弟和你妹妹,可不敢和他们挣吃的。”翠儿不说话。妈说:“你舅舅是个好人,也是个有本事的人。听说他心眼好,你过去不会挨打受气的。”妈说:“闺女大了要学活,你已经会纺花,还要会织布,会做鞋,会做衣裳,会女人会的那些活儿。”翠儿不说话。妈说:“以后就是大人了,要学会过光景,挖到瓢里的面一定要再倒出来一点,一顿省一口,一年下来就是好几天的口粮。这年月粮食可是主贵东西。”翠儿听着,半懂不懂的,也就不接话。翠儿对婆家的含义还不是很懂,她就记得妈说的“你住到你婆家了,自己能吃饱饭,咱家里还能给你弟弟妹妹省下一口人的粮食”。翠儿饿肚子饿怕了,做梦都想着吃饱肚子。听妈说到婆家能吃饱饭,翠儿问:“他们家真的能吃饱饭吗?”走在前边的媒人,也是翠儿的远房姑父回头笑着说:“你放心吧,肯定能吃饱饭。”妈也说:“就是,你姑父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一定能吃饱饭。”妈一直把翠儿送到凤鸣湾村头,看着翠儿进了村子,才用袖子擦着泪回去。

没吃过饱饭的翠儿,又瘦又小,细黄、蓬乱的头发里,藏着一双胆怯的、游移不定地细眼。翠儿后来知道,婆家也要吃糠面馍,也要吃野菜。翠儿到陈拴柱家后,陈拴柱对爹说:“她来吃咱家的饭,让她走!”爹说:“她是你媳妇,十一岁了,三两年就顶大人干活了。”铁柱说:“吃咱家饭,把这个野猫撵走!”爹说:“她可不是野猫,以后是你亲嫂子。”铁柱说:“我不要嫂子。”棉花说:“我要嫂子,不要让她走。”

家里住进一个生人,拴柱和铁柱都横着眼睛看翠儿,尤其是翠儿端碗吃饭时候,弟兄两个一眼接一眼的剜她,恨不得立刻把她赶出去。吓得翠儿不敢抬头,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翠儿按照妈妈的嘱咐,她把公爹喊舅舅。舅舅满脸慈祥,总是笑呵呵的。教她发面、揉馍剂子、蒸馍,教她擀面。翠儿个子低,够不着案板,做饭时站在小板凳上。舅舅还教她洗衣裳时候如何把皂角砸出白沫,如何能把衣服洗净。舅舅用长远的眼光、宽厚的等待和耐心的呵护护卫着她。不知道是哪一天,翠儿不再喊舅舅,她和棉花一样,也跟着喊爹。爹微微一笑,顺应了她的喊叫。院子里有三孔窑,拴柱和铁柱住在东窑,翠儿和棉花住中间,公爹住在西窑后边的土炕上,西窑前边是案板、水缸、锅灶和米面瓦罐。夏天,爹住在前院的一间房屋里。拴住和爹在生产队干活,铁柱在陆坪村上学,棉花在本村上学。

除了做饭、洗补衣服,翠儿还要给自家的猪打猪草,给生产队的牛割草,还要学纺花、学做鞋、学女孩子要会的一切。一个十一岁的姑娘挑起了半个家的担子。有了女人的味道,有了女人的料理,家,总算有了简单的模样。只是半年野菜顶粮食,没有一件囫囵衣。凤鸣湾生产队一个劳动日顶三角钱。

日子像一条看不见的河,人在不知不觉中向前漂流着。翠儿十五岁了,长出了女孩子的模样,凤鸣湾人惊奇地发现十五岁的翠儿越来越好看。有人说,在凤鸣湾,只有陆兰芝和翠儿有一比。陆兰芝十八岁了,是地主陆宫亮的女儿,十里八村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南院二嫂家院子大,房屋和窑洞也多。二嫂还会剪裁、缝纫衣服,南院自然成了全村女人的集中地。夏天坐在大杏树下一边纳凉,一边做着针线活,冬天一边在墙跟嗮太阳一边做着手里的活,嘴里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翠儿也在这里做针线活,嫂子们爱跟翠儿开玩笑。桂花大嫂问翠儿:“翠儿,拴柱毛捣你没有?”

翠儿说:“毛捣是啥?他都不和我说话哩。”

一群女人大笑着,桂花嫂子对着翠儿的耳朵悄声说了几句,没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翠儿在大家的大笑声中,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一扭脸跑回去了。桂花嫂子说的毛捣,让她想起她和拴住之间微妙的变化。刚来到拴住家那几年,拴柱对她像仇人,没有人时,拴柱会猛地拧她一把或掐她一把。拧她或掐她时,拴柱并不看她,从她身边一过,或胳膊,或脊背、或大腿就猛地一疼,有时能疼出一头汗来。后来被爹发现了,翠儿胳膊上乌黑的印痕告诉了爹。爹用棒槌打了拴住的屁股。拴柱不敢打她了,但是再看翠儿时,那眼里又多了一份蔑视,仿佛告诉翠儿,小心着,迟早要赶你走。

嫂子们见了拴柱,也要问他毛捣翠儿了没有,拴柱害羞不说话,嫂子们围着拴柱你一句我一句,明里暗里教他如何去毛捣他的小媳妇。拴柱正在启蒙阶段,在大人们的谈笑中,在同龄人的讨论中,在个人隐秘的探索下,拴柱人生绚丽的曙光正在一点点开启,他正竭尽全力地去探索,去迎接一片新奇的天地。在远房嫂子们一次次耍弄的嬉笑中,拴柱悟出了毛捣的实际含义和方法。拴柱的心里有了变化。

翠儿发现了拴柱的变化,他的眼里没有了那种凶恶,那种敌视。不知从那天起,他的眼里偶尔会有一种暖暖的柔光在翠儿身上划过,虽然是瞬间即逝,但还是被翠儿逮着了。后来,她发现拴柱这种目光越来越多,并且一天天变化着。那目光有时候像流星一闪而过,有时像火苗上下窜动,有时候时间长,有时候时间短,翠儿感到自己总被那目光笼罩着,翠儿感到那目光热乎乎的,自己被温暖着。但是当她迎着拴柱的目光去感受那种温暖时,看到的仍然是拴柱的淡然甚至是冰冷。这种感觉反反复复持续着,折磨着翠儿。她用力去想,还是想不清,越是想不清越要去想,去体验。翠儿越想越糊涂。好几次,翠儿鼓起勇气想和拴柱说句话,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吓回去了。拴住不和她说话,她是不敢开口的。翠儿期盼着拴柱和自己说话。

拴柱长大了,公社组织水利大会战,拴柱一去半年多没有回来。收麦前,拴柱从修水库的工地上回来了,翠儿发现拴柱一下子长高了好多,黑红的脸堂,匀称的身材,下巴上长出一小片稀疏的胡子,说话粗门大嗓的。爹笑着说:“半年多没见,我儿长得比我还高。”拴柱说:“工地上虚糕馍管吃够,一星期吃一顿白面馍,吃一顿肉,肚子没受症。”爹说:“中,比在家强多了,一张嘴在外边白吃,给记工分还能吃饱。”拴柱说:“水库修成了,人都散了。”拴住说着打开被子卷,取出几张大红奖状,有“青年突击手”、“水利尖兵”,还有一张“五好民兵战士”。爹说:“呵,还是五好民兵,”拴柱说:“大山哥让我干民兵排长,我怕干不好,他说能干好。他和铁汉哥一商量,就安排我当了民兵排长。”大山是陆坪大队民兵连长。铁汉是凤鸣湾生产队的队长。看着拴柱高兴满足的样子,爹说:“下次修水库咱还去。”

拴柱到锅台端饭时,翠儿偷着比试了一下,拴柱比她高出一头还多。“哦,他那么高啊。看他那胳膊,又粗又长。”翠儿猛然想起桂花嫂子说的毛捣的话。赶快把脸转向窑后的黑暗处。

翠儿给生产队割草。割草要到离村子二里多地的清凉山上。割草少了牛不够吃,割草多了翠儿背不回来。爹下了工就上山来接翠儿。翠儿告诉爹自己割草的大概位置,爹在山上喊一声,翠儿答应了,爹背着草回来,有时在路上碰到了,爹接过草捆子背回来。

那天下了工,爹说:“拴柱你去接接翠儿,六七十斤草,她背不动。”拴柱说:“我不去。”爹说:“她是你媳妇,割草也是给咱家挣工分哩,我做饭,你去接接她吧。”

拴柱和翠儿没说过话,喊翠儿的名字他有点张不开口,不喊又不知道翠儿在哪里。站在清凉山路口,拴住喊:“哎——,在哪儿?”翠儿听见了,她不应声。拴住再喊:“喂——,割草的。”翠儿有点想笑,她还是不应声。

拴柱看见一个庞大的草捆子在移动,下边只看见膝盖以下挪动的两只脚。根据那两只带袢黑千层底布鞋,拴柱知道草捆下的人是翠儿。拴住说:“喂,你放下。”草捆子还在移动,拴柱再说:“你放下,我来背。”草捆子落在地上,露出翠儿蓬松的乱发和汗水淋漓的红脸。拴柱心里一动:“我叫你,你不答应,叫你放下,你不听。真是!”翠儿大口喘着粗气说:“谁知道你喊谁哩,我没有名字?”拴柱说:“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翠儿说:“听不出来。”拴柱抱起草捆子,腰一拧,草捆子到了肩上。“他真有气力。”翠儿想。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这就开了头。第二天拴柱再去接翠儿时,就自然地在清凉山路口喊:“翠儿——。”翠儿在哪条山沟或者在哪个山头答应:“哎——。”拴柱走过去,把翠儿割的草背上,翠儿跟在后边回去。后来就一直这样。

那天,拴柱下工早,找到翠儿时,翠儿还在割草。沟底一处平地上摆着割好的几陇草。翠儿穿着白粗布无袖短褂子,头上冒着热气,红红的脸上满是汗水。见到拴柱,翠儿赶快拿起放在草堆上的蓝色粗布大褂披在身上,想穿,想了一下没穿。笑着问:“今儿个咋来恁早?”拴柱说:“下工早,我就来了。”翠儿说:“草还没割够,六叔说没有七十斤,两头牛不够吃。”六叔是生产队的饲养员。

拴柱说:“你歇歇,我割。”翠儿说:“你干一晌活了,你歇着,我割。”翠儿又把长袖布衫放在草堆上,弯腰弓背,镰刀如飞,割满一把一抬臂扔在地上。拴柱坐在草埔子上,看着翠儿刚刚发育起来的的身体一起一伏,女性特征的轮廓在眼前晃动,他想起翠儿刚到他家时还是个瘦弱的黄毛丫头,几年过来,特别是自己上水利工地大半年来,翠儿变成一个大姑娘了。不知不觉间,翠儿的胸脯上拱出两个小杏疙瘩,一转眼,已经苹果大小了,屁股也长高长宽了。尤其是那两只大眼,像两汪泉水清澈透亮,再也不见刚来时那种惊恐,那种游移。看得出来,翠儿现在的眼里装着幸福和憧憬,而这种幸福和憧憬都是和他有关的,是和他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人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翠儿才十六岁,她会越变越漂亮的。而漂亮的翠儿是我的,她是我的媳妇。想到这里,拴柱有些张狂,他从大人们的说笑里,从同伴们的玩笑里,从嫂子们调唆他的话语里对男女之事已经有所了解。只是还没有实践过。

翠儿刚来时,拴柱嫌弃翠儿吃了他家的饭,嫌弃翠儿一头蓬乱的细黄头发,嫌弃翠儿总是低垂的眼睛,嫌弃他所有的看不惯。不仅嫌弃,他还恨,恨他爹给他找这样一个黄毛丫头当媳妇。当他听别人用嘲讽的口气说翠儿是他的童养媳时,他恨不得立刻赶她走。他用拧她,掐她,黑一眼白一眼的瞅她、剜她。

拴柱在一天天长大,成长中的拴柱渐渐有了改变。看着翠儿地里割草,家里纺花,赶着太阳缝织浆洗,撵着月光纳底子上鞋,一家五口人的鞋子从翠儿的小手中做成,衣服破了,翠儿及时缝补,虽然补丁摞补丁,但夏单冬棉都有衣穿。翠儿跟着婶子大娘,嫂子姐姐们学织布,学女红,翠儿稚嫩的肩膀挑起这个家的一半。拴柱感到翠儿对于他家的重要,心中渐渐产生一种感激。

夕阳在东沟沿上晃了一下掉下去了,沟底里一片阴暗,翠儿把草抱在一起。准备捆草。拴柱站起,从背后抱住了翠儿的腰。翠儿呀的一声惊叫,回头看到拴柱眼里一片温柔的湖水在蔓延,还有一丛升腾的小火苗在开花,翠儿感到自己被湖水淹没了,被火花融化了,浑身软的像一坨凉粉,魂灵在空中飘荡。拴柱把翠儿的身子搬转过来,从前边把她抱住。翠儿仰脸看他,拴柱一低头就含住了她的嘴唇。翠儿喉咙里哦的一声,就瘫软在拴柱怀里。

这一次的缠绵,两人都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走向对方的心里了。两人寻找一切机会在一起说几句话,亲亲抱抱的。这一切都瞒不过爹的眼睛。那天吃过饭,铁柱和棉花上学去了,爹对他们两说:“你们岁数不小了,原先我想着在前院再续一间房,让你们结婚时能住到房屋里。现在看,还是没有那个力量,以后再说吧。我问了先生,十月是你们结婚大利月。到时候把你们的事办了。”拴柱故作平静地说:“不急,我们还小。”爹说:“小啥?你奶奶十六岁到咱家,你妈也是十六岁过来,翠儿今年也十六,该办了。”爹又说:“结婚是一件大事,一辈子就这一回,光景不好,也要给你们置办一身新衣服。这几年,翠儿学着织了几个布,给你们缝一床新被褥。把家里那张桌子和箱子油漆一下,给你们使用。”

正是秋收大忙季节,麦子还没有种上,上边的指示下来了:要准备打仗,紧急动员要修建一条战备铁路。大喇叭里反复广播战备动员令和参加会战的待遇,每天十五分,每月补助九元钱。从公社、大队到生产队,白天黑夜的开会动员,强壮民兵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听从党的召唤,参加铁路建设。好多人眼气那十五分和九元钱,都想去修铁路。但是上边要求必须是基干民兵。拴柱说:“我是民兵排长,我要上工地。”爹说:“去吧,能吃饱,每月还有九元钱补助。但是结婚咋办?要不你们先办了再去。”拴柱说:“上面要求的很紧,马上就要出发,来不及了,瞅空回来再办吧。”爹说:“那也中,你瞅空回来把事办了。”翠儿把自己和棉花铺着的一条薄褥子抽下来,包在拴柱的被褥卷里。拴柱说:“我拿去了你们铺啥?”翠儿包着被子说:“修铁路要去很远的地方,大冬天出门在外的,可不能睡光席。我们在家好对正。”拴柱说:“铁路修好了,我带你坐火车出去看看。”翠儿说:“火车要到很远的地方吗?”拴柱说:“那当然,铁路通到天边,火车就能跑到天边。”翠儿说:“那你就放心去修铁路去吧,铁路修好了,让咱爹也坐火车出去看看。”拴柱一弯腰抱住翠儿,盯着翠儿的眼睛说:“翠儿,你真好。”两张嘴就贴在了一起。翠儿头皮支扎着,耳朵里轰轰乱叫,浑身酥痒。翠儿伸手抱了拴柱的脖子,拴柱一弯腰把翠儿放在炕上,一边紧紧地压着翠儿,一只手在翠儿的胸脯上乱摸。翠儿发痒,吃吃笑着身子一挺一挺的乱挣。越发激起了拴柱的欲望。拴柱一边在翠儿身上抓摸着一边急促的说:“翠儿,我急。”翠儿也急促的呼吸着说:“哥,你回来咱们就结婚。”拴柱撕扯着翠儿的衣服说:“迟早都一样,我要。”翠儿抓住自己的裤带说:“迟早都是你的人,等你回来。”没有经过结婚仪式,拴柱毕竟心虚,瞎闹了一阵,放过了翠儿。

拴柱走了,胸前带着纸做的大红花,腰间挎着大队发的黄挎包,包里装着翠儿连天赶夜给他做的一双新鞋和刚煮的八个鸡蛋,挎包带上系着大队新发的白毛巾和白茶缸。拴柱拉着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铁锹、铁锤、钢钎、竹筐扁担和被褥,另一辆架子车上拉着锅碗瓢勺等灶具。两辆架子车后面,是两排精壮的小伙子,个个英武干练,精神饱满。

送行的人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嘱托的、鼓励的、交待的、留恋的。队伍已经上了后岭,还有几个送行的跟着队伍走。拴柱转动着脑袋寻找着,拴柱看见翠儿站在鞍山顶上向这边眺望,风很大,翠儿的红纱巾在风中飘着。翠儿盈盈的双眼看着队伍,一直盯着拴柱晃动的身子。翠儿看到拴柱也在看她,拴柱向她招手,翠儿刚想向拴柱招手,队伍就拐了弯儿。

一个冬天过去了,拴柱没有回来。过年时,拴柱寄回来一封信,随信还寄回来两张奖状和十几张油印的小报《变通途》。一张奖状是“开路先锋”、另一张奖状是《跃进尖兵》。爹把小学教师陈鸣鹤请到家,让他把报纸上的文章念给全家听。陈鸣鹤说,这个《变通途》油印小报是第二民兵师办的。报上说陈拴柱成了第二民兵师的英雄模范。还登了陈拴柱很多英雄事迹。陈鸣鹤看着报纸说,英雄民兵大战九里山,陈拴柱腰里绑一根绳子吊在在离地五十多米高的悬崖上游荡着抡大锤打眼放炮,练就一手抡大锤稳准狠的硬功夫。陈鸣鹤看着报纸说,头顶满天星,脚踏水中冰,陈拴柱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瞒着领导黑夜加班砸石子,双手震裂了无数口子,鲜血染红了锤把。陈鸣鹤看着报纸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陈拴柱被调到铁匠炉上,他用抡大锤的硬功夫为工地修理工具,飞溅的铁屑烫伤了他的腿,陈拴柱轻伤不下火线,坚持拉风箱,掌火钳。陈鸣鹤看着报纸说,拴柱所在的第四连是钢铁第四连,拴柱带的十三排是英雄十三排。陈鸣鹤还说,第二民兵师召开誓师大会,英雄民兵排长陈拴柱代表三十三个团八十七万民兵宣誓,高举红旗建三线,攻必克,战必胜,假日不休息,春节不停工。让祖国人民放心,让毛主席放心。坚决提前完成任务,誓叫天堑变通途,铁路通南北。陈鸣鹤说,写文章的记者叫白如冰。

一家人都被拴柱的信鼓舞着,爹微笑着在院子里前后转着,摸摸锄头放下,拿起镰刀又放下,后来背一把䦆头出了门。不到天黑,凤鸣湾人全都知道拴柱在修铁路工地上当了英雄,凤鸣湾所在的十三排成了英雄排。棉花说:“褥子让给哥哥铺了,我们睡光席,值得!”

翠儿为自己男人的英雄事迹激动着。她想,八十七万,那得有多少人啊,而自己的男人代表八十七万民兵说话,那是多大的排场啊。八十七万人修一条铁路,那是多大的场面啊。翠儿在心里想象着铁路的模样,想象着火车的模样,想象着火车跑起来的模样,就觉得那威风八面的火车是跑在自己男人修建的铁路上。各种形象不断变幻着,翠儿想的头疼,到底也没有想象出铁路和火车的清晰模样。但她仍然为自己男人激动着。翠儿两手颤抖着,舀饭时把饭洒在案板上。吃饭时,手拿不稳筷子。晚上睡在被窝里,还在想拴柱吊在半空中抡大锤和双手鲜血砸石子。翠儿一会儿为拴柱高兴,一会儿又心疼拴柱,忍不住就抽泣起来,睡在另一头的棉花坐起来问她哭啥哩,她又笑着说没有哭,说不知道那个白如冰是干啥的,是男是女。棉花嘟囔一句什么又睡着了。

嫂子们再见到翠儿,都笑着取笑她:“翠儿,拴柱当了英雄了,啥时间和英雄结婚?”

桂花嫂子说:“翠儿赶紧去找拴柱去吧,别叫他当了英雄变了心,没见陈世美一当官就在外边招驸马?”

南院二嫂说:“桂花嫂子别胡说,拴柱啥样的人咱们还不了解吗,别说排长,他就是当了团长也不会当了陈世美。”

桂花嫂子笑着说:“我知道拴柱不是那样的人,我看翠儿心里急不急。”

翠儿没想那么多,她真想知道自己的男人在哪里,也真想去看看拴柱。翠儿认真地说:“谁知道他在那里,上哪找?”

二嫂说:“鼻子底下张着嘴,问嘛。古有孟姜女千里寻夫,今有翠儿千里找拴柱。哪里修铁路就上哪找,找着了,拉他回来结婚。”

翠儿想去给拴柱送鞋。拴柱走时,带了一双鞋。几个月了,拴柱风里跑,雪里蹚的,鞋肯定跑烂了,翠儿给拴柱又做了两双鞋。她还想去给拴柱洗洗补补衣裳,还有最主要的是想去看看拴柱,看看她日夜思念的男人。还有一个藏在她心底很深的秘密,她想让栓柱再亲她,让栓柱再毛捣她。翠儿想体验那种被毛捣的感觉,更愿意看到拴柱毛捣她时那种焦急,那种渴望。翠儿认定,做那些事时,拴柱是幸福的。

翠儿问爹:“他们在哪里修铁路啊?”爹说:“谁知道,信封上写的是洛阳40512工程指挥部。说是保密,也没个准确地址。”翠儿想,既然要保密,那就是国家大事。翠儿越发感到拴柱的威武,又想起拴柱毛捣自己时说的话,翠儿脸上腾起一片红晕。

过罢年,天气渐暖,爹把一张旧两斗桌和一个旧箱子打磨了一遍又一遍,用批灰批了,又买来红油漆把它们油漆的澄明光亮。爹说:“这是你妈嫁过来时的嫁妆,翻新一下给你们使用。”爹搬到西窑后跟的炕上睡,把前院的一间房屋腾出来,用苇杆打了新顶棚,让陈鸣鹤找了一些旧报纸糊上顶棚,又在墙上糊了旧报纸,贴了红花、红喜字。爹说:“稍信叫拴柱回来,你们把事办了吧。”翠儿嗯了一声,这正是她心里盼望的,爹说出来了,她倒不知道说啥好。

爹请陈鸣鹤按照来信地址给陈拴柱信了一封信,让他抽空回来把婚结了。拴柱回信说是太忙了,与天斗与地斗豪情万丈,艰苦奋斗意志如钢,加快速度保质保量,火车不响不回家乡。随信寄回来的还有立功喜报和一张照片。原来拴柱在一次隧洞内抢险战斗中,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一根大梁,为战友们战胜塌方赢得了时间,第二民兵师授予他“硬骨头英雄民兵”的称号。照片是军区杨司令员接见拴柱时的合影,杨司令员兼任第二民兵师的师长,现在指挥着八十七万民兵修建这条战备铁路。

陈鸣鹤读完了信和报纸,高兴地说:“拴柱哥真厉害,是八十七万民兵的模范。还被杨司令接见。杨司令是强渡大渡河的英雄,大军区司令,课本上都有他的名字。”翠儿听懂了,拴柱回不来。来信没有具体地址,自己想去也去不成。看着翠儿嘴撅的老高,整天不说话,爹说:“收罢麦,我去找他。再忙也得回来把事办了。”

爹去找拴柱了,按照先期回来的民兵们说的大概位置,爹一路访问,找到了拴柱,并且在那里住了一天。

爹回来了,爹压抑不住内心的高兴。爹说:“我见了他们团参谋长和张营长,还见了铁路上的白工程师,白工程师就是变通途报纸记者白如冰的父亲。团参谋长说,这条铁路叫焦枝铁路,马上就要通车了,一千多里的铁路上需要好多铁路工人。铁路上要在修铁路的民兵中留下一批当铁路工人。而每个营几千民兵只能分三四个指标,只能是优中选优,好中选好。”爹说:“张营长和白工程师都很高看拴柱,张营长说拴柱胆大心细,眼高手巧。白工程师说他为人实在,性情纯真。看这劲儿,拴柱有可能被招工。”爹说:“当了工人能按月挣工资,就吃上商品粮,就再也不用扒土坷垃了,再也不用吃糠咽菜了,一生衣食无忧了。”爹又说:“祖上烧高香了,你们就要跳进福窝里了。”爹说这话时,声音颤颤的,眼里汪汪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抖动着。翠儿也被感染了,鼻子酸酸的想哭。她咽一口唾沫,又咽一口唾沫,极力控制了感情才问爹:“那鞋,他试了没有,合脚不?”爹笑了:“试了,合脚得很。拴柱说铁路一通车,他就回来结婚。这是拴柱捎给你的东西。”爹把一个小布包递给翠儿。翠儿解开,里面有一把红色化学木梳,一个镶着花边的小镜子和两只粉红色的发卡。翠儿憋回去的眼泪汹涌而出,喉咙里嗯了一声,终没有哭出声来。爹看着翠儿一身粗布衣服上补了好多补丁,黑粗布带袢鞋上也补着补丁,就说:“这几年你出力了,总算熬出头了,明儿个我去赶个集,给你置办一身衣裳。”

桌子、柜子油漆好了,房子整修好了,新衣服置办回来了,就等着结婚了。翠儿爬在被子上哭了一阵子,觉得胸腔里畅快了,鼻子里憋着的那一疙瘩气消退了,呼吸也平稳了。这才想起这三元钱该去买的东西,翠儿从小都是在瓦盆里洗脸,要结婚了,要买一个像桂花嫂子屋里那样的带花的搪瓷洗脸盆。要买些丝线绣一对儿枕头,还要绣一个布门帘。花样要像南院二嫂屋里的那样,在枕头上绣一对鸳鸯戏水和几支荷花。要给拴柱绣一个烟荷包,在家时他都是把烟叶直接装在口袋里,把衣服弄得全是旱烟叶子的气味。她想在蓝色的荷包上,一面绣上两只蝴蝶,另一面绣上几朵牡丹。她想买一顶蚊帐,挂在新房的床上,还要买......

要买的东西不少,三元钱远远不够。嗯,结了婚慢慢置办吧,拴柱不是当工人了么,听爹说当了工人就能挣钱了,还是按月发钱。有钱了要给爹买一身好衣服,爹一年四季没有歇过手,下雨下雪还给生产队编苇席、编篮子编筐搞副业,清早拾粪能顺着大路跑十几里路,爹挣的工分最多,可是爹穿的最破烂。爹枕头边放了一套新衣服,三年了没穿过一回。那件粗布褂子,肩膀上补了四层补丁,有的地方已经稀薄的挂不住线,爹还是舍不得扔掉。棉花也要买一身新衣服,棉花十四岁了,在陆坪小学上五年级,带着红领巾,鲜艳的臂章上有两道黄杠,但是和翠儿一样,从没有穿过洋布衣裳。还有铁柱,也应该买一身洋布衣裳......

翠儿用光滑的化学梳子梳了头发,把两只蝴蝶型头发夹子戴在头发上,左右照着小镜子看。翠儿觉得自己好看极了,好看集中在两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上。她觉得拴柱太有眼光了,他知道翠儿怎样打扮才更漂亮。自己的男人有出息,翠儿觉得很满足。男人在修铁路,而铁路是跑火车的。翠儿听人说,火车的力气比牛大,能把一座山拉走。翠儿还听说,火车跑起来快得很,像刮风一样呼的一声就没影了。翠儿还听说,铁路通到天边,火车就能跑到天边。以后和拴柱结婚了,就和拴住一起坐着火车跑到天边看一看。

翠儿一会儿把日子想的很远,一会儿又回到眼前。想起拴柱说的“翠儿,我急,翠儿我要你。”想起拴柱撕扯她衣服时的情急模样,翠儿后悔当时没有顺从了拴柱。让栓柱带着遗憾上了工地。迟早是他的人,自己咋就那样憨呢?翠儿埋怨自己,恨不得立时跑到工地把自己给了拴柱。

秋天到了,拴柱没有回来,连一封信也没有写。秋雨连绵,秋庄稼都倒伏在地上,把人心也压趴在地上。翠儿在焦急和恍惚中等了几个月,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两只无神的眼睛里装着晦暗。做活无精打采,说话颠三倒四,显然,翠儿得的是相思病。爹说:“我去,拉也要把他拉回来。”

爹披着麻包片出门了,又夹着麻包片回来了。

爹躺在西窑后的土炕上,不吃也不喝。爹躺了三天三夜,翠儿在爹的炕头坐了三天三夜。爹起来了,爹的眼窝深陷,脖子上青筋凸出,两只鬓角上爬满了白头发,说话沙哑着嗓子。翠儿端着一碗茶说:“爹起来了,喝点儿水吧。”爹说:“狗日的,他招工了。死活不回来。他说他和白工程师的女儿马上就要结婚了。”

“白工程师的女儿,她不知道......”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爹的眼里流下。爹哽咽着说:“狗日的,他瞒下了家里的婚事,当了陈世美。我,我陈家......啊嗷——”,爹双手拍着土炕大哭起来。

翠儿回到自己住的窑里,鞋都没脱就盖上被子睡了。翠儿脑子里乱极了。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怎么办。从十一岁来到凤鸣湾,五年多了,自己早把这里当成了家,当做要生活一辈子的家。从她懵懂懂事起,他把拴柱当做自己的男人,当做一辈子的靠山。现在,这个靠山跑了,他当了铁路工人了,要和白如冰结婚了。和拴柱坐着火车去天边的是白如冰。翠儿,你该回你的娘家去了。

不对,翠儿猛然想起,自己是被拴柱毛捣过的,是和拴柱差一点就成了夫妻的。想起拴柱毛捣自己时说的话,想起拴柱那一汪深情的眼睛和恋恋不舍的挥手告别,翠儿不相信拴柱会不要自己。或许是拴柱一时迷糊说了错话,或许是那个白如冰利用权势欺压了拴柱,或许是......翠儿觉得,自己要去找拴柱,即使拴柱真的不要自己了,也要让拴柱亲口说出来。只有听到拴柱的话翠儿才能相信。

翠儿起身,包了个小包袱,先把给拴柱做的一双鞋和几双鞋垫放进去,再放进自己的一身旧衣服和化学梳子、小镜子。翠儿穿上新做的的确良布衫和凡尔丁裤子,脚上穿上了给自己结婚准备的扎花红缎子带袢布鞋,开了门出去。

爹站在院子里,现在,爹弯腰驼背,眼窝深陷,目光浑浊,灰白的胡须支扎着。爹问:“你去哪?”翠儿说:“我去找他!”爹说:“咋去?”翠儿说:“鼻子底下有嘴,走着问着。”爹伸开手说:“我手里还有八块钱,又给你借了十块钱,你愿意去就去吧。坐火车去。”翠儿说:“我去把他叫回来。”爹淌下了眼泪:“去吧,去吧。坐火车去吧。”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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