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老校长的豁达人生
大力 (遇见蛇口)
(育才学校早期的三位校长)
一大早忙着送学童到校,然后转身从蛇口赶往留仙洞方向,网约车叫不到,跑百米追上一辆早高峰将要出站的公交车。
幸好在九点准时走进那间咖啡厅,迎面就见到有着标志性白发的长者,同样还有在照片上看到过的标志性微笑。长者面前桌子上已经摆着两杯热咖啡,要拜访他,还是他先到并且破费了。
敬重是在见面之前即已形成。在蛇口假如是说起教育,特别是说起过往的教育,人必言“老校长”;而这老校长属于一个人的专称,他叫陈难先。
01
在后面的谈话中,老校长讲起了自己名字的由来。1943年,浙江绍兴的某个富户人家,一个男婴出生不久,母亲抱他出了房子,上了乌篷船匆匆逃离。大约两个钟头后,此地遭到日军来袭,房屋被毁,而母子幸免于难。祖父庆幸地为这个新生儿起名“难先”。
后来的漫漫人生路上,虽是多有磨难,但在努力之下,也常有幸运相伴。1962年,一个好学的少年迎来了高考,他填报的志愿上有四个是北大的,包括中文系、西语系。当时事事都要政审,许多高校对“出身不好”的考生是紧闭大门,比如在上海就很难;而北京市委书记提出“有成份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所以陈难先得以如愿入学。不能不说的是,就在那几年,有十万上海学生去了遥远的新疆开荒支边;而比他小几岁的大都卷入了上山下乡的大潮,几乎没有考大学的机会。
北大西语系是五年制,到1966年运动风暴席卷的时候,他已经上大四,学业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基本上属于人们比较肯定的“运动”前的大学生。跟同时代的大多数年轻人比,他是属于极少数幸运的。
但是这个北大英语专业毕业生的用武之地,变成了唐山郊区的农场。种地两年之后,可以选择到江苏或浙江,他却去了东北黑龙江,分到山区小县尚志做一名中学教师。
如何做个好教师的意识,也许早就植根在了他的内心深处。
上小学和中学的十年,他家是住在上海郊区,那时候生活很苦,没点过电灯,没用过自来水。他在中学靠的是助学金,在中学能拿助学金的很少。
他上的这所中学,前身是个教会学校,校长是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的,她的思想很开明。这个女校长在1966年运动起来以后跳楼了,虹口区第一个跳楼的女校长。幸而落在自行车棚的石棉板上,只是受伤。十年后落实政策又当了校长。
她是学文学的,在学校里跟老师和学生总爱说孟郊的那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把老师对学生的感情比作慈母般的爱护。
在少年的时候,这样一位校长给陈难先留下了一个教育者的印象。
02
到黑龙江任教以后,人家很重视他,他的专业是英语,本来没有英语课,马上给他开了英语课。但是那个特殊时期,英语课本薄薄的一册,总共十几课,每课就一两句话。Lesson one,Long live Chairman Mao!Lesson two,A Long long life to Chairman Mao!他不愿只教这些,但是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反动,枪毙都有可能。
他心想,这不是学英语,这是口号。他教学生发音要标准,喊得滚瓜烂熟,但是又怎样?让学生把十几课学得很熟,他可以做到;但是没用,浪费学生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那是鲁迅的话,也是他的真实想法。
于是他去找校长谈,用了刚刚发生的“马振扶事件”做例子。河南省唐河县马振扶公社,一个贫下中农出身的15岁女生英语学得不好,老师批评,校长点名,结果跳水自杀了。江青抓住这个事,让人民日报发表一篇评论员文章,题目很吓人:没有ABC,一样干革命!
他就跟校长讲,英语课你给停了吧,河南因为学生自杀,校长撤职,老师判刑,二百多人受处理。很难保我教的学生说不定有一个出事,那就要命了,你校长就当不成,一辈子可完蛋了。校长马上停了英语课。
在黑龙江十年,他有七年没有教自己的本行英语,而是教各种英语以外的,语文、历史、政治之类。他的地理课教得好,那时候学生不愿意上课,但地理课由于安排劳动落下一课,课代表会来找他,“陈老师,我们那堂课你没上,哪天给我们补啊?”学生喜欢听他的课,当老师夫复何求。工资不高,条件艰苦,但是学生愿意听他的课,这是最大的褒奖,也是最大的快乐。
03
对于在蛇口创建育才学校,老校长已不想再多讲。他只是强调说,育才学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能做出一点成绩,有一点进步,并不是自己有如何大的能耐,而是遇见了一个好的办学主体。办学的主体是蛇口工业区,而蛇口工业区的头是袁庚,他不插手到具体的教育工作里面,他的理念是“教育让懂教育的人来做”。老校长说,这个实际上是非常蔡元培的。
按老校长的回忆,袁庚并没有亲自找他谈过话,都是通过助手或相关部门的人来跟他说,对学校的一些关心,对学校的一些要求,不是袁庚当面跟他说的。
许多采访者很想他能说出一句,是袁庚点名让他做校长。经常会问这个问题,“袁庚为什么选你当校长?”老校长坦诚地说,袁庚没有选我,袁庚没有找我。当然最后用我当校长,袁庚可能知道,但是具体做的事情,找人做校长的事情是人事部门的职责。
人事干部到家里来找他。后来跟他说,翻遍工业区的人事档案,当时工业区大约近千个干部,只有他是教过中学、教过大学,又是北大毕业的。也就没有太多去考虑其它条件,比如说他连教导主任都没当过,还是要他当校长。
而这不是一个成熟的学校,还没有校园,从零开始要建立一座学校,起初他是不敢接受的。最终在家人的敦促和工业区的诚意感召下,他还是同意了。
袁庚和领导层很明确地传达给他一个信息:“要建一所一流的学校”。具体什么叫一流,没有说。由他自己去体会,自己去做。而他做的过程,就是一个边干边学的过程。
1987年陈难先(中)与同事踏勘育才二小校址。身后海边的大榕树本在规划红线以外,陈校长把它争取划到了校园内。
04
到1983年,在蛇口开发的这盘大棋里,急需落下教育的棋子了。在一片拓荒的土地上,创办全新的学校,一要建校舍,二要有教师。
陈校长按照创建一流学校的设想,走到各地去招揽人才。那时候百废待兴,全社会最稀缺的就是知识人才,恢复高考后的毕业生才出来不久,而且是按计划定向分配,大体是哪来哪去,边陲蛇口很难要得到。
陈校长的目光主要盯在那些有教职经验和调动意向的教师身上,但最大的问题是那时候人员都归单位所有,个人没有什么自主权,假如单位不放,不给你档案,本人想走也走不了。
陈校长到武汉的时候,听说在郊区农场有一对教师夫妇,都是1966年以前的大学生。他当即坐上长途汽车赶过去,正遇上大雨涨水,他下车脱鞋挽起裤脚找到乡下,那对夫妇已经在那里教书二十年,很想跟他去广东。但是当他去教育部门要人的时候,人家明确说,省里有规定,不能放1966年以前的大学生调出湖北省。陈校长恳求说,特区发展急需要人,支援一下特区吧。人家说,我们支持特区,谁支持我们呢?
而最终陈校长能够招到一些教师,固然跟他锲而不舍的争取有关,事实上更是跟当时蛇口开发区能够给出的接收条件有关。第一,工资上打破原有的固定标准,数额明显增加;第二,不仅本人可以落户,而且家属子女可随同安置城镇户口。这在当年意味着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是无法理解的。
令陈校长喜出望外的是,1984年北京市东城区教育局同意选派二十几位教师到蛇口支援交流,而且全是重点学校有经验的老师。他们到蛇口待了一段时间,有的老师甚至留下来了。有位数学老师,水平在北京排前十,但是他老婆孩子属于农业户口,落户不了北京,长年两地分居。蛇口能给他全家一起解决城镇户口,他就不回北京了。
以当年跑到蛇口创业的许多人,除了精神层面的追求,十分看重工资、户口,这两点是很现实的。今天回头来看,不必非要拔高,这与他们的奉献并不矛盾。
就连陈校长本人,在不惑之年选择来到蛇口,既有些偶然,也是出于很实际的考虑。
他在北大的同班同学,后来成了他的大舅子。这位韩同学毕业后去了青海格尔木,属于高原地区,内陆同等情况拿52块工资,他能拿到104块,所以养活老婆和两个小孩还没问题。
1978年韩同学考到朱光潜教授门下做研究生,之后在北大当教师,收入一下子降了几十块,老婆户口落不进北京,一家子生活就很难了。正好蛇口开发区到北大招人,可以全家落户,工资也增加,他就选择去蛇口。连声名赫赫的朱光潜教授也无奈地说,你这个老师无能,我没有办法在北京给你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哪个地方如果能帮你解决,我不拦你,你要去就去吧。
在陈难先这里,情形也差不多。他在黑龙江任教十年之后,1980年调到杭州的一所高校当英语教师。工资六十八块五,跟同学比已经高一级。但是妻儿在上海,他除了养家顾老,总要两地往返,开销上实在是捉襟见肘,连买书的钱都很难挤出来。
这时候,大舅子给他来电话介绍蛇口的情况,邀他举家来蛇口吧。他在电话里当即同意了。结果他放弃杭州高校的教职,来到蛇口开发区的培训中心,俗称蛇口“黄埔军校”,月工资168,一下子多了九十九块五。那可真是不简单,当时全国恐怕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地方。
05
陈校长是蛇口育才学校群体的领军人物,深耕教育十数年,以北大毕业的学历,以总校长的身份,带出的学生桃李满天下;其中当校长的也有,高级职称的不计其数。而不愧为教育家的他,一直还只有讲师的职称。
早年深圳没有相应的评审点,陈校长背着育才学校首批十三人的高级职称申报材料去省城广州,委托省教育厅办理。
材料递交上去以后,过了一定的时间,他再跑去省城广州取材料。办事人员把材料递出来,告诉他十二个人的都办好了,只有一个没批下来。
这一个人,就是他陈校长自己。
办事人员的解释是,因为陈校长没有任课,所以一票否决不能通过。但是,他在黑龙江教课的十年呢?而且,在蛇口像他这样一个校务多得无法分身的创始校长,办起来多所小学和中学,个个成了名校;如果他还要去上满一定课时的话,耽误工作不说,实在是对不起学生。而视“学生利益高于一切”的陈校长,自然只能放弃高级职称。
在九十年代初,南山区成立的时候,陈校长是教育局长的合适人选,大家寄希望于他在那样的岗位做更多的工作。区委书记也找他谈话了,要他当教育局长。然而令人诧异的是,他谢绝了。
提到这个,他说:“现在北大的人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们那一代或者我们以前的北大人,基本上是不愿意入仕途的。”
到2000年,要把育才学校从开发区交给政府,他还没有退休,顺理成章可以进入那个序列,但是他又选择了留在蛇口工业区。
06
老校长创办的蛇口育才,各个中学、小学、幼儿园已经催生了周边许许多多高价的学区房,而他自己在蛇口一套商品房也没有买过。他跟蛇口有不解之缘,有深厚的情感,这里有他人生的高度,但是他现在没有住在最喜欢的蛇口,而是远在留仙洞附近的一个小产权房。客观上当年在工业区工作得到的福利房,已是没有电梯的老旧小区,所以到老了因为爬不动楼,来这边买了勉强可以支付的小产权房。
他说,儿子在外资银行工作,儿媳是中学教师,两人的收入加起来算不错,但在蛇口还是买不起房,带孩子住在我那福利房子。他们不算啃老,不需要我们给钱,生活完全自立,但是他们在房子上还是自立不起来。在蛇口买房很难,在深圳都难。
当年19岁的陈难先以四个志愿报考北大,而到了他儿子高考的时候,他说,你不一定要考北大,上不上北大没关系,只要选择你喜欢的专业。
儿子小时候会在家里说:“我也上北大。”知道北大是个好学校。后来他跟儿子聊,你在育才从小学、初中到高中,在班级是学习拔尖的,想上北大是件好事。但是你要知道,北大在广东招生就三十个名额,要能上北大,必须在广东考进前三十名。那时候孩子未成年,所以他没有讲还有其它的社会性因素,比如说这三十名里还有其它途径的。他只是说你要考前三十名,其实可能要到前十名才有希望。
老校长教诲过无数的学子,一直怀着像对孩子一样的关爱。到今年,他的孙辈也上了小学。他却说,我不管,那是孩子父母的事,教育是孩子父母的事。
按他的观点,祖父母不要掺和到教育孩子的具体过程中去,你可以给些建议,同意不同意,接受不接受是孩子父母亲的事情。祖父母你再有学问,你再理智,当你看到天真可爱的孙儿辈的时候,就很自然的会产生一种溺爱。
07
藏书,收集作者签名本,是老校长的一点爱好。深圳读书月,他会为得到作者的签名,去图书城排队。有时候队排得老长,看看队伍里只有他一个头发白的,其余都是年轻人。
他把最崇拜的贾平凹的各种版本书籍都快收集齐了,甚至有一次专程到西安去拜访贾平凹。他感觉贾平凹人很平实,带着西北乡土气,当时住在一个小宾馆里,闭门写油田题材的文章,那天写完了,所以可以接待来访
一边聊天,一边签字,因为陈校长带去的书多,贾平凹就趴在宾馆的大床上,在一本一本书的扉页上签名。贾平凹抬起头说,你收藏的这些,有的书连我自己都没有了。
老校长在蛇口德高望重,几十年来,他有了无数真正尊敬他的“粉丝”;而他自己,其实也是一位“粉丝”,一个“追星族”。
在老校长的身上,各种的反衬确有不少;有人十分敬重他的执着,有人背后议论他是“难弄”。他说了一句,我没有那么崇高。这正是他的真实,也是一种作为教育者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