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当我们谈论《尤利西斯》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作家、诗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后现代文学的奠基者之一,其作品及“意识流”思想对世界文坛影响巨大。1920年起定居巴黎,其一生颠沛流离,辗转于欧洲各地,靠教授英语和写作糊口。晚年饱受眼疾之痛,几近失明。其作品结构复杂,用语奇特,极富独创性。代表作有《尤利西斯》《芬尼根的守灵夜》《都柏林人》《青年艺术家的自画像》等。

詹姆斯·乔伊斯是伟大的爱尔兰作家,其作品对世界文坛影响巨大,其代表作《尤利西斯》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当然,也是最难懂的一本。
他曾断言:“我在这本书里设置了那么多迷津,它将迫使几个世纪的教授学者们来争论我的原意,这就是确保不朽的唯一途径。”确实,《尤利西斯》是如此伟大,爱尔兰人甚至把书中描写主人公利奥波德·布鲁姆一天全部活动的6月16日定为“布鲁姆日”,成为了仅次于国庆日的盛大节日。
本文节选自心理学家荣格对这本伟大小说的解读。荣格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揭示了作品中的反叛、分裂与科学的意志,向我们证明了它的千重面纱之后并不存在着什么隐秘的东西,随之出现的是一个明晰而崭新的世界。
让我们一起由此进入乔伊斯的艺术世界吧。
我在题目中提到的那个尤利西斯是与詹姆斯·乔伊斯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他不是荷马的世界中那个狡猾的、为风暴追逐的人物。荷马笔下的那个尤利西斯以自己的狡黠和机智逃脱了神马人的报复和恶意,在经历了艰难的航行之后,终于回到自己的家园。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则完全不同于他的古代的同名人,他仅仅是一个被动的知觉意识。仅仅是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巴而已;他只是一根感觉神经,不加任何选择取舍地暴露于心理和肉体活动的瀑流里,并且以照像似的精确记录着这一瀑流的全部精神错乱似的喧嚣与躁动。
《尤利西斯》是一部长达735页的书,这735页就像一条绵延735天的时间之流,然则它却只存在于每个人生活中的一个毫无意义的日子之内,即都柏林1904年6月16日这样一个没有发生任何重要事件的日子。这条时间之流以虚无始,又以虚无终。也许这冗长得惊人、复杂得异样的一切就是一个斯特林堡似的对人类生活本质的宣言?然而这一宣言却使读者沮丧,因为它从来就没有把话说完过。它或许触及到了事物的本质,但更为确切的是,它反映了生活的一万个侧面,以及这一万个侧面的十万层色彩。据我看来,在那735页里并没有明显的重复之处,就连那么一个可供读者稍加歇息的孤岛似的立足之地也没有。读者没有地方可以坐下来,沉醉于记忆之中,心满意足地凝想他已走过的路程。这儿有的只是无情的水流毫不停息地滚滚流去,并且在最后的40页中流得越来越快,联结得越来越紧密,直到最后把所有的标点符号都统统地清扫了出去。在这里,那令人窒息的虚无变得如此紧张,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几乎马上就要爆发出来。这彻底无望的虚无,便是统领全书的主调。这本书不仅以虚无而始终,它的内容也是虚无。它是彻底的空虚与无用。但是,作为一件技巧性的艺术作品,它一方面是一个地狱般可怕的怪胎,另一方面却又光彩照人。
我有一个叔父,他的思维总是直截了当,一语中的。一天他在街上拦住我,问道:“你知道在地狱里魔鬼是怎样折磨灵魂的吗?”我说不知道。他回答说:“他让它们期待着。”
说完他就走了。当我第一次读《尤利西斯》的时候,我就想起了这句话。书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激起一个没有得以实现的期待;等到最后,你就完全放弃了任何期待。但这时,你会感到恐惧,因为你逐渐地明白了,正是由于完全放弃了期待,你才把握住了要紧的东西。事实上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但一种秘密的期待与无可奈何的心情抗争着,不断地把读者从一页拖到另一页。你读着,读着,一直读下去,并且装作读懂了那一页一页的纸。有时,突然通过一个空隙从一句跳到另一句,但却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不过,当你无可奈何的心情达到一定程度时,你就会对一切都习惯的。我就是这样读到了735页。心里满是绝望,半途中还睡着了两次。乔伊斯的文体难以置信的复杂多变,具有一种单词的、催眠的效果。书中没有任何迎合读者的东西,一切都离他而去,只扔下他在后面不停地打呵欠。这本书老是不断地发展下去,绝不停留,它不满于自己,它尖刻、恶毒,轻蔑一切;它悲伤、绝望、充满辛酸。它玩弄着读者对自己所遭受的毁灭的同情心。只有睡梦降临,才能结束这精力的紧张状态。当我读到735页时,我再次努力想要把握住这本书的意义,试图公正地对待它,但这一努力还是归于失败。我终于进入了沉沉酣睡之中。好一会儿后,我才醒过来。这时我的头脑变得异常清晰了,于是我开始往回读这本书。对于这本书来说这种倒着读的方法与通常从头至尾的顺读同样有效,因为它无前无后,没头没尾,一切事情都能够轻易地既发生在当下,又发生在以后。每一个句子都是一次停顿,但当它们凑到一起时,却又不表明任何意思了。你甚至还可以在一句话的中间就停下来,刚读过的前半句仍然有意义而可独自成立——至少看起来是如此。这整个一部作品具有如此一种特点,它就象一条被砍成两断的蠕虫,可以根据需要重新再生出一个头或者一条尾巴。

▲ 荣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1907年开始与弗洛伊德合作,之后因理念不和而分道扬镳。创立了荣格人格分析心理学理论,出“情结“的概念,把人格分为内倾和外倾两种,主张把人格分为意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三层。他的理论和思想至今仍对心理学研究产生深远影响。

我是永远不会将《尤利西斯》划为精神分裂症的产物的,而且这种划分也毫无用处,因为我们希望知道的是为什么《尤利西斯》会产生出这样有力的影响,而不是要知道它的作者究竟是一个程度较高的还是程度较低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尤利西斯》并不比整个现代艺术更具有病理的性质;它是最深意义上的“立方主义”,因为它将现实的图景融人到了无限复杂的绘画之中,这一无限复杂的绘画的基调便是抽象客观性的忧郁。立方主义并不是一种病,它是以某种方式来表现现实的倾向——这种方式既可以实在到荒诞的地步,也可以抽象到荒诞的地步。精神分裂症的诊断图画仅仅在有一点上与现代艺术相似,即:精神分裂症患者像现代艺术家一样也以陌生的眼光看待现实,或者将自己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在精神分裂症病人中,进一倾向通常没有可辨认的目的,它只是一种不可避免的症状,这一症状起于一个完整人格向无数破碎人格的分裂。这就是所谓的自主情结。但在艺术家中,这种以陌生眼光看待现实的倾向就不再是任何个人疾病的产物,而是我们时代的集体的表现。艺术家并不顺应个人的冲动,他顺应集体生活之流。这集体生活之流不是直接起自意识.而是起自现代精神的集体无意识。正因为它是一种集体的现象。所以它才能够在绘画、文学、雕塑、建筑等各个彼此不同的领域内都结出完全相同的果实。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现代主义运动精神上的父亲之一——凡·高——实际上就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在精神异常者之中,通过荒谬古怪的物质现实或者同样荒谬古怪的非现实来歪曲美和意义,这种行为是人格毁灭的结果。但在艺术家中,这种行为则有一个创造的目的。现代艺术家的作品远不是其人格毁灭的表现,相反,他在毁灭中找到了他的艺术人格的统一性。靡菲斯特式的美丑倒置与有意义和无意义的相互颠倒带有非常夸张的色彩,这种方法使无意义几乎都赋予了意义,使丑具有了一种刺激血性的美。
这是一个创造性的成就,它在人类文化史上从未像今天一样被推到这样极端的地步。但是,它在原理上又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在早期基督徒用绵羊所作的空洞愚蠢的象征中,在拉斐尔前派那些凄婉哀愁的人物中,在以复杂造作扼杀了自身能力的后期巴洛克艺术中,都能够观察到与此相似的地方。所有这些时代,尽管有着种种差异,它们之间都有着一种内在的联系:它们是孕育和潜伏着创造力的时期。它们的意义不是只以因果关系就能够给予完满的解释的。集体精神的这些表现,只有在它们从目的论的角度被看着是某新的事物的先导时,才展示出其全部的意义。

▲ Ulysses,1922年莎士比亚书店初版

如果我们只固守经验的一方之域,那么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看清楚所发生的事情。我们在这里所面临的不是一个明确的目标,不可能投手一掷便告破的。我们面临的几乎是整个现代人普遍的“重新积淀”问题,他们正在摆脱一个已然陈旧的世界,他们正处在摆脱这个旧世界的桎梏的艰难道路之中。可惜我们不能预见到未来,因而不会知道在最深的意义上我们究竟还与中世纪有多么紧密的联系。但是,如果从未来时代的瞭望塔上看现在的我们,仍然还彻头彻尾地深陷在中世纪的泥潭里,对此,我是不会表现任何惊异的。因为只这一点就足以解释为什么应该有《尤利西斯》这样风格的书或艺术作品。它们是大剂量的泻药,如果没有同样强烈的抵抗,就会辜负了它们的整个效力;它们是一种心理特效药,只用于对付最坚硬愚顽的东西;它们就像弗洛依德的理论一样,以其盲目的单面性摧毁那些已经开始崩溃的价值。
《尤利西斯》表现出一种半科学的客观性,有时它甚至使用“科学”的语言。但它又具备着完全非科学的特征,这就是它的彻底的否定态度。即使这样,它仍然是创造性的——它是创造性的摧毁。乔伊斯即使在他的“重新积淀”中也还是虔敬地保留着他的天主教信仰,他的炸药主要是用来摧毁教堂以及由教堂产生和影响的精神堡垒的。他的“反世界”中弥漫着的气氛正是在竭力争取政治独立的爱尔兰所具有的那种中世纪的、完全狭隘的、并且渗透着天主教精髓的气氛。乔伊斯写作《尤利西斯》时曾辗转国外许多地方,在所有这些他乡异域,他都带着一颗赤心、一腔热血回望着教廷与爱尔兰。他只把他在外国的蛰居地当作无数的锚链,以便于在他对爱尔兰的怀念与厌恨的情感的漩涡中系稳他那一叶孤舟。然而尤利西斯并没有回到他的伊塞卡王国,相反,他疯狂地要摆脱爱尔兰的传统。
我们也许会认为这种努力要摆脱自己传统的行为只在局部范围内引起兴趣,而其余的世界则将待之以冷漠与毫不关心的态度。但其余的世界并不是冷漠与毫不关心的。从它在乔伊斯的同代人中引起的效果来判断。这种局部的现象似乎多少带有普遍性。现在一定已经存在着一个人数众多的现代人阶层了,他们自1922年以来已经将十版《尤利西斯》抢购一空。这本书对于他们一定具有某种意义,甚至揭示出了他们以前所不曾知道或者所不曾感觉到的东西。他们并没有感到这本书的难以忍耐的乏味,而是从中得到了帮助,受到了教益,清醒了头脑,改变了态度,进行“重新积淀”。显然,他们是突然被带进了某种求之已久的境界,否则他们就只可能带着最黑暗的仇恨才能专心致志地从第1页读到第735页而不酣然踵去。
《尤利西斯》所获得的成功证明:甚至它的情感的缺乏都对读者有着一种积极的效果。由此我们便可以推断,读者身上有过多的感伤情调,这种情调是连他自己也十分愿意抛弃的。我深深地相信,我们不仅仅是被笼罩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并且还为我们自身的多愁善感牢牢地束缚住了。因此,一个先知的出现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了:他要用一种情感缺乏来教会我们的文化,以此来弥补多愁善感的缺点。先知们举止粗鲁、行为乖戾,总是不讨人喜欢,但据说他们却常常击中要害。据我所知,先知还有大小之分。而乔伊斯属于哪一类,只有等历史来作定论。这位艺术家就像所有的先知一样,是他那个时代的心理秘密的代言人。然而他是不自觉的,是无意识的,常常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自以为是他在说话,然而促动着他说话的却是时代的精神;这个精神所说的一切最终都为其结果所证实了。
《尤利西斯》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记录,它充满着人文主义的精神而毫无宗教的性质,并且,它还暗怀着一个秘密。它能够解脱精神的枷锁,它的冷漠彻底地冻结了一切多愁善感,甚至冻结了正常的情感。但这些有益的效果并不是它的力量的全部。有一种看法认为,这部作品有魔鬼本人参与创作,这种说法虽然有趣,但却并不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假设。这本书中有生命的力量存在,而生命从来就不只是邪恶与破坏。确实,这本书的最复杂的方面好像是否定的、分裂的,但我们能够从这复杂的现象背后感觉到一种简单清澈的东西,感觉到赋予了这本书意义和价值的秘密的目的。难道这本由文字与意象拼凑起来的作品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吗?我说“象征意义”并不是指比喻,而是指用来表现某种事物的替换物;这一所表现的事物的本质是我们不能把握住的。在这种情况下,那隐藏的意义无疑会在某些时刻透过那奇怪的帘幕而发出神秘的光彩;还有一些音律不时在回响着,我们在其它时刻、其它地方也曾听到过,它们或者在奇异的梦中响起过,或者在被遗忘的古老民族的隐密的智慧中响起过。这一可能性是不容争论的。但我自己却不能找到解开它的钥匙。然而,我认为这本书并不是象征性的,它完全是在意识之光的临照下写成的,它并不是一个梦,也不是无意识的启示。比起《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与《浮士德》的第二部来,它甚至显示出更强的目的性和方向感。这也许就是《尤利西斯》没有带上表现主义特征的原因。
我之所说以《尤利西斯》不是象征性的,这是因为,如果有什么事物具有“象征性”的话,那就意味着有人在推测、预示着这一事物那隐蔽而不容把握的实质,在费尽心力地要用文字捕捉住那躲避他的秘密。不管他努力要加以把握的东西是属于世俗世界还是属于精神世界,他都必须以全部的智力转向它,透过笼罩着它的全部虹彩般绚丽的面纱,把那谨严戒备地潜藏于深渊中的真金呈露在白日的光照之下。
但《尤利西斯》的惊世之处恰恰在于,它的千重面纱之后并不存在着什么隐秘的东西,它既不转向世俗也不转向精神,而是冷漠如太空中高踞遥临的月亮,让创始与衰微的喜剧去自行追随它们的路途。我殷诚地希望《尤利西斯》不是象征性的,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它的目的就会落空。在那735页不忍卒读的文字中,那严密守卫与精心隐藏着的东西究竟可能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呢?最好不要耗费时间与精力去做这毫无结果的探宝吧。真的,这本书的背后不应该有什么象征意义。他们生活着仅仅是为着一个原因:一个神让他们生活着。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乔伊斯的人物之所以如此真实的原因。但那个包容了他们全部的自我却没有出现在任何地方,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泄露出它的存在,没有评判,没有动情,没有任何一点拟人化,这些人物形象的创造者的自我是找不到的,它好像是融入了《尤利西斯》里的所有人物中;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甚至于最后一章里消失了的标点符号,都是乔伊斯自己。他的超然的、沉思的意识,他的以一瞥而囊括了1904年7月16日同时发生的无始无终的事件的意识,一定会指着所有这一切说:“那就是你”——这个“你”在更高的意义上,不是自我而是自己,因为自己本身就包容着自我和非自我,包容着邪恶的区域,包容着内腑以及天国。
每当我读《尤利西斯》时,我总想起一幅由理查·威廉出版的中国画,画上是一个沉思中的瑜珈论者,他的头顶上长出了5个人的形状,而这5个人形的头上又各自再长出五个人形。这幅画画出了这个瑜珈论者的精神状态,他正要摆脱他的自我而进入到自己的更为完全、更为客观的境界中去。这是“静穆孤独的月轮”的境界,是生与死的缩影,是东方救赎之道的最高目标,是数百年来为人们所追求和赞美的印度和中国智慧的无价明珠。
尤利西斯是乔伊斯心中的创造神,他是一个真正摆脱了肉体与精神世界的繁杂纠纷而以超脱的意识将它们沉思凝想的造物之神。他之于乔伊斯,正如浮士德之于歌德,正如查拉图斯特拉之于尼采。他就是那个更高的自己,在轮回的盲目纷乱之后终于返回了他神圣的家园。这就是1904年7月16日那一天所潜藏的启示,那一天是每个人生活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在那个日子里,默默无闻的人们在不停地做着和说着些什么,没有开头,也没有目的——这是一幅阴晦的图画,像梦一样,像地狱一般,辛辣、否定、丑恶和魔鬼,然而却是真实的。
《尤利西斯》中太缺少情感,因此它一定非常合唯美主义者的口味。不过且慢,让我们来假设《尤利西斯》的意识并不是一轮月亮,而是一个拥有判断力、理解力以及感情内心的自我,那么,书中的漫长路程就不仅没有任何乐趣可言,并且还将成为通往十字架的道途。尤利西斯敢于向着意识超然于物外的方向迈出步伐,他从附着之中、纷繁之中、幻想之中解脱出来,因此能够转向回家的路了。他给予我们的并不只是他个人观点的主观表现,而是更多的东西,因为他的创造性的才能不是一个而是许多,他静穆地对大众的灵魂陈说,他不仅是体现着艺术家的意义与命运。他还体现着大众的意义与命运。
我认为,乔伊斯作品的一切否定,一切冷血,一切怪诞与可怕,一切陈腐与荒唐,都是值得称颂的积极的价值。他的不可形容的丰富与多面性的语言一段接一段地展开,每一段又不断地衍生出下一段。它的单调乏味令人难以忍受,然而正是这单调与乏味使它达到了史诗似的灿烂与辉煌。
那么,谁是尤利西斯呢?毫无疑问,他就是那构成了总体性、同一性的东西的象征,他是《尤利西斯》中作为整体而出现的所有单个人物的象征——布隆先生、斯递芬、布隆太太,以及其余的人,包括乔伊斯先生在内。试着设想这样一个存在吧:他并不仅仅是无数敌对与不调合的单个灵魂的毫无色彩的聚集,他还由这样一些东西所组成:房屋、街上的人流、教堂、几家妓院、一张向海里飘去的纸片,然而这样一种存在却又具备着知觉与意识!这样一个畸形怪物逼迫着我们去进行思考,尤其是当我们不能证明任何事情,又不得不重新退回到猜测的阶段的时候。我得承认,我怀疑尤利西斯也许是一个更广阔、更包罗万象的自己,这个自己是那玻璃承片上一切事物的主体,是一个或者以布隆先生的姿态,或者以一家书店或一张纸片的形式出现的存在,然而实际上他是他所属的人类“黑暗而隐匿的父亲”。“我是祭师,也是牺牲。”用地狱里的语言:“我是梦中的奶酪处的黄油。”当他怀着爱情拥抱世界时,所有的花园都繁花似锦;当他对着这个世界背转身去时,那空虚的日子又一天一天地爬行——“那河水源源地流淌,它将继续这样流逝,永远不会停息。”
一切无常者,只是一虚影;不可企及者,在此事已成;不可名状者,在此已实有。
在爱尔兰,都柏林艾克利斯街七号,在1904年7月16日凌晨的两点钟左右。随和的布隆太太睡意朦胧了。就在这时,从她的床上响起了她的声音:
啊大海大海有时像火焰像落日灿烂般鲜红阿拉米达花园中的无花果树是的所有奇异的小街和粉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房舍和蔷薇园和荣莉和天竺葵和仙人掌吉布拉尔塔像个姑娘在那里我是高山里的一朵花是的当我在我头发上插朵玫瑰就像安达露西亚的姑娘们那样或者我还是穿一件红衣裳是的他在荒地的墙下吻我我想他同另一个一样的好然后我用眼睛要他再一次请求是的然后他问我我愿意是的说是的我的山中的花我首先搂住他是的把他拉下到我的身上来这样他就能摸到我的乳房四面都是香气是的他的心像发疯似的乱跳是的我说我愿意是的。
你没有说出什么,没有泄露出什么,《尤利西斯》,但你给予了我们那不朽的著作!贝利罗普再也不用织她那永远织不完的衣服了,她现在悠闲地留连在大地的花园里,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回家,他的流浪已经完结了。一个旧的世界过去了,随之而出现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 这座詹姆斯·乔伊斯的铜像位于都柏林奥康纳大街和厄尔街交汇处,由马乔里·菲茨吉本建造,于1990年6月16日,即“布鲁姆日”这一天向公众揭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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