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 书生：哭

文： 书生  / 图：堆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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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至坚至硬至冷者莫若心，至脆至弱至软者亦莫若心。夫心，天崩地裂未必使之惧，刀砍斧斫不能使其伤，唯情能动之，亦唯情能伤之也。“太上忘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情动于中，心必有伤；情动心伤，安能不哭？胡为乎不哭？人生天地间，非哭不能尽情，非哭不能为生，非哭不能畅心达意，非哭不能极尽生活之哀乐情趣也。

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不得其正则哭。你看那杜少陵以诗哭，李后主以词哭，司马迁以《史记》哭，曹雪芹以《红楼梦》哭，汤若士以戏剧哭，直可谓万艳同悲，千人一哭了。那创作不得戏剧的戏子，尚可以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而写不得诗作不得赋庸庸碌碌如我辈者，只能以哭为哭，长歌当哭了：女人伤心哭鼻子，男人伤心唱曲子是也。那女人哭呵，哭得个梨花一枝春带雨；男人哭啊，哭得那草木含悲天地秋。儿童哭，哭得妈也来来奶也来，哭是语言，是命令，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老人哭，鬓已衰，身半残，心已枯，泪阑干。中年人呵，就可怜了，没有哭的权力和福利。每每撇着嘴想哭时，却硬生生地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来。中年人以笑来哭。

天下人莫能不哭，而哭的方式各异，姿态纷呈。“无声有泪曰‘泣’，有声有泪叫‘哭’，哭而有言为‘号’”，有哽咽，有啜泣，有嚎啕。有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泪飞顿作倾盆雨，哭声直上干云霄；有向隅而悲，涕下沾襟；有仰面而泣，浊泪洗面，默默无语两眼泪；有喜极而泣，有破涕为笑，更有悲从中来反嚎啕大笑者；朱耷，明王室朱权后裔，清代书画家、诗人，明亡后削发为僧，号“八大山人”，草书落款，看似“哭之“、“笑之”，那是哭笑不得的意思了。

“哭者人情，笑者真不可测。”读《荆轲传》，易水萧萧壮士死别，严嵩大笑，有老僧闻之，叹：“二十年后，忠臣义士，无遗类矣。”果然！人在哭的时候最像人。笑就腹黑了，浅薄了，就狂妄了，愚昧了。让你笑的事儿多数是不值得的，譬如他人的赞誉，譬如金钱……何况还有狞笑，干笑，冷笑，狂笑，皮笑肉不笑……人一笑，上帝就发笑。人因无知而笑，人因懂得而哭。也只有在哭中，人才能真切地体悟到人生百味。有泪，证明你还没有死，你还活着。唯有真正活着的人方能放声地笑，肆意地哭。“未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

不过，时时微笑的人不在此列。他们多是在无人的长街漫漫的长夜里痛哭过的人。哭过之后的笑，才是真正的笑啊。他们的笑，是清晨暴雨后的阳光，甜美，真诚，温馨——你可与爱哭者有胶漆之交。可亲，可近，你可与微笑者做君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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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虽一理，泪各有别。

有为天地人生一哭的：想宇宙洪荒，地迥天长，人啊，渺沧海之一粟，生曾不能一瞬，出身未捷，修名不立，思来怎能不让人悲心莫名，黯然神伤？墨翟悲染丝，杨朱泣歧路，孔丘伤逝水；陆机有华亭叹，李斯有黄犬悲，齐景公有牛山之哀：景公游于牛山，北临其国城而流涕曰：“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我怎么舍得这美好的国都，离开尘世去死呢？）艾孔、梁丘据听了，也都哭泣起来。东晋桓温北伐，见昔日手植弱柳已足一围，不禁泫然泪下，哭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天下之至哀也。燕雀安知鸿鹄之悲哉？这哭啊，听上去多少有些荒唐，唯天地间智者、人世中豪杰，方解得其中滋味。

有为社稷黎民而哭者：战国时，屈原“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这泪，为百姓而流；春秋时，吴兵破楚，申包胥赴秦求救，哭于秦庭，哀哀历七日七夜哭声不绝，直哭得日月无光，泪尽血出，终赢得昭王返，楚国复。此皆丈夫之哭也。大丈夫之哭，只为天下苍生，只为家国父母，独独不是为自己。男人之哭，绝非懦弱，必有担当。男人不哭也罢，一哭，必有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发生。天下最不堪者，是男人而流妇人之泪。可笑东晋过江衮衮诸公，说什么“风景不殊，举目江河有异！”新亭对泣，直效妇女，一哭不如一哭了。

有悲士之不遇的：楚国卞和抱璞玉哭于山脚之下，说：“我哭，并非为我被砍去了双脚，是为得宝玉被当成了石头，忠贞之人被当成了欺君之徒，无罪而受刑辱。”晋朝阮籍有穷途之哭：“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更是哭尽了天下文人的哭。此天下名士之哭也！非此哭亦不足以成名士。

有为亲情而哭：“十载王裒泪，重沾柏叶新。”晋朝王裒痛父非命，不臣朝廷，隐居教授，三征七辟皆不就。“庐于墓侧，旦夕常至墓所拜跪，攀柏悲号，涕泪著树，树为之枯。”王裒哭死了柏树，东吴孟宗孝感苍天，哭竹生笋。这都是完全有可能的事儿。

有为爱情而哭：虞舜南巡逝苍梧，娥皇、女英千里寻踪，哭于湘水边，你看那湘竹至今泪斑斑，这是何等的哀婉；万喜良戍边死塞外，孟姜女那个哭哇，只哭得千万民工皆垂泪，只哭得天地暗日月无光，只哭得海水扬秋风悲号，只哭得忽啦啦一声长城倒！谱写了千古绝哭，这是何等的壮美！林妹妹还泪给宝玉，泪尽而逝，是关于爱情的最美的传说，又是何等的凄清！人生一世，也只是各人还各人的眼泪，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人死灯灭，有情人为你真诚地流泪，你也就不枉此生不虚此行了。

也还有无缘无故的哭。“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不是没个缘故，是没得说清，是没个人说，是没个说处。大悟无言，大悲无因耳。只是小儿降生，哭却又为何？大约真有前生。

细细想来，人，原不必为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儿下泪。君不见所有人的整个人生都让人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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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有真假。落第举子笑，笑是哭，真哭；出嫁娘子哭，哭是笑，真笑？这笑里也还有哭「我老家有句俗语，“大红日头下雨哎，乔家庄（乔、假、装）嫁女呢」。去家的新人笑着哭，六分笑来四分哭？嫁女的母亲含泪笑，四分笑来六分哭？又有谁能说得清？哭嫁也还好，难堪是哭丧时候。亲人哭，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来，招待四方吊唁者；有官员母亲去世，诏告手下，谁来哭得好，就升谁的官，果然有部下哭得如丧考妣，比死了亲妈还伤心；也有哭丧者皮哭肉不哭，号着哭着却忽然笑场的。鳄鱼流泪却不是假哭，只是眼睛在出汗——动物不懂人的招数。哭有真假，但生活没有真假。真真假假的，都是生活，里里外外的，尽是人生滋味。

有人哭，就有人笑；有人因此哭，就有人因此笑：新人笑，旧人哭；官员笑，黎民哭——范仲淹先天下之哭而哭，后天下之乐而乐，庆历新政，慨然曰：“吾不能为让官吏偷笑，而使百姓一路痛哭。” 人类的喜怒哀乐，总是这般的不相通。出生时，我们哭，父母笑；去世时，我们笑，儿女哭。孩提时，摔了一跤，我们哭了，父母笑了；年长后，父母摔了一跤，父母笑，我们哭了。小时候，我们哭着哭着就笑了；长大了，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亲人的哭啊笑啊固然不同，又总是源出一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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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是武器。哭是女人的武器，向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女人撒娇做痴，或者无效，一旦珠泪轻抛，男人鲜有不投降的；郑袖工谗，也还不如骊姬夜哭的效果好：枕边吹风，床头堕泪，而晋太子申生自缢而死矣。哭也是男人的武器：秦穆公为某士兵哭整行装，其母闻而哭，道：“吾儿死矣。”后来其子果然为穆公战死。蜀汉刘备的江山简直就是哭出来的：哭摔阿斗，收买了人心；哭对鲁肃，他保住了荆州——赤壁战后，鲁肃来讨回荆州，刘备问诸葛亮该如何应付，诸葛亮说，你会哭么，刘备说会啊，诸葛亮说，那你就哭吧，你一哭鲁肃就拿你没办法了。鲁肃来，刘备就哭，鲁肃果然素手无策。哭的大师当然还要算是诸葛孔明：害死人还要看出殡的人。传说里，三气周瑜后，东吴定计，周瑜诈死，要待卧龙吊孝时一举擒杀之。却没想到诸葛灵前哭得感天动地，几乎要昏死过去，不但浇熄了四伏的杀机，还趁机用眼泪糊住了棺材的透气孔，周瑜没有被气死，被孔明活活地哭死了也。

哭是宣泄，是良药，不苦的良药。补，汗，泻，吐，是传统中医治病四法，现在该增加一个了，哭。泪，储存在心里，会变成毒。慢性抑郁症患者的大脑中锰浓度偏高，哭可以降低它；压力过大焦虑不安的人体内肾上腺皮质激素过量，哭可以减少它；眼泪中还含有一种溶菌酶的化学物质，它具有杀灭病菌的功能。

山穷水尽，日暮途穷，到我们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哭是我们不是办法的最后的办法。不要怕，不要哭，（呵呵！）至少我们还有哭，幸亏我们还有哭——让我们一哭了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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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哭，那是孩子的权力；女人哭，那是女人的福利；男人啊，哭吧哭吧，不是罪。干吗非要坚强呢？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生活岂不太苦？“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无情未必真豪杰，有泪如何不丈夫？咱不为了天，咱不为了地，咱不为那什么家与国，咱哪怕并不为了什么，想哭了咱就放声地哭。不管它有没有人在场，不管他有没有异样的目光，洒家偏要哭它个风来雨也来，哭出百样腔调，哭出万千气象。哭是咱自己的事，哭着自己的哭，让别人笑去吧。

哭吧，哭吧，朋友，如果我们悲伤，就让我们哭吧，哭生活怎么可以这般地痛苦；哭吧，哭吧，如果我们快乐，就让我们哭吧，哭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幸福，而幸福怎么可以这般地短暂难留驻。

哭吧，哭吧，胡为乎不哭？人生在世，堪笑者无一二，可哭者常八九。哭出心中说不出的苦，哭出笑来，挂在脸上，让世界充满泪水，让心里充满欢笑。哭哭笑笑的，就是人的一生。

1994年10月28日

（26年前的旧作，是工作后写的第一篇文字。原以为早已遗失，最近失而复得，心中颇有些欢喜。今日看来实在啰嗦得恼人、烦人，晒出来有些丢人，但依然愿意存其原貌发出来，以示珍之宝之。亦不忘旧日时光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