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追忆】◆王欣
作者简介
王欣,80后女子,山东济阳人。爱看书,爱电影,爱旅游。自幼酷爱文学创作,时有诗词小文发表。
-追 忆-
入冬以来还没有一场雨雪,所以五七奶奶的坟前,给奶奶上的花圈还没有丝毫的损坏。这片黄土地轻轻盖着你,我用黄纸吊唁你,不知道奶奶泉下有知能不能感受到孙女的不舍和难过。夜幕很快降临了,让沉淀在我生命中的你,如同云层中隐隐的星群,闪耀一次又一次。
从奶奶病重进监护室到出殡,到三七、五七,这么多天里,我还是觉得这不是真的,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的有奶奶在家里等我的时光,这样的日子怎么就会在一瞬间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奶奶退休后比爷爷晚两年回到山东,连同姑姑叔叔,和我们一起生活。记忆里最深刻的时光,就是早上等上班时间一过,家里就剩下我和奶奶妹妹,待奶奶收拾完碗筷,就带我们到家门口晒太阳。奶奶坐大板凳,我搬小板凳坐在奶奶怀里,举着一面右下角画着喜鹊的方镜子,等着奶奶给我梳头。奶奶用的木梳比一般的梳子要大一些,是爷爷自己做的,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奶奶总是先把我又黄又软的头发梳顺,然后把唾液吐到手心里,搓一搓,用手掌从发根一直摩挲到发尾,好像要摩挲遍我小脑袋上的每根头发,最后在我左耳靠头顶的位置梳一个歪的高马尾,然后拍拍我的后背,说:“去玩吧”,然后我就骑着三轮的小童车,在门前的篮球场上一圈一圈的转,远远地看着奶奶给她自己梳头。奶奶一直是齐耳的短发,头发不长,但会梳好多遍,抹点桂花香味的头油,直到梳的一丝不乱,然后用两个黑色的卡子分别卡在耳后。我早已不记得这是哪年哪月的日子,甚至想不起来是哪个季节,但是奶奶给我梳头的场景一直在记忆深处,伴随着的,是很好的阳光,明媚而温暖。以至于后来听到京剧里“梳一个油头桂花香”这句唱词,瞬间就能把我拉回这个场景。自我记事起,奶奶就是这么给我扎辫子,奶奶说唾液能养我的头发,扎个外辫儿能拽拽我从小睡出来的偏头,或许是这两个并没有科学依据的土法,更或许是奶奶对我的这份殷殷之情,长大后的我也算头发浓密,头型周正。
奶奶没进过学堂,识字不多,但有朴素的智慧。记得我上小学以后,有一天在家,奶奶在收拾屋子,拿着一个烟盒问我:“欣欣这个字念啥,下边这部分我认识,是个云字。”我接过来一看,是云烟的盒子,云字是繁体的”雲”,我说“奶奶,这个字也念云,是繁体的写法,上边这部分念雨,下雨的雨。”奶奶说:“那人家这个字讲理啊,有了云彩就有雨,就是云彩不应该在雨的上边吗,没有云彩哪来的雨啊?”不得不说,我被问住了,勉强辩解地告诉奶奶,这样写是为了好看。小时候和大院里的小伙伴起争执,气呼呼的回家,奶奶一定会先问,是谁的不是啊?奶奶说,女孩子簆(kou二声)点儿不是错,但得讲理,不讲理走到哪里都不对。后来慢慢长大,一年复一年的求学,慢慢体会到读书为明理,明理为做人。
奶奶一生勤俭持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几乎是独自带大四个子女,奶奶不懂什么是“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但勤俭仿佛伴随着那些苦难的岁月,深深刻在奶奶的骨子里,就像奶奶七十多的时候,仍然会给爷爷换袜底儿。小时候到麦收时节,太阳快落下的时候,奶奶迈着小脚,拎着个竹篮子,领着我和妹妹去大堤下边拾麦穗,或是已经收完的田里,或是田间的曲曲折折的小土路上,是主人家收完麦子后遗落的零零散散的麦穗。小孩子的眼神好,所以我和妹妹常常是一路喊着奶奶“这里有一个”,“那边有两个”,伴着我们两个的雀跃声,直至看到远处已升起袅袅炊烟,彼时大约麦穗也能拾小半篮子了。麦收过后我们拾得麦穗差不多能打小半袋麦仁,加在大米里熬粥喝。奶奶走路走不快,小时候裹足,脚背很高,除了大脚趾,其余四个脚指都是扣着的,犹以小脚趾为最甚,像是脱了臼的胳膊,被毫无知觉的压在脚心里,我常想是不是因为裹足所以限制了身高的增长,所以奶奶才矮矮的,只有一米五左右。奶奶总是说我们赶上了好时代,不光不用裹足,不愁吃穿,还能读书,我想,这三件事儿,应该是奶奶这一生所期愿的是事吧,在我们这一代身上,这都不再是梦了。在东北随军的时候,奶奶得以在当地的针织厂里上班,爷爷随军舰出海,一走就是个把月,最长半年,虽部队有一定的补给,但抚养四个子女,日子也得精打细算的过。听我爸讲他的小时候,每当月初发下补给,隔壁爷爷战友家的三个儿子每人打一盒红烧肉罐头,在我爸面前炫耀的大口大口的吃,我爸馋的回家找奶奶要罐头吃,奶奶从来不应允,因为打一盒罐头,是每次只能挑几块肉和着茄子,白菜,土豆炖一锅菜给全家吃的,也正是这样,到月底的时候,爸爸的小伙伴就会反过来眼馋我爸家里还能有红烧肉炖菜吃的。为了维持一大家的生活,奶奶永远是把“积谷防饥”当做头等大事认真对待。家里的院子里,一直养鸡,种菜,养花,奶奶的这个习惯从葫芦岛到回到济阳,一直保持了三十多年,直到搬到楼房。养鸡可以有鸡蛋,鸡粪又可以当肥料种菜。院子不大,所以多是种些南瓜,丝瓜,豆角这类的可以顺墙往屋顶上爬的菜。北屋门口的两边,一般种地瓜花和洋姜,一红一黄,都是明艳的颜色,而到秋天的时候,挖出来的洋姜还可以腌成咸菜,切成细丝,点几滴香油,脆生儿的很,就着白粥或面条,再好不过。
奶奶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我特别喜欢看奶奶做针线活儿,奶奶也喜欢我依偎在旁,边做边和我讲手上的活儿,比如起针的时候怎么打结,线不够了怎么接线,再大一点,就是绣花和盘扣子。冬天里,别的同学的棉袄都是五颗黑扣子,而我的是盘扣。我的是最简单的那种盘扣,就是细布条像蚊香那样盘,盘成大约手指甲盖那么大的小圆饼,作为盘扣的末端,而我妈妈和姑姑的盘扣,是由几个更小一点的小圆饼组成花瓣样子的大扣,如同开屏的孔雀。作为扣子的那个疙瘩,奶奶也教过我怎么系,但我学的很潦草,以至于如今我实在是记不得了。小时候的衣服都是量了布奶奶给做,花色的也就罢了,如果是素色的,一定会配上绣花,上衣一般是在胸前,裤子一般是在裤腿脚上,一般是五个花瓣的小花朵,多是长短针相结合的普通绣法。奶奶保留了很多花样子,但是用得最多的菊花和并蒂莲。家里有一套盖巾,是用来盖小物件儿的,比如盖杯子,沙发,电视机,缝纫机等,花式是的菊花图案,是奶奶在东北的时候绣好的,白色的确良布面中心是绽放的菊花,越往外花瓣越长一点,末端略向里扣一点,四边点缀花瓣或叶子,时至今日已经三十多年了,盖巾已经洗的没剩多少绣线了,只依稀能看出深浅不一的印记,仿佛曾经的绽放。奶奶下葬的时候连同一套些许褪色的红色嫁衣,那是奶奶做姑娘时自己绣的,和爷爷成亲时穿的嫁衣。上衣是对襟的褂子,下装是拖地的筒裙,如同当下的秀禾。材质是丝绸的,摸上去还是很滑很软,上面的绣花是并蒂莲,正是“红妆带绾同心结,碧树花开并蒂莲” 。花枝各自相对相望,针脚看起来还有些粗拙,不知道这是不是奶奶的第一件绣品,但一定是最用心的,沿着衣边都装饰了一圈佐以金丝线的小花朵。我妈说这套嫁衣奶奶一直带在身边,随军去东北时别的衣物都没怎么带,唯独带上它,七十二年了,还保存完好如初,只是颜色有些暗淡。奶奶这一生做到了她出嫁时满心期待的样子,花开并蒂,永结同心,对生活永远热爱。
奶奶做事仔细,有条理,善收纳。家里虽然没有贵重的家具,没有华丽的装潢,但绝对干净、整洁,没有杂物,什么物件在什么位置,用完放回,几十年不会变,这一点没有很好的遗传到我身上。奶奶的陪嫁有两个大木箱子,就是那种老式的木箱,打开是掀起盖子后用旁边木条支住,奶奶用来放换季的衣物。我顶不喜欢这种方式放衣服,总觉得啥也找不到,必须都挂起来,一眼都看到底才行,而奶奶却是几乎连衣物的摆放次序都能记得八九不离十。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长年的生活积累,看似简单轮回的四季,一直这么平淡的度过,构成奶奶完整的一生,奶奶也用她的一生,温柔了我们所有家人的岁月。
很多人都说,逝去的故人,一定在世界某个角落,以另一种形式守护着我们。而我们,对他们最好的怀缅,就是认真生活。有些事,果真是亲身经历后才会有的感受。我的奶奶没有了,感谢她对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陪伴,陪伴我人生三十七年,并且在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都有她在我背后。不需要去回避和忘记悲伤,因为我们怀念的爱的那个人,也在其中。夜已深了,星星出现了。“欲寄彩签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奶奶,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