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赴一场玉渊潭的樱花盛会
赴一场玉渊潭的樱花盛会
文/ 来银玲
春暖,海淀作协组织会员到玉渊潭公园观赏樱花活动,尽管组织者精心设计了浪漫而诗意的细节,然而,我因俗事羁绊不能前往,想那玉渊潭的樱花不会怪罪吧?
说实话,对于樱花,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早在二十年前,我在长安的乐游原就已经领略了樱花的风姿。记得那是一个三月末的黄昏,长安的天空祥云入境、瑞气红绕。带着一身青春气息的我们五六个同学一起登上了乐游原,走进了佛教的密宗庭院——青龙寺,也走进了樱花的世界。沿着青龙寺后院的小径前走,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栽种着许多樱花树,树上正盛开着一朵一朵樱花。那些樱花的品种倒是忘了,只隐约地记得它们的颜色,有的嫩白如雪、有的白里含粉,还有个别的红中藏紫,色系由白渐红,然而终究以白色做了底色。我们行走在樱花道上,嗅着樱花那清淡到无味的气息,目光穿过一兜兜团簇在一起的樱花丛,远远地回望青龙寺的庙亭,尤其显现出它的静穆与神圣。拥着一颗纯善的心灵,我们静赏一树怒放的樱花,思想也乐游在一原静雅的幽香、沐浴着一寺普照的佛光、享受着一份和谐的欢欣。登高远望,天地之野趣尽收眼底,造化之灵秀咸入胸怀。那一刻,樱花临风舞袖,花瓣柔曼婀娜,恍惚再现霓裳羽衣舞姿。透过盈盈如雪的羽衣,我走进了大唐文化的辉煌里,看见了日本留学高僧空海对长安的虔诚与执迷,看见了日本遣唐使对长安的敬畏与朝拜,然而,身处春光灿烂里的我,却怎么也觉悟不了晚唐诗人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感喟。
初学吉他时,弹奏的第一支曲子便是《樱花之歌》。不是因为喜爱樱花,而是因为曲谱实在简单,省去了脑乱手忙疲于应付的尴尬。虽然它是一支古老的日本民歌,我还是很容易就学会弹奏了,也知道樱花被日本定义为国花的事实,我常常想,乐游原上的樱花就带着日本的气息,因为那里的樱花是日本友人敬奉自己民族宗教始祖的见证。
其实,我向来对樱花没有特别美好的感觉,即便是在乐游原上与樱花不期而遇,若不是有青龙寺的佛光护佑,我也不会感受到樱花的多么美好。樱花,在我眼里,确切地说只是众多花树中的一种,再加上它花期短暂,很容易就被世人忽略了。然而,让我不曾料到的是日本人却从这短命的樱花中,抽象出“生命犹如樱花不在长短,在于美丽地绽放”的含义来自勉,这倒让我有点儿惊讶了。我佩服他们对樱花的解读,毕竟这也算得上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吧。日本人嗜樱如痴,据说每年春季樱花绽放的时候,他们会相邀众友,携酒带肴,或席地围坐樱花树下,或载歌载舞樱花树下,赏樱畅饮,过一个浪漫的樱花节。这倒也能够理解,然而,他们对樱花的喜爱简直有点儿走火入魔了,弄个“樱花节”观赏也罢,还要搞个“樱花祭”,把樱花作为生命祭奠,可不走到极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慢慢地理解了樱花被日本视为国花的理由,因为日本人赋予给樱花的民族精神,最终成为他们大和民族的骄傲,即所谓“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如是之说。然而,略读了中国近、现代史的我,因为不喜欢大和民族里的侵略者曾经带给我中华民族的伤害,我开始讨厌这融有日本人血液的樱花了。
怀着这样的民族感情,我对樱花的感情越来越淡了,对樱花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了,即使乐游原上的佛光一再普照众生,也蕴藉不了中华民族心底的疼痛。这时的我,只依稀地记得樱花是白色的,和着清明时节的伤感,像死了亲人一样该披麻戴孝,满身包裹着白丧。丧,上面是“哭”,下面是“亡”,表示哭已死去的人,这是对一个家庭而言的。那么,对一个民族而言,丧,殇也,就是国殇。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里,我明明看见了樱花树下埋着我30万具南京人民的尸骸,我明明听见了樱花树下我大半个中国的哀嚎,我明明感受到了樱花树下趁乱打劫者的丑恶嘴脸……我又怎么还能对樱花抱有宽容的情感呢?更让我不能容忍的是某些国人,由于历史知识的贫瘠而盲目亲近樱花,微笑于樱花树下。更有甚者,某大学的学子竟然趋之若鹜地角逐樱花、拍照留念。这桩桩事情,深深地碰疼了我的神经,那不知亡国恨的“商女”,“隔江犹唱”也罢,而身为高等学府的学子竟然也这么行为,这让我情何以堪啊?深得中华传统文化精髓的我,开始怀疑人性的泯灭了。拥有万物之性灵的学子,你们到底要表达怎样的情感啊?反正,作为中华子民的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我的情感世界与理性逻辑发生着激烈的碰撞,我陷入了情与理的挣扎而不能自拔。
如今,我身居京城,不远处就是玉渊潭公园,嗬!光听“玉渊潭”这三个字就稀罕。玉渊潭,可不是积流成渊、渊中卧石如玉么?事实确实如此,玉渊潭水流来自香山,据说金代时,这里已经积流而成了一个风光秀美的大湖泊。金章宗完颜璟多次春月钓鱼于此,并留下“金章宗皇帝钓鱼台古台”的斑斑痕迹(见《宛署杂记》),文学家王郁坐台池之上,借假钓鱼而潜心著述。元朝时候,钓鱼古台边建玉渊亭、饮山亭和婆娑亭,尤以玉渊亭闻名故称此湖为玉渊潭。元朝宰相廉希宪构堂池边,绕池植柳,题曰“万柳堂”。到明代时,玉渊潭已经成为一处“柳堤环抱,景气萧爽,沙禽水鸟多翔集其间”的景致。清朝时期,乾隆皇帝还让工匠们在大湖四周堆山石、栽花木、建亭阁殿堂、立宫门及筑围墙等,垒起了一座坐东朝西城门式的钓鱼平台,并且亲自在城门上方自右而左刻着“钓鱼台”三个大字。新中国成立后,玉渊潭大湖区也几经修建、扩建,最终成为今天的玉渊潭公园。近几十年来,玉渊潭公园里栽培了许多樱花,每年春天,樱花盛开,景色迷人,吸引了京城里成群的游客前去观赏,可是,我深知这表面粉饰得如此洁白的樱花却浑身带着血腥的味道,我又怎么能走进樱花的世界呢?二十年来,我没有踏入玉渊潭公园半步。
近日看战争片,当日本侵略者口口声声喊着“玉碎”的时候,凭着经验,我知道“玉碎”就是死亡,是一种如美玉碎裂般的死亡。我以为他们玷污了“玉碎”一词,因为我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表明的是一种高尚的气节。而现在,“玉碎”一旦从侵略者口中喊出,自己仿佛像被小偷偷了东西一样难受,莫非在我们的盛世大唐,那来华的19次遣唐使中,有人“偷”走了我们的“玉碎”不成?不行,我一定要穷究“玉碎”一词。翻开资料,发现“玉碎”确实出自汉语,据《北齐书·元景安传》记载,高洋建立北齐政权取代东魏时,为防东魏皇族东山再起,要将东魏宗室近亲44家700多人处死,以求斩草除根。东魏的远支宗室元景安等人商议请求改姓高,遭到堂兄元景皓的坚决反对,元景皓说了“岂得弃本宗,逐他姓,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句,表明他自毁而不委曲求全的行为。瞧!“玉碎”一词,名副其实的汉语啊!可不是被那来华的日本遣唐使“偷”了去?那么,对于樱花,是否也存在同样的“偷盗”行为呢?带着疑问,我深埋到樱花的世界里,虽然此时,我对樱花仍然有很强的抵触情绪,我还是硬着头皮细究。
没想到这一究,究出道理了。在中国的很多古老籍册和文献资料中,都有樱花的记载。早在秦汉时期,我国的皇宫苑囿已经有樱花的栽种历史了。唐朝时期,私家庭院也普遍栽种樱花,唐人有了赏樱花风俗。中唐诗人白居易有诗如是:“亦知官舍非吾宅,且删山樱满院栽。上佐近来多五考,少应四度见花开。”说的就是诗人从山野掘回野生的山樱花植于庭院观赏一事。赏樱花是我们唐朝国人的情趣,中唐诗人白居易对樱花的感悟是“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枝便当游。”而晚唐诗人刘禹锡的“樱桃千叶枝,照耀如雪天”一句,可不描绘了唐朝人的赏樱花情景?李商隐的“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一句,虽然情绪撩拨心弦,但是也同样有力地证明了樱花进了唐人诗画。再查阅日本权威著作《樱大鉴》,里面记载着日本的樱花源自中国的喜马拉雅山脉一带。哦,弄了半天,原来樱花最早生长在中华大地啊!我们再从时间上捋捋:中国的中唐前期(也就是日本的奈良时代),日本人只要说到花,指的就是梅花,如公元725年春天,日本的第十次遣唐使来华学习时,在奈良都城东春日山下的出征仪式上,遣唐使藤原清河做诗一首“妖娆春日野,祭祀祈神援。社苑梅花绽,常开待我还。”(出自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万叶集》)。从这首诗歌里,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春日山下普遍栽种的就是梅花。到了中国的晚唐时期(大概也就是日本的平安时代),樱花才成了日本的主要花树。由此不难推测,樱花在日本本土的普遍栽种,从第十次遣唐使返回之后开始,日本人赏樱可不附庸我们唐朝子民的风雅?只是在长期的生存中,我们中华民族的审美情趣发生了变化,弱化了樱花的存在价值,而日本却从樱花生命中找到了自己的生命意义,并加以发扬光大,升华为自己民族的精神,进而增强了自己的国力。而近、现代的中国,由于闭关自守与战乱频仍而落后于其他国家了,落后就会被异族欺负、侵略、践踏与埋葬。终于,我明白了一个真理:只有强大的民族才有自己的民族尊严,只有强盛的国家才不会惧怕异族的挑衅。只有强盛的国家,才能有能力广播自己民族的先进文化,从而获得世界各国的敬仰与朝拜。原来,乐游原上的和谐美好并不仅仅是佛光的普照,而是渗入了盛世大唐的繁华与辉煌。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无限感喟里,毕竟包含了生命如樱花般短暂的涵义啊!哦,原来,曾经带给我中华民族灾难的是一度强大的日本侵略者,而不是樱花,我又何苦去苛责自然中不会说话的樱花呢?对于樱花,我们中华子民也有太深的误解,包括我在内,总以为樱花沾染了异族的血腥而嗤之以鼻。
终于,我读懂了乐游原上的樱花,读懂了李商隐的《乐游原》,就在我的居住之地——北京。我也明白了北京是一个物集天华、人文荟萃的地方。这里,一股导引中华民族繁荣强盛的浩然正气正在凝聚、升腾以致大放光芒,它们辉映了整个中华大地,微笑了整个樱花世界。而我,想在这样的盛世里,赴一场玉渊潭的樱花盛会,填一首樱花之词,弹一曲樱花之歌,沉醉!
——选自《道旁看花》
《道旁看花》是一本散文集,结构分为“凤凰·鸿雁·花野”“长安·道旁·看花”“燕云·晨昏·花村”和“遥望·星空·花韵”四个部分。内容围绕作者的一路行踪,貌若道旁看花,实则以女性的柔软细腻,以史学者的冷静严谨,抒写了颇具特色的乡土地理风物和历史古迹文化。写作风格上,舒缓雅致,清丽空灵,沁人肺腑。《道旁看花》的封面由北京第二十九届奥运会字体部分BEIJING2008(被国际奥委会收藏)的创作者徐思远(Tina)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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