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笺:晓梅和青山
卢晓梅,杭大中文系毕业。杭州人,现居苏州。旅美十七年,曾供职普华永道和英特尔。2007年返国,回归文字,专注写作,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花事》。以“晚清第一名园”扬州何园为背景完成民国题材之长篇小说《何园烟云》正在出版中。热爱江南风物,游走于苏杭等地,以独特的乡愁情怀,展现江南细腻婉约之美,至今已完成苏杭文化散文百余篇。
秋日笺
文 | 卢晓梅
秋光
晨起,邻家阳台的菊花,已经盛开。母亲单名一个“菊”字,犹记起幼时在上海,外公唤她“小菊”。秋渐渐深了,但阳光却一日胜似一日的温暖,心里有对山河岁月的感恩。去买早点,一睡眼惺忪的妇人紧跟在我后面,她块头很大,差不多要把我挤到早点窗口的玻璃上去,但我却喜欢这样热络的烟火气。小区里的银杏叶子都黄了,可惜年岁还小,不像南京明孝陵的那几株老银杏,璀璨金黄,有一种帝王的霸气。据说,成都有一条银杏街,银杏的叶子落下来,只准捡,不准扫。我觉得这样很风雅,光这一条,便对这个城市生出十二分的好感。
读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翻译的笔调很古雅,若是林老先生用中文写,也必定是这种风度。第一卷《道家女儿》差不多要念完了,恍惚之间,好像是在看一本白话腔更强一点的《红楼梦》。尤其是读到木兰,莫愁跟立夫吃蟹赏月那一节。这样想起来,《京华烟云》的电视剧简直是把林老先生的巨著庸俗化了,把原本姚家的家事张冠李戴到曾家的头上,看电视时我最痛恨木兰的忍辱负重,荪亚的不知好歹,原来这都是后人瞎编的。林老先生是这样写木兰的:“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奈何!”这样滴水不漏地夸赞一个女子,真正是奇绝。
读书至快意处,忍不住拍案。四周寂然,只有花瓶里的一尾金鱼,摇尾,破水,与我遥相呼应,瓶底还镇着几粒鹅卵石,灵动可人。有次,忘了给鱼换水,次日,它已奄奄一息,鱼身都打横了。把花瓶里的水倒掉,想把它捞出来,看见它的鳃突然动了一记,我愈发觉得自己作了孽,便跪在佛前痛悔。没料到一顿饭的功夫,它竟然一翻身,又活转来了。大骇,打电话给千江,伊人那日可能在忙公务,被我吵到了,懒洋洋地回到:“有啥稀罕的,俺的那条翻了肚皮,晒了一个晚上的月亮,早晨又活过来了。”但我从此就把这条金鱼当成了宝贝,每日起来,必会轻叩花瓶,与之亲昵一番。
收拾衣裳。折拢夏日的裙衫,取出毛衣,再把大衣,滑雪衫挂在架子上,不多一会,就倦了,隐隐约约地,好像听见时光在那些衣物里头的叹息。有一首古老的歌在唱:“心上的人儿,你不要悲伤,愿你的笑容,永远那样。” 窗外,所有的树木与花朵都面对着秋光,无怨无恨,寂寥美好。
秋日笺
江南的云到了秋天还是好看的,温柔圆润,无半点寒瘦之相。刚吃了早饭,就听一个孩子在哭:“我不要上学,不要上学呀。”一个呀字,在蓝天白云底下,拖得悠长哀戚,小小年纪,那个唱腔,做派,倒是情真意切,教人生出无端的惆怅与兴叹。楼下的店家已经开始卖月饼了,可惜是全肉的,少了榨菜,就没了意境,幸亏有千江的鸡蛋花当茶饮,配着肉月饼,也算是荤素相宜了。我想千江是有观音相的,无论晒鸡蛋花,写百花笺还是当律师,都如杨柳枝洒水,虽是信手拈来,却处处显出庄严气派,那些被告,见了她,大约都恨不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与青山原本有赏荷之约,而今已是初秋了,荷花多已凋零,但那花开花落俱有可赏之处,也不觉扫兴。路过一个工地,流着条小河,对岸开一大片紫荆,粉艳艳的,一大群工人正好走出来,蓝衣黄帽,与之相对,鲜艳热络。与青山在旺山耕岛的一处庭院里喝”花开富贵”,隔着窗户就是一处荷塘,小巧玲珑,在雨丝里透着些凄清。我平素装腔作势,滴酒不沾,见了她,谈兴一起,不到半晌,已是微醺。饭罢,与伊人踏雨寻荷,于亭亭翠盖之间,觅得几枝荷苞,裙裾紧裹,也不知要开不开。我总疑心这荷塘是新生成的,里头的荷叶有些青涩,柔嫩,如少年的清愁。仿佛也是在这样的荷塘边,史湘云吟,寒塘渡鹤影,林黛玉答,冷月葬花魂。多愁多病的林妹妹能说出此语,并不稀罕,反倒是大嚼鹿肉,醉卧花丛的史姑娘这样感慨,令人寒凉顿生,而红楼梦也就是在那一折过了以后,渐渐地现出了颓势。小径上芳草幽幽,里头有些茶果子,与青山各捡一枚拿去做案头清供。直起腰来,看见对面两株合欢,听伊人忆起终南山的合欢,眉眼里有风雨故人来的怅惘。
归家,已是入夜。蓝蓝在外秋游,次日才回,门扉轻掩着,推开来,书桌上有一本英文版的牡丹亭。想着她满头珠翠,轻翘兰花指,扮成杜丽娘,而与她对戏的柳梦梅,高鼻梁,蓝眼珠,脸颊上还长着几粒儿相思豆,两人在舞台上演惊梦,颠三倒四地说着英文台词,真是让人又喜又悲。小时候,看她在浴缸里玩塑料鸭子,我说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她鹦鹉学舌道:“二月花”。先生在边上插嘴:“我是笨蛋”,她也欢天喜地答:“是笨蛋。”十八年的光阴眼看悠悠而过,好歹演过了杜丽娘才回美国念大学,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就让这个缠绵多情的中国结,变成一粒轻巧的豌豆儿,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之时,七层八层的天鹅绒床垫之下,也许会感到一丝丝甜蜜而温柔的疼痛吧?在客厅里闲翻红楼梦,果真如青山所言,史湘云与林黛玉对完了联子,是去跟妙玉喝茶了。恍恍惚惚,想起,后来跟伊人去了竹林子,小径上曲曲折折地亮着灯,远看,如水灯,近看,却如,寂寞的魂。
恍惚记
狮子林有一株古香樟,品相极美,长在高处,下临水榭,里面挤满了游客,而那老树却是静静的,仿佛是莲花座上的菩萨,低眉温厚。跟青山在假山里穿来穿去,也无心去看石头的长相,只靠手去摩挲,好像玩玉一般。园子里实在喧哗,挑僻静的地方走,游廊的尽头,十余竿修竹,初见貌不惊人,但停了脚,风恰好吹动起来,竹影打在白墙上,摇曳生香,秋影也若春花,真是教人迷恋。
同青山常常会为一些风花雪月的事儿打赌。比如狮子林的一株结着红果子的树,我说是白玉兰,青山不信。因为春天没来过狮子林,有点心虚,一直走到双塔,看到守门的两株老玉兰也结着同样的红果子,才后悔没有把赌注下得狠一些。
双塔真是美,傍着罗汉院的废墟,寂寞荒凉。我们坐在里头,剥着新买的桔子吃。斑鸠从树丛里飞出来,灰扑扑的,像鸽子,青山“咕咕咕”地学着它的鸣叫,把最后一个“咕”音拖得老长老长,还高深莫测地讲,有的斑鸠叫起来是发双音,也有的斑鸠是发单音。身边立着残破的白玉柱子,有卷草纹的,缠枝莲,百花纹的,离我最近的那一根,柱子上有一朵扶桑,叶子下还钻出个捉迷藏的小童。
秋阳照着废墟,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开了一扇小小的门,所有细微的事物,都活转过来了。看见一只黄毛猫,在几株树上轮着试爪子,最后找到一株牢靠的,便轻捷地攀上树,跳过廊檐,翻到邻家院子里幽会去了。青山说最好的秋阳像蜜糖一样,我却觉得应该更珍贵些,像琥珀才妥当。不知犯了哪根神经,问起她何为色,何为空。听上去,无非有就是无,无就是有,这有有无无,无无有有的,竟也不甚好玩。青山见我失了兴致,便笑说,每到寺院废墟之地,喜欢闭了眼,用意念把柱子修复,搭起大殿,盖上屋檐,铺上砖瓦,再打开寺院的门,看僧人香客往来,最后再开眼,一切推倒,又是一片废墟。我听得心动,也学她的样子,练了半晌这“生死还魂”大法,一开始只是好玩,但后来,只觉一股苍凉,如凛冽的山泉,直逼心头,竟是再也不敢轻易闭眼了。
暮色起来的时候,才离开双塔,去街角的“老客满”喝豆腐花,吃韭菜蛋饼。大约是快打烊了,老板娘身上乏,跟一新客说,韭菜饼子卖完了,见来人失望的样子,心一软:“好吧,韭菜饼子嘛,可以没有,也可以有。” 那人千恩万谢,我们看着感叹,到底是定慧寺边上的店家,连老板娘说话都带着机锋。“老客满”斜对面是个水果摊,一个灰袍子僧人,一手拎着袋桔子,另一手挂着串长长的念珠,昏黄的灯下,满身温暖的烟火气,这付模样,比起他在青灯下面读佛经的样子,要可爱许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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