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 钱兆南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

小满

文·钱兆南

农历四月二十三;公历五月二十一。时辰:辰时六点。苏北某地:多云。温度17℃—24℃。雾。东风,2级。 PM2.5  89。空气质量:良好。

麦子和油菜在立夏前后灌足了浆水,从乳熟进入饱熟,等待最后的干浆。错过季节的植物如果不及时上岸,就会遭受灭顶之灾。土豆叶子开始发黄,如不挖出来,土虫就得下口,左右开攻将它们啃得体无完肤。

过不了几天,蚕就进入四眠期,半夜打开蚕房门添桑叶,蚕沙子的气息扑鼻,热烘烘的。蚕与所有的物种都无法比,它属于天物,比娇滴滴的小姐还难伺候,冷了热了都不行,蚊子和苍蝇更不能沾,盯一口它就会一命呜呼。如果露水不是很大,天不亮前再喂一次蚕,就得下田采桑叶,早饭前几担桑叶进了蚕房,洒上厚厚的一层,整间蚕房里只听得见“沙沙”声,如下雷暴雨,房梁快被这声音抬起来,蚕拼着命吃足桑叶的过程也是涅槃的过程。从前养蚕的季节,我和母亲从来睡不到整夜觉,囫囵打个盹就得进蚕房清蚕沙子、添桑叶,等待它们上山吐丝的那一天,再没日没夜忙一场送它们走上祭坛,就得开始泡稻种。

稻种一头扎进水里足足沉淀了三天三夜,每一粒胀得鼓鼓的,已做好了出世的准备,于昨天早晨八点多钟在村里人的一片喝彩声中,稻种入土为安,稻种在塑料薄膜和稻草帘子下面与麦田面对面相望,等麦子走上岸后住进麦田的家。这称得上季节中最隆重的接力赛。麦不收,稻进不了田,农事总是一环套着一环,不能乱。

每年太阳到达黄经六十度,庄稼已发育成熟。金针花开,蚕豆荚饱满,芫荽、菠菜花、白萝卜花落结籽;胡萝卜花撑开一把纯白的伞,伞周围停着好动的蜜蜂们;豌豆叶子枯败,柔软的茎上留下一串串秀气的孩子,还有田里最大的宠儿玉米,从一株细芽出落成英俊少年的模样。林间的竹笋在上个月的时候还包裹在竹叶子里,竹叶如剑,的确是剑胆琴心的君子,剖开的竹,并不像树一样有年轮,中空外直,清气逼人,竹是君子。如果烂漫的春天少了修竹,便少了节气,竹随气而生,而竹沥、竹实、竹茹、竹叶心、竹青都是良药。竹的德行远高于人类。春天里从一米到三米高不等的新竹,在老竹子的庇护下英姿飒爽,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激情鼓荡。

四月小满,有风有雨,庄稼变得多情脆弱,庄户人得小心翼翼提防着从天而降的雨。只是人意扭不过天意,风雨招手就来,抬脚就走,田里肥料下得越是狠的地方越是容易遭殃,油菜、麦子熬过了一冬,躲过了春寒,意志本应该坚定,可是还是夭折了许多,它们倒伏的方向就是风来过的方向。古意中的三候:一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麦秋至。养蚕的人更是日夜不眠为蚕打更守夜到天明,眼睛熬得红桃子一样。三夏大忙从小满这天开始拉开帷幕。就算是这样苦熬着过日子,这个季节中带来的吉祥与喜讯远大于所受的苦。守望了一冬一春的麦子终于修成正果。

大片的麦子挺起了丰满的胸脯,等待着收割。立夏后的第二个节令,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八个节气。不知道祖先为什么把小满排在第八个位置上,八是个吉祥的数字。这个季节总是让人迷恋,情浓得无法释怀,从皮肤痒到心里,欲说还羞之感。喜庆事从开春一直排到小满向后,布满鲜花的婚车在公路上排成队,新人满眼睛里都涨满了情,在热烈的婚礼上举起高脚玻璃杯向宾客们敬酒。小满的空气中能闻到麦子酿造出来的粮酒味,甘醇甜蜜。好像这样的季节如不办喜事,感觉对不起上苍似的。

夏熟作物灌浆,半饱半熟。在麦田上盘旋的鸟们叫得心满意足,小满前后的时光也是它们每年最幸福的日子,它们在田里吃饱,再到水渠边饮足水,振翅飞到河边的小树林里谈情说爱。半饱的状态实则是最好,太盈则易亏损。

小满这天,麦子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薄薄的麦壳子被麦人(仁)撑得鼓胀,似落非落,麦尽管出了怀,仍然要耐心等待大满时临盆。油菜从金黄色的四瓣花朵走过一季,终于涅槃,等待村里人的镰在她的枝上当头一刀,菜籽荚“咔嚓”一声爆响后,吐出一串黑红的籽,这片油菜地暂时归于寂静。

黄瓜打了无数的花扭儿,藤蔓间一根根青皮黄瓜在嫩叶子间闪烁着,丝瓜秧在墙脚根长得有模有样,连家中阳台上瓦盆里的一棵丝瓜苗都长出三四片大叶子,一切秉承了开花结果的节律,丝毫不乱。只不过我撒在瓦盆里的香菜种子,尽管苟活着,可是,它们一律未老先衰,才长寸把高,就已开花结籽了,它们在瓦盆里无法茂盛,短短的时间就得寿终。那株勉强活下来的丝瓜苗,我真不知道如何安顿它的生命。植物的命运与时代休戚相关,一个时代有什么样的土壤,就生长什么样的苗来,能生生不息的自然是人意与天意中的所谓佳偶天成,纯属奇迹罢了。如果没有良好的土壤,忙忙碌碌一场,终究是一场空。这如同喜欢登山者一样,挑战极限的意志固然可贵,可如若超越自身承受的极限,必将走向毁灭。

天昏沉了一整天,黑云移到头顶上,早晨的雾迟迟不肯散去,像是要挽留什么。前阵子倒伏下去的麦秆上的穗沉甸甸的,只能躺在地上接受太阳的照耀,再也无法爬得起来,可是它们在应该饱满的时候并没有破罐子破摔,倒在田里苦撑活挨着,只要根还在泥里,麦秆一口气尚存,穗在小满的时候依然饱实。鸟们的羽毛被细雨淋湿了,依然在麦田的上空飞翔,“叽叽、喳喳、咕咕”唱着关于季节,关于食物的歌谣。有一种鸟很有意思,叫出来的声音就像人说话:“我、我、我……”,这样的发声把自己的个性张扬到极致,它和每个人一样,除了我,还是我,我就是这个世界的唯一。

昨天稻种子下田,婶从四点钟就爬起来拌壮秧剂,背了稻种下田时天还没亮。自家的种子洒完了又帮另外两家的忙,十点钟才拖着浑身的烂泥收拾回家到小河里洗脚,大孙子送到田里的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在河边洗泥脚的时候,看到苇柴叶子肥大,又站在水里打了许多苇柴叶子回家,烧开一大铁锅水,把叶子上的小蠓虫烫掉,我帮她搬到井台上打清水一张张洗干净,剪齐整了,一小把一小把扎好准备包粽子,忙忙碌碌已经是傍晚。

煨粽子用的是陈年的稻草,火不能大。婶对我说,你早晨五点起来忙孩子还没合眼,赶紧回去睡一觉,等粽子烂了来拿一些送学校给孩子吃,不要再绣那个倒头十字绣,把身上的小讲究(毛病,村里人忌讳讲生病,癌症病人称格局,小病称小讲究)养养好。

下午还在午睡,大哥送来了剪好的紫山芋头,大哥说,小满下雨,把山芋头栽进土里,连水都不需要浇,天自会让它们存活下来。

婶没告诉我是特地为孩子打苇柴叶包粽子,今天田里没多少事,才有空弄吃的,她把昨天包好的一大锅粽子用稻草火煨烂,晚上让我去拿了些回来。天下着小雨,大锅里的粽叶香在空气中弥漫着,我打着伞去婶家拿粽子时,婶已端着满满一盆送给了就要高考的几家孩子,把给我的留在一边。婶说,姑娘高考,一结束就得离开这里,她心里总是舍不得,让我高考的那三天给姑娘吃粽子,粽子,粽子,吃了它就会高中(粽),上个好大学。

小满的雨,有粽香味、麦香味、油菜籽味、蚕桑味,让人的热情变得饱满激越。十五天后大满,粽子的清香让心变得沉甸甸的。河水涨高不少,水石板淹下去一半。野蔷薇花快落尽,青枝绿叶伸进河水里,婶就是在做完秧亩后下河洗泥脚时,发现沟帮上大丛的芦柴叶才发心打了一大堆拿回家。水太大了,站在水边她一脚踩空差点掉进水里。她说,你和孩子没几天就要回江南,等不及吃端午节的粽子走,提前给你们包好放冰箱里。我的眼睛里溢满了水,像河水在涨潮。在这个寂静的城中村陪伴孩子备战高考,有那么多的素不相识的人为我们母女开道,有孩子的奶奶逢初一十五就在家中焚香祷告,有哥哥每周送做好的菜,还有母亲准备的草鸡蛋,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孩子能金榜题名。

把孩子送进校门后,我总是抓住短暂的时间去村庄的深处观察,为了生活,然后去服装厂上机器,在流水线上一坐就是十二小时,在路上遇见一只猫从田边经过,蝴蝶在它的前面带路,它自顾走自己的路,梅花掌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头也没抬。黄鹂鸟缓缓从空中降落,飞到猫头顶上的豇豆竹架上,倏忽,又落在猫的面前,那只黄色的大猫,不再无动于衷,停下来只望了鸟一眼,表情很不屑:切!小不点,不就是会飞么,猫族的本事并不比你差多少,此刻懒得吃你。猫停留数秒后,心无旁骛继续走它的路。最难熬的日子里,是它们带给自己心灵上的生机,与孩子共度难关。

很多时候,与一个人相处,还不如与植物、动物相处。一粒种子,你给它一寸土,一口水,一把肥料,它就能灿烂起来;一只猫或狗,你给它一口食,它会还你忠诚的目光。可是有些人,你给他再多,哪怕只有一样不称他的心意,冷不丁他会给你心上插一刀。在大千世界里观察自然,远比去观察揣度一个人要安然得多。上苍给了人类以思想,而人类还给上苍以什么?

人与人,人与物的相遇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特别是有相同气质的人相遇,更是命定。一位叫云初的文友,一直在城里一家银行工作,喜爱阅读,还没到退休年龄,突然萌生回归故里的欲望。虽然在同城,我们却是在一个叫新散文观察的论坛的网站上相识,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性别,像两株飘散着的植物,浮游在陌生的时空中,直到不期而遇。因着对文字的喜好。真正从虚拟世界中走到现实世界,是因为云初办的一份叫《吕城杂志》的内刊读本。他就一个人埋头做这件事,乐在其中。他在吕城镇一个叫蔡塔的村庄长大,他小时候上的蔡塔学校已变卖给一个私人办企业。几十户人家,房子周围是农田,村里有个庙,平时关着,虽修建多年,离成型还早,庙的一角还荒着。除了寺庙外,还走进庙里,香樟木雕刻的观音菩萨像还没能贴上金铂。香樟的浓香,让人感觉回到了原始森林。裸身的菩萨得靠信众们布施,才能塑上金身。这一等,又要许多年。如今从城市到乡村,不惜重金修庙建寺,蔚然成风。走遍中国,城乡到处都能遇见大寺和小庙。我所见到的规模宏大的有无锡的灵山大佛、梵宫、五印坛城;徐州的宝莲寺,有全国最宏伟的大雄宝殿,十八层半楼房那么高的通天佛阁,供奉着39米高的天冠弥勒佛像;呼和浩特市区的大昭寺和小昭寺,全是耗资十几个亿,用真金纯银打造出来。金碧辉煌,叹为观止,道场如此之大,震慑人心。在大昭寺中,导游与喇嘛变着花样让游客请香,挖空心思让信众往功德箱里投放大把的钞票。这些的确是拉动着地方经济,和尚们一个个肥头大耳,红光满面,看上去法相极庄严。在五智之门见到佛教“六度”之“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六组大字,坦率地讲,这“六度”佛教行为准则,古往今来的圣僧有几人能做到位,更遑论我等俗人?许多伪僧人经念得煞有其事,但眼不观鼻,鼻不观心,心在观四方,过足嘴瘾,只为谋生。在乡村,哪怕并不富裕,层出不穷的小庙里,香火一样鼎盛,隔不多远,就有黄墙红瓦的寺庙。每当有人家需要做法事,僧人们云集于此,诵经时间越长,主家付费越多,反正都是活人做给死人看,奢靡之极,然而最不吃亏的是和尚们,钵盂赚得满满的。庙门前留一坛滚烫的香灰,各自称心离去。曾在许多乡村腹地走访过,有些村办小厂,基本上每个村庄的内部都有几个规模并不大的乡间作坊,工人都是本村的人,这些小厂夹在民居中间,灰头土脸的样子,生产出来的产品有许多流向国外的市场。正因为有了这些小厂,村庄里才留住一小撮年轻人,能守在家门口挣点生活费,谁愿意背井离乡四处漂泊去。村口建有蔡塔学校建校30周年的纪念塔,七十年前就有,云初是主要参与策划者,为重建蔡塔费了不少心。他说总想为村里做点什么,做多少算多少。我们在亭子前留影,亭边有一水塘,阳春四月,太阳好得出奇,水塘对面是一家化工厂,云初说塘里的鱼被化工厂流出来的污水污染,照样捞上来到菜市场卖,买的人又哪里知道这些鱼的来处。环保每次来查,也查不出名堂,排污的管子可谓隐蔽,挖地三尺,悄悄排到地底下,环保局就是不吃不喝守着,也是做无用功。

离开村庄进城的人重返村庄只是过客,亦无权更无心过问村里的事务。乡村只是他们最后安享天年的精神归宿地,繁荣还是衰败与他们何干?振兴乡村的旗帜尽管猎猎作响,只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还能怎样。那个厂的建筑用地原来也是村里的田,村干部为了谋点福利,卖给了个体老板。这个厂成了村中之城,村中之国,不受村庄的任何约束。世界经济大同,无处不利,不过以损坏自然为代价的利益,总是得不偿失。这些被工厂污染过的土地,到下一个世纪会是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村庄为什么会凋零,与村庄本身的衰败羸弱是分不开的,与村庄的道德,逐利的心态,村里人对村庄的轻视都有直接关系。从乡村走出去的人才集中在城市,乡村的中坚力量不在,乡村无以为继,寸土寸金的城市,成本不断上升,商家难以在城市安身立命时,心思必然转到日渐凋零的乡村,那是一个尚未被损坏的自然处女地,谁不喜欢?乡里人在担心之余,眼看着到手的利益,谁不眼红心跳呢?再者说,谁也不能在村庄里打万年桩,得过且过吧。想起清代《马关条约》的签订不也是如此,因为示弱,所以才无条件去妥协。现代乡村的妥协亦如此吧。

当我们三个好友从城里奔赴云初的家乡时,正是蚕豆半饱的时候,车停路边等云初来把我们引进村庄,我和里下河之子明军就在路边揪下几角生蚕豆大嚼起来,涊涩的青丝味荡满心胸,明军说,这是小时候的味道,久违了。云初在原来的打谷场新建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圈起来的小院里栽了花,种了菜。“圈”这个字,拒人于千里之外,让视野逼仄,自然的风很难吹进来。人类的领地意识是从圈地开始,这是原始的动物性,大到圈地圈钱,小到圈院子,慢慢地上行下效,变成合法化。城市在强调拆除围墙,打开各区域的行路通道。现在的农村则相反,每家每户都是高墙圈起,院子前面的大铁门加锁。圈的人多了,便成习惯。圈的意识也代表着缺少安全感。云初从城里下班回来,就侍弄这些花和蔬菜。打开书房的窗户,前边是一个很大的鱼塘,后边是一片望不到头的麦地。他的微信名:麦田的守望者。只是当我问起他对古老的二十四节气时,他说,这些我真的不知道。离开农村太久的他,尽管经常回到村庄居住,可对节气的了解真的少得可怜,也难怪在他的第一本散文集中,读不到关于自然中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文字。那么一块好地方,不能为他的思想所用,着实可惜。

人物两界,各自安好。好的物种雌雄为一体,好的人亦是。

也不能责怪他对节气的不了解,面对目前自然农业的不断退步,每一寸土地已然没有天然的肥料,种植的人对土地不注入感情,格式化式种植,对土地本身就是一种致命的伤害。从前村里家家养猪,有猪粪,春天时捞河泥沤红花草积肥,现在在教科书中都找不到这样的农业的活细节,桃林、麦田、菜地、沟渠里,流淌着农药的味道。除了村里的原住民,其他的人对于当下的农业、农村、农民的生活,作为过客的他们,偶尔回来欣赏一下可以,但如果真正地让他们在双抢的季节里,除去西装革履,重返大地去劳作的话,简直是天方夜谭,谁还会留恋那种原始的生活?

本文选自《天时谱》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钱兆南,原名钱俊梅,曾用笔名水无痕,江苏海安人。曾《天涯》《作品》《雨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几十万字。有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建筑工地现场打工的经历。多年以来坚持在乡村行走,进行田野观察和走访,用良知真诚写作。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跪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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