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湘文艺】李美欣/桃林河·桃林井·桃林二中 / 四六文摘

桃林河·桃林井·桃林二中

作者：李美欣

昨夜的倒春寒将黄色的迎春花零落一地，娇小的身朵甚是可怜。这正是春暖犹寒最难将息的时光，也是莘莘学子们苦读的韶光。有一群青青子衿就常趁课余走出校门、走进雨幕去桃林河畔撞遇寒流里的桃红。

刚跨出临湘桃林二中的校门，一段两三丈宽的黄沙路顺着笔直的校围墙横卧脚下，路两边枫木茁壮，树树相连叶叶相侵，夏则筛下斑斑荫凉，即使在这春寒里还有纷纷的熏叶飘零。这条路，晴则来往的车辆绝尘而去，卷起沙砾扑面雕刻容颜，雨则坑洼水凼羁陷腿脚。往左，北上临湘购物武汉；向右，南去岳阳逛逛长沙。无论“才饮长沙水”还是“又食武昌鱼”，上世纪八十年代来回一趟最快也得三四天。即使今天，桃林镇依然是这方圆几十里上北下南、东进西征的交通要地。

桃林二中的高考成绩、体育人才的培养名贯四方，当年百里之外的湖北通城、崇阳等县的学子也慕名负笈蜂至。这除了二中教职工的尽职尽责、学生们的聪颖勤奋，还有校门口隔路正对着两泓春水：“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两口池塘夏则荷叶田田鲤鲫阵阵，冬则暖霭袅袅如仙浣纱。人们都说这是桃林二中的灵慧之根，智慧之源，毓秀之窗。两塘中间的煤渣路将教职工住宿与学校通联，教职工每天就在这根“弦”上两点一线，边赏荷边思忖而专心构思的教案岂不精良？

鱼贯的学生向右斜穿踏上池塘边一两米宽的塘堤，这堤也是一户农家的屋侧台阶。脚底的“泥丸”趑趑趄趄把他们送入一条仅能容身的小巷，这小巷也就是那种“让他三尺又何妨”的楼间墙隙。二楼草帽厂的人语声、算盘的叭嗒声、机器声，从墙壁里传到巷子又将头顶的巷瓦掀开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仰头就见霏霏雨屑裹着光明点点如箭坠下来。

忽然眼前一亮，那是双脚已踏上了石板铺就的桃林老街，中间是湿漉漉的水光。街道差不多两丈宽，虽是硬石铺就但沿着桃林河堤婉转而柔曲。街两边是店铺，砖楼还夹杂着不少的木构楼，木楼“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扂楔”，铺脚则青砖石础，铺顶瓦檐翘角。一楼是日杂买卖，空间较高大，二楼三楼居家，楼阁向街心挑出，于是轩窗相觑，对楼人晤谈若耳语。人行街上则头顶光明一线，即使雨天脚下也不湿鞋。

老街在桃林河的西岸。旧时以街为镇，桃林镇就是本以老街为书脊、扉页拂向河边的图书：扉页上莺梭柳绿桃红，井水雾蒸汽霭，房屋共墙联袂成排；这边正页上的“文字”则厚重紧密：房屋栉比鳞次，院落星罗棋布，屋顶鸳鸯瓦扣错落如鳞，巷道脉络分明。每至清晨，炊烟、犬吠、人语、娃哭、呵责……人生百般况味从“字里行间”涌出来。更有几条巷子，活鱼鲜虾，酒肆肉摊，终日腥羶，吆喝声、砍剁声……红尘喧嚣滚滚。桃林人的生活每天就是这样开启的。

左街的转弯处有个铁匠铺，每至冬凛春冽，风与雪就在那堵墙角厮杀。碰上生意兴隆，“呼哧”的风箱、“叮咚”的铁锤，尤其是那徒弟，一条大裤衩揽在腰间，炉火把黝黑结实的胸脯硬是镀上红，亮出细密层的汗珠。而雪花不时从琉璃瓦檐或墙角溜进来扶风廊回，未及弟子身边却又香融神殒了。这道风景令观者忘了移步行者仍来，这里立刻堵成了瓶颈。

左街蜿蜒近两里，商铺谈不上“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但日用百货、婚丧喜庆之商品种类齐全甚至还有意外，学生时代的我就在街上见过袁大头。茶叶、茴块、炮块、糍粑、干笋、干辣椒壳等土特产目不暇接，尤其是桃林豆腐、臭鱼干、川芎更负盛名。街尾临时摊位还有“千年屋”，除了木制的竟还有陶瓷的石的铜的，令我们山里来的孩子惊奇害怕。

听老人说旧时河里有船，顺流经左街到右街即靠船码头。右街较短，商铺少而冷静。

铺厚重的条青石或石块，从左右街的界点顺堤坡成一条斜径约二十米至桃林河底，窄处也有丈多宽。

“逮承云雷后，天地始新初”，这时的桃林河水已拒绝了冬天的固执，细雨里尤显丰盈灵泛，与河床上初绿的小灌木扯着手哗啦啦不忍话别。

沿斜径下三分之二，名闻遐迩的桃林水井就在径的左边。这时井坎上的桃林“萋萋结绿枝，晔晔垂朱华”，枝条斜出还笼罩了井边两个石砌的井池。两个雕龙的石槽从井壁里伸出来，两股热流“吞云吐雾”直往井池里汩汩滔滔终年不息。两股热流近在咫尺，但热度、清浊不同，清者纯净可直接饮用。它们还冬暖夏凉：炎酷夏季冰肌凉骨，且吸纳四周热量，凉爽一方；天寒地冻则氤氲骀荡，吐暖如汤。曾听老辈人说，这井水系地下河水，潜通洞庭湖，传说古人曾将刻了字的乌龟放入井中竟在洞庭湖浮出，又传说曾有鱼从井里涌出。桃林井流淌着诸多的奇迹。

桃林人每天的梦就是从这井边醒来的：天还麻麻亮，鼎沸的人声、杂沓的脚步声、捣衣声、洗菜声、铜壶的接水声、水桶的碰撞声，把桃林的夜行衣一点点褪去。及至学生们来到，黎明里，寒潮细雨中、井雾蒸腾里，缤纷的落英飘在人头上、各式的雨伞上、拂在人衣上，井池里则早已积了厚厚的桃红。真个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桃林河沿岸有十余口这样的井，井边或桃李交映，桃红更加鲜艳；或杂一两丛篁翠，“高节穿花遮护”；或井前书卷蕉绿，或丛丛月季花红对碧苔。有的井壁上还钉有碑刻、铭牌。这里的每口井都是一处花洲一处胜景。

桃林米酒也名播遐迩，方味浓郁深具特色，尤其是桃林的豆腐，瓷肌玉质滑嫩香甜，誉传百十年声播百十里，应该都得益于这独特的井水。

桃林河上有座青石板桥长约二十余米，板宽尺余长丈余，横骈三块，通往对岸的医院。站在桥上遥望西南，河水流经田野，已明显阔泽甚至苍茫恣肆时，桃林河波澜壮阔的夏季就到了。

傍晚时分，天边的浮云与河水欲粘未粘，斜阳拉长了光芒睥睨着桥面，这时光屁股的小男孩、穿着短衣裤的小女孩，像群猴子涌上桥来，捏着鼻孔从桥墩上一筋斗翻进水里。叫声、笑声、扑通声、甚至哭声，和着水花一同跌在河里。待到母亲们的厉声呼唤把霞光、乱轰轰的孩子收拾馨尽，大男人们才陆续来到河边、井边，撩起浴巾将一身的尘倦涤在月光里星光里，往西流入大海里。

桃林河的魅力令外乡学子更难抗拒。每至暑假来临他们早已约好了到上游拦河坝“侣鱼虾”溯源：则时见峰岸突兀，或左崖迟花献瑞，蜂嗡蝶绕；或右畔“喜看稻菽千重浪”，金黄的田野上蜻蜓阵飞。光阴似流水，眨眼，烈日即将溶入河水里，桃林河的源头却不在这里。脚下拦河坝里的铅锌矿是上游一个铅锌矿厂洗下来的渣石，而那矿厂是日本侵略者占领时开采的。那历史距今近百年之遥了，但那痛却在这些学子们的心里是愈远愈深愈疾。

至蓝天高两岸秋晖远，桃林河水也渐退却，滩上的卵石特别洁净，草木青枯相杂犹显丰茂。站在岸上凝望河水萦流熠熠生光，竟有“江流石不转”、“名成八阵图”的景像。每逢课暇，桃林二中的学子即来这里“风乎舞雩”：或卧于草阜仰望蓝穹，神系流云意趣清华北大；或围在高大的河杉下手抚大木，思接九仞志向八荒；有的一卷在握对清流吟哦，憬往大海；有的朗朗高歌尽情放喉，望风逐鹰；有的撷一枚草茎或木叶在唇齿间噙吮，发出呜呜似呦呦鹿鸣。

继至大雪压松群山哑默，桃林河上“飞起玉龙三百万”、拦河坝上风饕冰封，有一种热度却在这里升温：“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有桃林二中的学子趁这凛冽结伴而来砥砺冰层跃入水中。“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吃得苦霸得蛮的湖湘精神就这样在桃林河扎根。

桃林河四季皆画。

桃林钟灵玉毓，人杰地灵，文化底蕴浓郁深厚。湖广总督张之洞曾感叹：“洞庭一湖水，唯凤笙饮一匙，我等仅尝涓滴耳”。这个风笙叫吴獬，就是桃林人。

吴獬系晚清光绪时进士，先宰荔浦后辞官还乡，掌教金鹗书院、岳麓书院、青阳书院、石鼓书院等等名山数十年，弟子数千，足迹遍布东南诸省，影响巨大。其逝世后当时政要熊希龄、谭延闿、符定一都亲撰哀联，吴佩孚也派专人来收其著作出版。因此渊源，桃林近现代更加重视教育，桃林二中遐迩有名，现已更名临湘二中，仍是省示范性中学。今天，北大、清华、航空航天等著名学府，每年都视桃林二中的学子为席上珍。

桃林既崇文亦尚武，百十年来素有武术之乡之称。地方的传统长拳，几经自创、补充，更臻完善实用。其中的绝技“铁牛破胯”，就被国家文体局编入体育院校的正规教材，并列入军队、武警擒拿格斗的训练内容。

捻指三十多年了，我视桃林为桑梓的思念之缕被岁月蹉跎得愈加粗重。去年十一月，一个菊花绽放着明媚的日子我们回了趟桃林。眼前是陌生的“迷宫”：高楼堂皇，气势遮空，道路纵横，巷陌交措。我们辨不清东南西北，回归二中的心情愈而迫切，为了方便问询，只好停车步行。

学校完全改观了，原来一人多高的围墙拆建成了临路楼房，一楼全是商铺，铺里顾客盈门。校门前柏油路洁净宽阔，原来校对面的四合院、低矮的民房都改变了容颜，全是林立的高楼。校园里绿树参天，整齐的教学楼取代了原来的红砖瓦房，塑胶淘汰了跑道上的煤渣，彩色如新的篮球场上学生们生龙活虎地争锋。

只可惜那两口荷塘被城堙埋在城镇的发展里，只能在脑海里记忆犹新了。

我们凭感觉走过商楼夹持的一条巷子要去老街，商橱的灯光明亮，店楼里的商品琳琅满目。巷子的尽头就是老街，徜徉在较以前宽阔、悠长的水泥街上，穿行在装修气派的层楼下，木构楼、琉璃瓦、石板街、铁匠铺已没了蛛丝蚂迹，但人居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街形还是六七分如旧，这足以安放我们的思念。

街上店铺里的物品拥挤、游人如织。川芎、芝麻、瓜子、糍粑、蜜饯等香飘四溢，但我还在寻找一种味道：经柴火熏烤而特具的烟火烤鱼香。这种只属于桃林街的大小鱼干少见了，也少了那个年代赶也赶不走、嗜这“风骚”而争锋打架的家猫野猫。桃林豆腐也芳踪难觅，我“众里寻她千百度”经多次打听，原来它已是桃林镇的“当家花旦”：早建立了豆腐品牌厂，销况特好，每天早上9点左右就售罄了。

下到河滩，环卫工打扫过的新鲜痕迹还在。我们觅到了印象最深的那口井，它已往下移了，原来的井址上已压着楼房，曾经灼灼其华的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井水失去了昔日的“澎湃”还有它的澄清透亮。但井边多了个红色亭子，亭里立着石碑，上面镌刻着捐修人的姓名及款额。

我脚步踽踽行在曾经熟悉的路径，顺势走上了青石桥，对岸成排的高楼用背脊断然拒绝了这桥。我回首，希冀在岸坎上重睹“春来千里绿映红”的桃林，但还是高楼。又抬眼西南，原来空旷的田野上也是高楼滞云凌空了。

远望下游，一道虹霓凌空河道，伸进楼群揽在腰际，不知这是何时新建的大桥。桥上车缓人闲，在倾斜、泛金泛红温暖的秋光里，美仑美奂似天衢。桃林，旧貌换新颜，已是一个崭新的城镇。

赏着这“烟霞”，猛然想起高三时教室搬至校园西边最后面的教学楼三楼，楼房紧挨着围墙。围墙立在沟坎上，坎外一条丈余宽的沟流。对面的沟堤上一排杨柳，杨柳外是旷眼的田畈和村庄。至惊蛰雨水节气，水田漠漠云英红遍，高大的黑水牛就来田野开春了。它贪婪地嚼着花红犁翻乌黑的泥土掀开春的讯息，闻息的白鹭则奋翅翩翩前后起落。若遇阴雨发水的日子，晨雾朦胧里流水哗哗，农人来到沟里用“哈罢”捞鱼，时闻渔人收获的忙乱和喜悦。

午后，我们继续顺桃林河而下，阳光铺在一悠缓宽流处，河底忧愁般的水草随流而泛，十几只“妹鸡”（一种小野凫）浮在水面随涡漩从容漂荡，似欲羽化而仙，羡得两岸的飞鸟也时来掠水。

行过这段清流满渠、水草丰茂、凫禽乐栖，一位朋友回首跓足指着堤上一栋栋新建的农家小区感慨：“我们退休了也都来这里买栋‘别墅’吧，过妹鸡这样安逸、散淡的江湖生活！”

回程时我们迷路了，高德为我们指点迷津，司机突然叹道：“我们刚才是从107国道转京珠高速的，原来这两条国道都经过桃林啊。”

“快看，右前方不正是桃林二中吗？”坐副驾的同学又喊道。

我连忙将眼睛贴上车窗透过玻璃抓捕到道林的间隙：刚收割过的田畈里散放的黄牛正闲庭信步悠然地啃着，不远的田头蓬蓬白鹭翥翅滑落，金黄的禾茬似还散发着稻子的特殊芳香。哦，学生时代的西畴还在！

原来京珠高速就在桃林二中的后面，穿过桃林西郊，通衢南北。我们奔驰在这条康庄的大道上，可北驱京城南骋广州，千里之遥朝发夕至，遑论武汉长沙了，那只是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