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九:严打

本文作者:黄金亮


时令在初秋之际,塞外的天气,早晚已经有了寒意。麦收刚刚开始,穗子发白的草麦已经被一捆一捆码在了光秃秃的土地上,镰刀刚刚割过的麦茬散发出植物特有的清香,土豆秧子依旧挺拔,粉白的花朵虽已谢落,叶苗却倔强地泛出深绿色的光泽。正是包产到户的初期,秋风吹拂着郊外大片属于庄稼人自己的土地,科布尔城南的辉腾梁上,当年既没有森林般的风车阵,更没有星罗棋布的旅游点,草原如海,繁花似锦,九十九泉最少还有六十六个湖水荡漾,湖面上水鸟啄食,旁若无人。如果不是当天发生的那件事,这一天和许许多多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初中生,八月底正是即将开学的日子,一个假期的松弛,让每天的生活慵懒而无聊,沉闷又无趣。

这天接近中午开始,南街东侧,公安局门口突然增加了许多人,有站在街边的,也有从门口探头探脑张望的,要知道平时路过这里,很少有人会轻易走近那个庄严肃穆的大门,更不要说止步不前。公安局大门向西敞开,院里平坦宽阔,院子的东部,是武警中队和看守所的重地,围墙有十几米高,身着草绿色军服的战士背着大枪,如同电影里面炮楼的岗哨一样,来来回回不停地巡视,那些被阳光晒成古铜色脸孔的士兵们,一段时间里是我既惊惧又羡慕的偶像。公安局周边,除了西面紧邻马路,其余都是低矮破旧的平房,尤其南面的围墙下,是一道仅容一人走过的小巷,窄窄的巷子里,看守所在此处还有一扇深色的大门。小时候,走进那个巷子,时常感到阴森恐怖,走出来直到看见高墙上的士兵,心中才恢复了失去的安全感。

今天,竟然有人在公安局门口聚集,甚至围成一个个小圈子在窃窃私语,是为了什么?

抓捕

忽然,随着尘土飞扬,马达轰鸣,一辆卡车急速驶来,车轮碾过没有硬化的土地,扬起滚滚黄尘,伴随着门旁人群的阵阵惊呼,眨眼就停在了院里。车上有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还有穿着上白下蓝警服、斜挎着武装带的民警。这还不算,卡车的后马槽,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分明被一条条细白的尼龙绳绑着,民警的手压在这些被五花大绑的人的肩上,那个肩膀似乎在嗦嗦发抖,下边也有些立足未定的样子,头却一直低垂着。汽车停下,马槽打开,那些人在吆喝声中不得不跳下车来,脚步踉跄,自觉地排成一队,被押进了一个神秘威严的小门之内。我正在疑惧之中,听到旁边有人正在做“路透社”新闻,隐隐约约似乎有“大搜捕”几个字。

卡车几乎隔不了半小时就会来一辆,车上绑尼龙绳的人有七八个到十来个不等,不一会儿,几十个人已经进了那个小门。看热闹的人和我一样,计算和争论着到底抓住了多少,有说五十几,有说六十多,数目不确定而且在不断增长。

这天晚上,好多人家都在议论纷纷,灯火辉煌到接近午夜,最后终于大致弄明白了一点事情的原委。原来今天是公安局的统一行动,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第一网搜捕。当天夜里,我还听消息灵通人士爆料,公安局半夜开会,全体集合,先抓的还是几个内部的民警,据说也是参与了社会上的违法活动,当场被撕下领章帽徽直接带走了。原来如此,善良的人们一番惊叹后都怀着美好的愿望,希望运动完美告终,给百姓再造一个清白世界朗朗乾坤。家里有不听话的孩子的人,则是惶恐不安,紧闭大门,既有侥幸心理,又心怀忐忑,苦于找不到脱身的妙策。

多年以后,回想起当年公安局门口一辆接一辆的刑车,以及大家惊疑议论的那个夜晚,还是心情不能够平静。当年这一切,不是中旗一个地方的孤立事件,而是横跨整个96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一件大事。我后来不止一次听到各个地方的人们讲述他们当地的传奇,也不止一次从各种公开发行的杂志报纸上看到,关于对这次席卷中华大地的要事的描绘。

这一天的准确时间是:1983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也就是本地人说的鬼节,鬼节打鬼,似乎上天早有安排。

八十年代初是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时代,也是社会治安相当混乱的岁月。1976年文革结束,十年动乱留下的心灵和肉体的双重创伤远未修复。两年后的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中国的这列东方快车终于驶上轨道,社会重心的转移,新思想新事物不断涌现,老传统旧风俗也在不停的恢复。高考招生的大门重开,数十万学子鲤跃龙门,一代人噩梦初醒,几百万知青返城待业。革命中断,社会信仰出现了真空,旧的一套已被否定,新的社会秩序还远远没有达成,目标和现实的脱离,发展和需求的矛盾,都有扩大的迹象。1983年的严打,执法者虽有漏洞,但是其本心却是为了保证社会秩序的良好运行,违法者虽然都是法盲,但究其原因,也并非都是个人的过错。八十年代, 一个泱泱大国法治相当不完善,民法商法等等还是空白,刑法也是刚刚颁布,一切都是在懵懂无知之中,就如同那个岁月中的我一样,年少无知,好多时候,生活唯一的出发点就是好奇和无知。

朱德嫡孙在83年严打中被处死刑

距离八月下旬大概在一个月左右,被严打搜捕的一百多名犯罪嫌疑人(当年还没有这样准确的称呼),被五花大绑拉上街头,在中旗科镇的大街上,进行了浩浩荡荡的游街示众。我记得人群中也有几个熟悉的面孔,那些在烈日照射和尘土飞扬下,惶恐无助的眼神,和因为羞愧低下的乱蓬蓬的脑袋,至今还在我的记忆中。科镇的看守所人满为患,临时把东街上的国营澡堂征用来看押犯人。那些灰头土脸的犯人中,街头地痞固然占了一部分,来自乡下的小偷小摸、投机倒把、聚众赌博等等犯罪分子也不少。

游街示众

乌素图有一个王姓杀人未遂犯是这些人中间比较典型的一个。老王本是一个普通社员,按着前几年的说法,公社的阳光照万家,社员本是向阳的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干的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营生,本来除了交粮纳税,与国法民生都不会发生任何联系。可惜老王虽只和土地打交道,身体主要功能的冲动,却不见得与其他人有区别。乡村社会里,男女有说不清的关系本来也很常见,老王因为性冲动带来的麻烦,一般也都在可控的范围。可是老王在初获甜头之后,人家对方要和他结束这种不明不白的暧昧,具体原因不可知,能够明确的就是,在女人一家中午歇晌的时候,王犯手提凶器,嘴里残留着混浊的劣质酒味,由窗户爬入,要下狠手解决对方,没想到一击之下不成功,引起对方反抗,全家人大呼小叫一起上手,老王被生擒活捉。据说这一家在当地人多势众,老王被拿获以后,几乎让打了个半死,报案到公社派出所,派出所来人一看,犯人被打得连路都走不了了,只好从村里借了一辆手推车,把老王抬到车上,送至几里地外公社所在地收押。如果放在平时,老王的事情最多也就是个劳动教养,不幸没等裁定结果下来,赶上了严打运动,老王的命运由此发生了180度的转折。老王最后的定性是杀人未遂,于1983年12月的公审大会后,被从重从快处决。临刑前,重犯都会给吃一顿上路饭,狱警问他有啥要求,老王说我想吃豆浆油条,听说街上的市民户早晨都吃这个。豆浆油条吃完后,老王似乎有一丝懊悔,和监狱里看管他的人说,“油条原来中间是空的,我才知道。”

著名影星迟志强因‘’流氓罪’’在严打中被判刑

老王是运动中不幸的一员,但是也有不幸之中的万幸。抓捕行动大滩组的成员,在蒙古寺公社根据群众举报抓了一名聚众赌博分子,由于夜深人静车声犬吠,惊动了村里的群众,许多人起来看热闹,看热闹的观众里有一个人,可能平时和这名赌博犯关系不错,一时冲动拦住公安的车头,口里还出言无状,干警们哪里顾得上和他纠缠,二话不说,一米五的尼龙绳连他也绑了,一起拉回镇里,因为监所满员,这个人只好被关在公安局的车库里。那一段时间头绪繁多,也没人顾得上提审他,只是每天管饭,一直到第二年春节已过,严打已经快要结束,该处理的人都处理完了,忽然有人想起车库里还有一个,给领导汇报后,只好提出来审问,问你知道收审你的原因吗?回答我甚也不知道,甚也没收到。问那你是咋进来的,于是说了拦住车头的事,只好联系当时抓他的干警,干警说有这么一回事,阻碍执行公务,行政拘留早就放回去了。领导不由得生气,到现在还在车库里关的了,赶紧办手续放人。蒙古寺这个老乡糊里糊涂被抓,又糊里糊涂被放生,算是逃过一劫。

1983年12月8日,察右中旗又是一个万人空巷的日子。这一天,在一中操场上召开了声势浩大的公审大会。包括老王在内的五名疑犯被列数罪状后处以极刑,其他二十多名被判处各种有期徒刑不等。

公审大会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判刑坐牢的还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可能,身首异处的就再也没有重返社会的机会,短暂的人生画了句号,亲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功过是非只能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幸运的是此后的中国,法治体系逐步完善,年轻人受教育的条件也逐渐拓宽,改革开放四十年后,虽然中国仍然面临风险和挑战,但还是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明天会更好。

2003年,最高法院《关于推行十项制度切实防止产生新的超期羁押的通知》中明确规定不准公审公判。

2007年3月12日最高院、最高检、公安部、司法部联合出台《关于进一步严格依法办案确保办理死刑案件质量的意见》,规定执行死刑应当公布,禁止游街示众或者其他有辱被执行人人格的行为。

截止目前,中国一共颁布过各种法律上千部, 其中现行有效的是243部,根据这些法律的调整范围,现行法律可以分为九大部门法: 宪法、行政法、民法、商法、经济法、劳动法与社会保障法、自然资源与环境保护法、刑法、诉讼法。 每一部单行法律和相关的法律规范,都可以归到这几个大的部门法律当中。

法治在路上,得失在民心。

诗曰:

风急浪涌千帆竞,亦有随波逐流生。

王道杀伐用重典,法治人为说纷纭。

治标治本皆民意,怒目低眉共佛心。

国门渐开迎盛世,莫使沉渣毁太平。

后记:

  1. 1983年6月16日,在呼伦贝尔盟喜桂图旗(今牙克石),8名十几岁的社会闲散青年无事生非,酒后滋事,残忍杀死了27名无辜者,其中包括75岁的老人和2岁的幼儿,并有多名女青年被强奸、轮奸。

  2. 1983年7月19日,因牙克石“六一六特大强奸杀人案”的发生,邓小平在北戴河向彭真和时任公安部长刘复之指示:“对于当前的各种严重刑事犯罪要严厉打击,判决和执行,要从重,从快;严打就是要加强党的专政力量,这就是专政”,1983年严打随后拉开序幕。

  3. 1983年8月25日,中共发出《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的决定》,9月2日,中共人大常委会颁布了《关于严惩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决定》和《关于迅速审判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决定》。前者规定对一系列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可以在刑法规定的最高刑以上处刑,直至判处死刑”;后者则规定在程序上,对严重犯罪要迅速及时审判,上诉期限也由刑事诉讼法规定的10天缩短为3天。

  4. 1983年8月22晚,察右中旗公安局召开全体干警会议,布置严打,并现场处置了内部几个犯罪分子,因手铐不够用,参与抓捕的民警每人发放一条一米五长的尼龙绳。第一网行动结束后,共抓获各种刑事犯罪嫌疑人133名,严打运动从1983年8月到1985年12月,历时三个战役。(在此感谢中旗公安局王剑同志提供准确详实的资料。)

  5. 中国共有四次严打活动。1983年首次提出“严打”这个概念,并进行第一次“严打”;1996年进行了第二次“严打”;2000年-2001年进行了第三次“严打”,增加了网上追捕逃犯的行动,也被称为“新世纪严打”。第四次严打是2010年。上诉运动和四次国企改革的时间吻合,说明就业危机是社会稳定的头号敌人。


文中图片来自于网络

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本期幕后】

策划:安强

编辑:敏敏

校对:小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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