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鸣散文】我 的 火 车

审核:张远:司长冬、小丫   编辑:红柳

我 的 火 车

文/潘鸣

在我多年以来的睡梦里,时常会有一列老式火车呼啸而过。它从旧时光的隧道深处驶来,喷吐着烟雾,嘶鸣着汽笛,在富有节奏感的轰响中穿越我的梦境,驶向迷茫的远方。

这一列火车,是我少小时候所交集的众多事物中一痕难以磨灭的印记。经历了岁月的洗濯和沉淀,它已经超越了物体本身,成为一种具有年代感的标识和意象,并饱含了我浓厚的个人情愫。

在现实生活中,这列火车驶入我的视野,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个和暖的春日。那天,我们一群小伙伴怀着欣喜而好奇的心情,步行几里地,去新建成的铁路边守看刚开通试运行的火车。

在一群蒙昧未开的孩童眼里,当时所见一切是那样的奇异壮观:铁路的路基高高凸起在一马平川之上,堆积的碎石和涂抹了沥青的枕木,铺垫着两条铮亮的钢轨,向两头无限延伸,通向遥远的视野尽头。火车还不见踪影,几声气冲牛斗的笛鸣便先声夺人。小伙伴们赶紧远远避让到路基两旁的斜坡上。虽然都没见过火车,但早就听说过那家伙挺魔性,人靠近了会被吸进它肚子里去。空隆隆、空隆隆,那庞然大物由远而近了。正眼看过去,从车头到车厢通体一色铁黑,唯有车头下一柄连轴组串的巨大车轮漆成了红色。那火车远看时似乎在慢吞吞地蠕动,到了跟前却像是骤然提速,呼啦一下子就晃了过去。掀起的汽浪扑得我们身子有些晃悠,沉重的车轮辗轧过来,连脚下的地皮都在颤抖。在我们充满敬畏的注目礼中,年轻的火车司机将身躯斜探出窗口,脖子上的白毛巾迎风招展,那形象简直神气极了!

这个不速之客的突兀闯入,打破了我们偏隅一方原有的安宁平和。它每天经过时汽笛长鸣,几里地外也清晰可闻。我们的魂被它钩住了,终日饮食不安,逮住空子便往铁路边跑。我们学着电影《杂技英豪》中高空走钢丝那样,在一根单轨上比赛谁能平衡地走得更远,俯下身子用耳朵贴着轨道探听火车的响动,在铁轨缝隙处卡一枚分币看火车能碾轧成啥模样。我们还去参观以家乡“永兴”命名的火车站。小站设在站牌坡坎下的一小片平坝上。橙黄色的机制瓦顶,粉得雪白的砖墙,在周围灰暗陈旧的农舍中显得十分抢眼。房屋一溜三间,两端分别是调度室和售票室,中间稍大一点的是候车厅。内设两排木条座椅,靠墙开有圆拱型的售票小窗口,旁边矮桌上坐着一只保温开水桶,桶耳上用铁丝系着两个公用的印着铁路专用标识的瓷盅。一拧龙头,热气腾腾的茶水便汩汩流出。列车进站前,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值班员手提信号灯健步跨上站台。那范儿,看上去有几分像革命样版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

我们渐渐摸清了有关这列火车的来龙去脉:穿越家乡的铁路叫“广木铁路”,这是一条仅有一百多公里的区间短线,一头连结金河磷矿,一头通达铁路干线中转站广汉。主要通行往山外运送矿石的货车,客货混编车每天只有早出晚归一趟,中途每个乡镇小站都停,有点像乡村大河湾里的摆渡船。那车是名符其实的“火车”,行进中需要司炉工不停地挥臂向锅炉膛里铲送煤炭,保持火旺水沸,蒸汽凝足,才能带动车轮滚滚向前。

有了火车,我们就有了连结外面的世界,接触各种人情风物的窗口和通道。通过广汉中转站,可以去成都、去北京、去全国各地。不过,对那时的我而言,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能性。真正乘着火车去看“外面的世界”机会并不多。惯常是局限于几十里以外的县城什邡的往返。省会成都十岁以前仅去过一次,“大城市"给我留下的启蒙印象是望掉帽子的高楼、闪烁的红绿灯(夜晚是霓虹灯)、拖着辫子的电车,还有满大街多如蚂蚁的行人。至于首都北京,天天升起“金太阳”的神圣之地,那根本是遥不可及的,只能在歌里唱一唱。

我第一次与火车“亲密接触",那场景回想起来有些不堪。那时我刚满六岁,作为生日赠礼,母亲带我初次搭乘火车去什邡县城游玩。那日清晨,怕误车,我们母子早早赶到车站买了票,上站台等候。列车在小站经停三分钟,谁都不敢拖沓。一会儿,火车进了站,轮子虽然停住了,车头却一直忽哧忽哧喷粗气,好像随时要脱缰狂奔而去。我紧张地跟随母亲匆匆走近一节闷罐车厢,那厢口离地面有大半个成年人高,只搭了一个简易的木梯。母亲在上面拉拽,我在梯格上磕绊攀爬,下面是焦急的催促。稀里糊涂爬进车厢,过了好一阵,感觉右腿有些湿漉痒痛,捋起裤腿一看,膝盖以下被磕了一条长长的裂口,鲜血像蚯蚓一样爬满小腿。母亲心疼地摸出手绢为我包扎,我还算坚强,众目睽睽之下,咬住牙,没有哭鼻子。这便是我此生搭乘火车的“首秀”:因激动而手忙脚乱,因慌张而狼狈窘尬。事后回忆,除了留下那道后来发炎化脓一个多月、至今还有疤痕的伤口,整个行程的印象是一片空白。

随着年岁增长和搭乘火车次数的迭加,我与火车渐渐熟络亲近起来。供旅客乘坐的客货混装车没有专用客厢,以闷罐货厢替代。厢体是坚冷的黑色钢铁,车厢两侧各开有两个一尺见方的小窗,常常为乘车的小孩抢占。行车时车门并不合拢关闭,列车员把登车木梯横顺在门口,形成一道低矮的护栏。车上没有座椅,也没有扶手。乘客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则凭空站立。运行中,那车响动大,气势猛,速度却并不快。除了启动和刹车时有些扯送,让人踉跄俯仰,行驶过程还算平稳。有些喜欢刺激的年轻人常常会依坐在车门边,把双腿悬空垂着,对着道旁的路人招风。

来来去去的乘车人中,以穿蓝色工装的人群居多,他们是山里磷矿和煤矿的工人。下山时,他们挎包里塞着需要换洗的衣物,神情疲惫,耳鼻和双手的绉褶处残留着一些黒垢。而回家轮休后再乘车返矿,他们从容貌到衣着都焕然一新。往往手里还多出一个彩色胶线网兜,里面是妻子或母亲备做的乡土酱菜或是自家院里树上的鲜果。沿途小站不断上下的那些相貌憨实、肤色黝黑的男人女人,是附近的庄户人家。他们挎着提篼或挑背着箩篓,里面是叽叽喳喳的鹅鸭或是时令蔬菜。他们乘着火车去铁路沿线的乡镇赶集,辛勤地捣腾那些农特产品,目的只是为了换回一点油盐钱或是孩子上学的书本费。偶尔还可见到少许着装伸展,携挎提包,表情庄重的人。那是乡镇干部和学校教师,赶往县城去开会或是参加集中学习。热热闹闹的车厢里,长久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由车体透溢出的铁腥味、男人身上的汗味、女人的雪花膏香味、家禽羽翅的气味和各色时蔬的清香味含混融合而成的,很有老火车的辨识度。

到了秋天,火车上会闪现一支特殊的队伍。他们是十多岁的乡村少男,每人背着个大背篓,腰间别一把扁镰刀,扎一袋干馍饼。正是各家圈养生猪长膘的时节,坝里田埂上的青草却谢了蔸。形情所迫,他们要进山去割草给猪儿救急。他们当然是没钱买票的,为了逃避车站检票,他们便上演惊险一幕,利用火车刚启动的那一剎那,先将背篓扔上车厢,然后扒着车帮紧跑几步,一跃而上。下山来也是,利用火车进站前减速的当口,先将扎好的满篼青草扔下,再纵身飞跃落地。那架式,真有几分“铁道游击队”的身手。如此的冒险当然免不了出事,曾经就有少年为此断了胳膊折了腿。后来,也许是出于担心和同情,铁路上与这些孩子之间形成了无声的默契。但凡看见有打草的孩子,列车员检票都会睁只眼闭只眼;火车进出站口时,司机会有意地把速度放得慢些再慢些,让那些飞跃的瘦小身影不再有险恶不测。 坐闷罐车夜归相对比较无趣。车厢里只有一星马灯,光晕晦暗。随着车厢的摇晃,满车的人都默不作声,晃着脑袋昏昏欲睡。此时如果敢于变招猎奇,那就会收获意外的惊喜,我就有过这样的成功尝试。那一年清明节,学校组织高年级小学生去县城北门的烈士陵园扫墓。搭乘夜车返回时,我和一帮同学避开闷罐“笼子",翻上了一节敞蓬货厢。夜幕下,火车仿佛变成了一头被我们驯服的巨兽,在我们胯下昂首突奔。车头上的烟囱喷吐着带煤屑的烟尘,吹打在我们的头脸上,可我们一点都不在乎。强烈的车灯光柱像一把利剑,不断剖开夜色的肚皮。前方的田野旋转着聚合拢向我们扑面而来,又从车尾向两边辐射分散开去。仰望头顶,夜空是那样浩渺空阔,天穹呈现微微的弧形。银河里繁星闪烁,而遥远的天际却隐约可见闪电明灭,那是有一场春雷正从蛰伏中苏醒。略带寒意的清风扑撩着我们的衣衫,我们兴奋地展开双臂忘情尖叫,似乎要变成一群夜鸟腾空高翔⋯⋯

不知何时,老火车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现代高铁。它以非凡的形象气质,带着提速增效的神圣使命昂首驶入新时代。其先进、时尚、高速毋容质疑,我也曾领略过它赐予的舒适迅捷。

但在情感上,我与它却是陌生疏离的。我认为,从人文和情趣审美角度,它比老火车“硬”了一些。它秉性孤僻,特立独行于专属的"VIP”通道,途中不再与常人亲近;它清高自傲,一抬腿便是数百上千公里,沿途小地方根本不屑一顾;它的鸣声不再是排山倒海的呼啸,有点儿像电子音乐,过于阴柔缠绵,缺乏阳刚之气⋯⋯我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我的个人偏见,但我就是这样认为的,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幸好,我的老火车还像一位藕断丝连的情人,依依不舍地徘徊于我的梦境,留给我一份温暖的回味和念想⋯⋯



作家介绍:潘鸣(非尔),多年从事宣传广电事业,爱好文学,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曾在国内知名文学网站、青年作家、大众文艺、四川日报、华西都市报、德阳日报等媒体发表散文、小说、剧本多篇

痴红初语

微刊主编 | 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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