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为何会“风刀霜剑严相逼”?
林黛玉在她的《葬花词》里哀叹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想那千金之身的林大小姐,整天生活在花团锦簇的大观园中,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何来风刀霜剑,令她发出如此凄厉的悲叹?这不是在顾影自怜、无病呻吟吗?
面对花落春残的景象,林黛玉勾起了伤春愁思,她一边收拾那些凋落的花瓣拿去掩埋,一边感花伤己,悲戚哀鸣。《葬花词》是她对自己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悲惨命运的反映,也是她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的诗人气质的自然流露。“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些愁苦的诗句缠绵悱恻,愁闷悲苦,也预示着林黛玉泪尽而逝、生命短促的未来。连躲在旁边仔细聆听黛玉吟诵《葬花词》的贾宝玉一想到林黛玉的花颜月貌,伴随着时光流逝,将会消逝得无影无踪、无处寻觅,也忍不住心碎肠断起来。
林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旧历三百六十日为一年)真的有这么悲苦吗?一年到头,她究竟在忙乎些什么呢?
一、精于针线、刺绣的慧娘
林黛玉住在的潇湘馆,一带粉墙,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环境优美,正是读书的好去处。贾政见了刚刚修葺一新的潇湘馆,赞叹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身处潇湘馆,读书、写作无疑是林黛玉每天都少不了的习惯。贾宝玉为潇湘馆题写对联道:“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想象在那幽窗之下,女主人或品茗、或下棋,好一派优哉游哉的诗书氛围。
闲暇之余,针线、刺绣就是林黛玉消磨时光的最佳途径了。林黛玉天生一付巧手,针线、剪刀常伴左右,一针一线无不彰显着她的兰心蕙质、冰雪聪明。在古代,女红手工是妇女们的基本技能,是女儿家的必修课。林黛玉出生于以苏绣闻名天下的姑苏城,从小耳濡目染,技艺传承,针线、刺绣样样在行。由她精心制作的刺绣作品,构思巧妙,技艺精湛,件件都是美轮美奂。
林黛玉把自己缝制的心血之作赠送给贾宝玉,代表着她的深情厚意。第十八回,当黛玉听说贾宝玉身上带的荷包都被那些仆人解了去,一时赌气,就将正在为宝玉做的另一个香囊,用剪刀一阵乱铰。贾宝玉只好把衣领解开,从里面红袄襟上将林黛玉所赠的那荷包拿了出来。林黛玉这才发现自己错怪了贾宝玉,于是两人互诉衷肠、重归于好。由此也可见宝玉对黛玉亲手制作的刺绣物品的珍视。
第五十三回,贾母讲述了一个姑苏女子——慧娘的故事。生长在书香宦门之家的慧娘,精于书画,偶而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她绣的花卉作品精美绝伦,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画的折枝花卉,并用黑绒在上面绣出诗词歌赋的字迹。她不仗此技获利,绣品并非市卖之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那些世宦富贵之家不惜重金购入,视如珍宝,称之为“慧绣”。见多识广的贾母好不容易,只收藏了一件“慧绣”,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展示。可惜这慧娘红颜命薄,“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
贾母的讲述看似漫不经心,节外生枝,联系到林黛玉一模一样的凄苦命运,我们就明白作者曹雪芹的用意了。《红楼梦》是一曲凄婉的爱情悲歌,恋人已逝,她赠送给贾宝玉的绣品还在身边,睹物思人,贾宝玉怎能不肝肠寸断。
二、渴望自由的笼中金丝鸟
寄人篱下的林黛玉惶惶不可终日。贾府毕竟不是自己的家,行走坐卧都得看别人的脸色。除了贾母,贾府上下对这位林姑娘的排斥态度是显而易见的。当林黛玉第一次进入贾府时,尽管年仅十来岁,她却“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真的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林黛玉是被外祖母接到贾府的,对这位刚刚失去母亲的亲侄女,两个舅舅都找借口不肯接见。两位舅母生怕得罪老太太,也是表面敷衍应付。更有那些媳妇下人,众目睽睽,一心专门等着看这位小姑娘的笑话。好在知书达理的林黛玉应对大方得体,一一化解了眼前出现的种种尴尬场面。倒是那似曾相识的莽撞少年贾宝玉,任性胡为,差点吓坏了初来乍到的林妹妹。
林黛玉弱不禁风,惹人疼爱,她对贾府下人是出了名的宽容体恤。这固然是林黛玉天性善良的本能决定的,但也是出于她长期生活在贾府,磨练形成的忍辱负重、巧妙周旋的生存法则。第二十六回,林黛玉被丫鬟晴雯故意拒之门外,她想到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寄人篱下,忍不住越想越伤感,独立寒风花阴之下,就悲悲戚戚地呜咽起来。她这一哭,惊天地泣鬼神,连那宿鸟栖鸦都不忍再听。事后,贾宝玉要怪罪追究自己的丫鬟,却被林黛玉轻描淡写地遮掩过去了。虽有“晴为黛影”的说法,但书中实在看不出黛玉、晴雯二人之间有什么情感交流。林黛玉反而对丫鬟袭人另眼相看,不仅交心谈心,时不时还违心地叫她一声“好嫂子”。但这位“好嫂子”却未必对黛玉投桃报李,以诚相待,她在心中权衡利弊,黛玉终究被她认定为贾府外人。
是的,林黛玉面临的就是这样严酷的生存环境:王夫人的冷漠应对,薛姨妈的虚情假意,薛宝钗的嘲弄算计,王熙凤的两面三刀,直到贾母的苛责敷衍。上行下效,可以想象,贾府强加给弱女子林黛玉身上的将是怎样的蜚短流长、凄风冷雨!
林黛玉还被当众嘲笑为生就一副戏子的容颜,这实在是对她人格的侮辱。而那个当事人——戏子龄官,却被贾府的浪荡公子哥贾蔷宠爱。第三十六回,贾蔷花二两银子给龄官买来一只金丝鸟,逗她开心。龄官生气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来打趣形容我们,还好意思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只得悻悻地一阵把那笼子拆掉,将雀儿放了。
龄官风姿绰约,仪态万方,身体也是弱不禁风,得病后咳嗽还咳出血来。曹雪芹用她来影射林黛玉,用意非常明显的。龄官用笼中的金丝鸟比拟自己,无疑也是在比拟林黛玉在贾府的绝望处境。“不自由毋宁死”,在那只脱离牢笼、自由欢飞的鸟儿身上,同样寄托着林黛玉向往自由的渴望。
三、《葬花词》的文学渊源
《葬花词》是林黛玉以花自喻、感时伤春的悲鸣。这首古体诗采用歌行体形式,描写花儿在一年三百六十天里,天天遭受着风霜雨雪的摧残,历经磨难后,才刚刚绽放,不久就过早地凋谢了。林黛玉用花比喻自己,觉得自己在生活中总是遭受到种种不如意,就像这花儿一样,时时刻刻都在忍受人世间“风刀霜剑”的苦苦煎熬。“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这些如泣如诉的句子,抒发着她内心的苦闷忧伤,无形之中也成为她生命过早凋零的自我哀悼。
到了第七十回,林黛玉再次有感而发,创作出诗歌《桃花行》。宝玉看了后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这诗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泪来,又怕众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因为他知道,只有曾经遭遇离丧之苦的林妹妹,才会作此哀音。众人听了他的分析,“都笑了”。看来,贾宝玉真不愧为林黛玉的知音。
林黛玉感时伤春的诗文,来源于古代文人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文学传统。南宋诗人杨万里的《伤春》写道:“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常年愁病交加的林妹妹何堪承受那残酷现实的生命之重?她只有在那些优美哀伤的诗句中去寻找灵魂的慰藉了。黛玉反复吟诵的桃花又让人联想到人称“江南四大才子”之一的明代大画家唐伯虎,他自称“桃花庵主”,置身桃花林中,一生都与桃花结缘。
唐伯虎在《一年歌》中写道:“一年三百六十日,春夏秋冬各九十。冬寒夏热最叹当,寒则如刀热如炙”。再看林黛玉的《葬花吟》:“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艳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二者之间的传承借鉴,一目了然。据《唐伯虎佚事》记载,唐伯虎在春天花落时,“细拾花瓣,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这简直与“黛玉葬花”的故事情节如出一辙。
唐伯虎身世坎坷,诗句间充满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曹雪芹与唐伯虎正可谓是异代知己,惺惺相惜。《红楼梦》通过描绘桃花,“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林黛玉无疑就是曹雪芹的最佳代言人。正如清代诗人明义在《题红楼梦》绝句中所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如。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林黛玉不幸早逝,就象她笔下的桃花,在“风刀霜剑”的摧残下,随风飘逝。据考证,明义是目前已知有文字记载的最早观看到《红楼梦》原稿全本的清代文人,按他的记述,原书已经明确交待,林黛玉夭折于疾病。
林黛玉的《葬花词》还体现了她悲天悯人的忧患意识。黛玉曾经为贾府入不敷出的现状忧心,贾宝玉却没心没肺地回答道:“管他呢,反正少不了我们两个的”。那些嘲笑林黛玉无病呻吟、强说新愁的人,就如同此刻被贾府虚假繁华迷住双眼的贾宝玉,都是自信满满的误会。末日来临,大夏将倾,林黛玉的一年三百六十日,她时时感受到的,又岂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个人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