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你,都是我未来要抵达的地方
北风三百里
月亮和你,都是我未来要抵达的地方。
1
叶穹上电视那天,我正在宿舍洗衣服。
正值暑假,学校没什么人,我端着脸盆和马扎坐在阳台上,听见我室友床底下那台小电视机传出军乐声。这部电视机是她用来放碟的,也没装无线,不装碟的时候只能收到几个主流频道,打开全是时事新闻。
我把衣服摁进水里,有几个透明泡泡腾空而起。身后的军乐声停了,我听到一个男声隐约传来:“雷达肯定是最先进的,你看得比别人远、比别人清楚,那就占了先机……”
手里的衣服浸了水,一下子变得很重。肥皂泡在我眼前裂开,空气里满是水雾和尘埃。我慢吞吞地站起身,湿着手站到屏幕前。
果然是他。四年不见,他黑了、瘦了,却越发器宇轩昂。镜头划过背景里的战斗机,画幅左下角浮出一行字——
歼击机梯队飞行员,叶穹。
他尚在对记者科普战机,我却没了看下去的心情。谁想刚把电视机关掉,手机又不要命地响起来。
“南星,看见叶穹了吗?”我同学这一嗓子,直把话筒叫出了免提的效果,“没看见赶紧开电视,还没说完呢……”
“没看见,不想看。”
“别啊,”她比我还要激动,“全国人民都在看,空军就他露脸了。南星,我一想这是你的前男友,我真是……”
知道是前任还来烦我?我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挂断电话。没过三秒,铃声又响了,我接起来大吼一声:“你再提他咱们俩朋友都没得做!”
对面沉默片刻,我在这沉默里品出一丝不寻常。紧接着,一个男声问我:“提谁?”
两个字,经电流传播,和刚才电视里那个人的音色一模一样。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那前任相见呢?我不说话,叶穹只好轻咳了几声。他那边风很大,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穿着空军制服背着风,用手笼着话筒给我打电话的样子。
他说:“你换了号没告诉我,我问的别人。”
我磨了半天牙,总算憋出一句:“你不是在接受采访吗?”
话音刚落,我突然反应过来。一句话就暴露了我正在电视机前看他的事实,如果有泄气大赛,我一定勇夺冠军。
他笑起来:“播了?我都不知道。那是上周录的,没想到你正在看,挺巧的。”
我在他面前真是拿不起架子,又聊了几句,他总算把话挑明了。
“奶奶病了,”他说,“想见你一面,能来吗?”
我愣住:“你还没和奶奶提咱们俩分手的事?”
风更大了,他的声音被吹得断断续续:“没有,不好提。现在病了,更不好提。”
我闭上眼,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他站在风里的样子。那身影晃啊晃的,衣衫被大风吹得鼓起,和很多年前那个少年重合起来。
我说:“好,我过去。”
2
我认识叶穹是在高中图书馆的楼顶。当时是上高三,学校管得很严,我却每个晚自习都偷溜到图书馆的天台上看星星。本来以为这种奇葩只有我一个,谁知道会碰见叶穹。
两个人好像偷地雷的贼一样,把望远镜裹在校服里,借着夜色偷偷爬上图书馆的顶层。最开始谁也不理谁,他观月,我观星,各据一角,互不干扰。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叫我,说:“回头,有流星!”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看到流星,看见一缕星光迅速地划破天际,又湮灭无声。我们俩被这转瞬即逝的美所震撼,站在楼顶半晌没说出话来。
那天之后我们偶尔搭话,也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和班级。说起我是九班的,叶穹还愣了一下。
“九班不是竞赛班吗?”他问完后反应过来,急忙改口,“我是说……”
“没事,”我调试好望远镜,“我已经习惯了。”
九班是竞赛班,班里一半都拿了竞赛名次成功保送。剩下十四个竞赛失败的倒霉鬼,重新踏上高考这座独木桥。
我也是其中一员。
被竞赛的强度摧残过,重学高考课程没我想象中难。但对班里剩下的这些人而言,压力和羞耻感才是最大的敌人。我竞赛学的是物理,想去的是天文系,一条路没走通,万事从头再来。如今回忆起那年,我只记得自己从睁眼学到闭眼,一天里只有看星星的那个半小时才有“活着”的知觉。
可我观星是因为想学天文,叶穹又为什么要来看月亮呢?
他被问到后反问我:“知道嫦娥吗?”
我说:“知道啊。”
他说:“我想看嫦娥。”
我差点没翻白眼,毕竟上一个惦记嫦娥的是猪八戒。但我当时学习压力大,还挺喜欢他这些胡言乱语的。他说想看嫦娥,我也就接了下去:“那你得去月球背面。”
他明显愣了一下,转过头,表情竟然有点严肃。
“为什么?”
为什么?我思忖片刻,再抬头,扯得煞有介事:“这是个天文常识,月球公转自转的周期一样,我们几千年看到的其实是同一面的月亮。观测了这么久也没见着广寒宫和桂树,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他们搬去月亮背面了啊。神仙嘛,有法术,搬山不在话下,更何况一座宫殿、一棵树。”
我本想着,他胡言乱语,那我也就瞎说一气,谁知道叶穹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他又用望远镜看了一会儿月亮,想也知道,镜筒里是起伏的环形山。
那天离开天台时,他走在我后面。我们在楼梯口分开时,他回头说:“宋南星,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那时并不懂他在说什么。
高考临近,他消失了一阵,再回来的时候已是五月中旬。他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他招飞体检合格的消息。
我恍然大悟,问他:“你要考空军飞行员是不是?你是不是因为想当飞行员才去看月亮的?”
他摇了摇头,仍语焉不详:“你们学竞赛的就这种逻辑能力?飞行员和看月亮有什么关系?”
那个夏天燥热而混乱,有很多事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我记得六月初我们班有个同学因为精神衰弱被连夜送走了。班里的气氛越发压抑,有女生埋头大哭起来。
我被她哭得心烦意乱之时,叶穹来教室外面找我。高考倒计时不足十天,我们已经不去天台看星星了。我走出教室,看见他正靠在楼道的栏杆边等我。
时至如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看我那一眼。我想唯一的原因是,一个和你并肩看过上百次星空的人,注定不会成为一个路人甲。
他下身穿的还是校服,上身却穿着自己的衬衣。大概是对招飞有信心吧,整个人的状态很松弛。我一脸丧气地看他,他却松了一口气。
他说:“听说你们班有个女生被送走了,怕是你,就过来看看。”
我恹恹地回应:“我也快了。”
他知道我在胡诌,只是看着我笑。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他揉了一下我的头说:“宋南星,没几天了。”
去打水买零食的同学都在往教室里走,我也作势要回教室。他沉默了几秒,又说:“你好好的,等高考完了我带你去我奶奶那儿看星星。”
我回头,看见他偏着头指向窗外:“比这里亮多了。”
3
航班自北京起飞,三个多小时的路程,我断断续续地梦着少年往事。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脚下已是红土高原。
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来昆明。第一次来,火车开了一天一夜,我被颠得身子快散了架,一路都在怪叶穹只抢到两个硬座。他自知理亏,把肩膀借我当了一夜靠枕,还承诺下次来会给我买飞机票。
这个承诺倒是真的应验了,只不过已时隔八年。
接机口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期盼。我绕过人群,一眼就看见了叶穹。奶奶生病了,他有些心不在焉。我站到他身边起码半分钟,他才惊醒似的看向我。接过我的箱子后,他和我生疏地寒暄起来,还问我要不要先去酒店休息一会儿,我摇了摇头。
“去看奶奶吧,”我说,“晚了怕耽误她休息。”
那年叶穹带我来昆明看星星,在他奶奶家借宿了几天,奶奶却把我当成亲孙女。我后来也跟奶奶打过几次电话,奶奶总念叨着让我再去一次昆明。
谁想到再来会是因为她生病了呢。
盛夏的昆明,一切色彩都十足艳丽。叶穹开车送我去医院,路边茂密的枝叶几乎伸进车窗。我伸手掐了一片叶子,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你到最后也没带我看星星。”
红灯,叶穹正好停车。他看了我一眼,神色颇为无奈。
“你讲不讲理?”他说,“不是因为你病了吗?我没陪你看星星,倒是陪你住了好几天医院。”
我想和他理论一番,他立马把我的话给堵了回去:“我还想问你呢,你那年是来碰瓷的吗?”
我气到结巴:“我那年……我那年……”
我那年考上了心仪的天文系,叶穹也入选招飞名单。假期的时候,他真的带我去了他奶奶那儿,他说在那座城市能看见最亮的星空。
谁知那年昆明夏季暴雨,天上永远有云。星星看不见,但雨后的林子里长出不少山货。我和叶穹天天跟着他爷爷奶奶上山采野味,玩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然而山货好吃,却不宜贪多。我连着几天荤素不忌,终于把肚子吃得玩命得疼起来,连带着高烧不退。叶穹一边陪我看病,一边感到费解,在我打点滴的时候问我:“宋南星,原来真有人能把自己吃进医院啊?”
太丢人了,我头一偏,不想再看他。好在他很快良心发现,给我倒了杯热水,劝我赶紧睡觉。
我说:“肚子疼,睡不着。”
他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
我都多大的人了,他要给我讲故事?更让我无奈的是,他讲的是我小时候就听过的《嫦娥奔月》。
窗外还在下着雨,故事里却升起了十个太阳。后羿射日,西王母赐他不老仙药,他便将仙药交予妻子嫦娥保管。谁知坏人逢蒙做梦都想成仙,便趁着后羿不在家,逼迫嫦娥交出仙药。
不知是因为雨声还是因为他的故事,我真的困了起来。我说:“你不要讲啦,后面的内容我知道。嫦娥吞下了仙药,朝着月亮飞去,从此住进了广寒宫,与后羿天地相隔,对不对?”
叶穹却没应声。
过了很久,我几乎都要睡着了,才听到他轻声说:“宋南星,你傻不傻?嫦娥要真是成了仙,哪有神仙不能回凡间的?是嫦娥不愿交出灵药,被逢蒙害死了。后羿悲恸欲绝,才骗自己妻子去了月亮上。”
我说:“这个故事本来就是悲剧,怎么被你改编得更惨了。”
他笑笑,没再说话。
4
我终于在医院看到了叶穹的奶奶冼青鸿。上次见她时,爷爷还在。奶奶拿出一个装满书信的木盒,讲了不少他们的峥嵘岁月。然而去年爷爷去世,奶奶一个人留在老屋子里,不到一年也生病了。
她看见我来显然很高兴,抓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话。盛夏气候炎热,她没一会儿就困了。临睡前她看了一眼叶穹,又拍拍我的手背,轻声说:“你们两个人要好好的啊,不要吵架。”
我喉咙发堵,说不出话。叶穹弯腰替奶奶盖好被子,轻声哄道:“奶奶,我们两个人不吵架。”
她知道我刚落地,便让叶穹带我把行李放到她家去。我和他并肩走出医院的大门,站在树荫下等公交车。
我问他:“不用回部队?”
他说:“这次休假时间挺长的,我想多陪陪老人。”
“在开歼击机?”
“歼击机。”
太久没见了,两个人都有点词穷。我看了一会儿马路上的车流,突然报复似的怼了他一句:“开什么歼击机啊,神舟五号都上天五年了,你还没进宇航员预备役啊。”
叶穹被我扎心扎得猝不及防,无辜地眨眨眼:“我们指导员说了……要给年轻的战士成长的时间。”
他一眨眼,就和当年那个少年重合了。
车来了,里面没什么人。我坐到后排,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开始流逝,眼睛忽然有点酸。
因为我想起他十九岁那年说:“祝南星,不想当宇航员的飞行员不是好空军。”
他是在我上大二那年来的北京。
那个暑假我刚从昆明回来不久,他就去长春的空军学校训练了。部队时间紧,他断断续续和我联系。学校有联谊活动,但我从来都不去。室友问我是不是有男友,我也语焉不详。
他算什么呢?我又算他的什么呢?感情朦朦胧胧,谁也说不清楚。谁知道大一结束的时候,他又给我打来了电话。
如果我和叶穹是行星,那他的运行轨迹当真是很奇怪。因为在很多年里,他都不停地朝着我的轨道靠近,却又在相交之后迅速地抽离。
他的学校在长春,但一些人会在大二时被派去北京的一所航空学校进修,叶穹拿到了这个名额。我去火车站接他,刚到出站口就看见一个军装少年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我起了坏心,不去他的正面,反而追在他的后面问:“兵哥哥住宿吃饭需要吗?”
他没理我,我使劲拽他的衣服:“兵哥哥长城一日游来吗?”
他想必是看在军民鱼水情的份上才没给我来个过肩摔,只是回过头特别生气地说:“不去!”
我看着他的表情逐渐凝固,笑了个人仰马翻。
那是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宿舍楼下等我的画面。他一般不穿军装,但扛不住他的气质突出,斜跨着自行车十分显眼。学院里不少人都问我那是不是我的男友。我尬笑两声,回答进可攻退可守:“暂时还是朋友。”
我是个对时间极其不敏感的人,但我一直记得那个日子,是二○○三年的十月十六日。我一大清早就被叶穹叫醒,走出宿舍楼的时候,整个学校里都没有几个人。
那是他第一次穿着军装来我的学校。我睡眼惺忪,困里带了点起床气:“到底什么事?什么事不能下午说?”
他低下头,我发现他竟然哭过。我瞬间手忙脚乱,用衣袖去蹭他的眼角。他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拽得离他很近。我隔着军装听见他心跳如同擂鼓,他说:“南星,着陆了。”
我一瞬间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
二○○三年的十月十六日清晨,中国第一架载人航天飞船神舟五号成功返航。叶穹在那个寂静无人的清晨抱着我转圈,他说:“南星,我们有载人飞船了,我们能飞了!”
陈年往事连成线,我突然明白了他所做的一切。他用望远镜看月亮,他招飞入伍却说不是为了当飞行员,因为他想去的是更远的地方。
我问他:“你想当宇航员是不是?”
我明白他为什么不说,是因为我们以前并没有载人航天的先例,他这个梦想太过空中楼阁。而如今楼阁落地,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俯下身吻了我。
我们在神舟五号着陆那天在一起了,这件事说出来着实荡气回肠。后来网上流行说“你是不是想上天”,我同学常用这句话来骂男友,我每次听到都会在旁边默默地想:我的前男友何止想上天,他是真的要上天……
5
我和叶穹的故事,我只跟两个高中同学讲过。因为先前的情节太过美好,她们无一例外都会追问:“那为什么分手呢?”
对啊,为什么分手呢?
他在北京满打满算也待了不到一年。等他回到飞行学院以后,我们俩基本就聚少离多了。我学的是天文,不在本校连读硕博毕业即失业,根本不可能迁就他换一座城市。
导火索是我过生日。他当时已经两年没陪我过生日了,那年又正赶上我在国外开会。生日前我太想他,跟老师请了半周的假,千里迢迢去见他。
如今想来,我也无辜,他也无辜。我无辜在只是想和男朋友一起过一个生日,他无辜在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身不由己。我坐半夜的航班直飞他的城市,天上没信号,我落地后开机才看到他的短信。
他说:南星,我紧急集合。
寥寥七个字,他没有时间说更多。我在机场发了半宿的呆,然后就近找了一家旅馆。到我的回程航班起飞,他都没再联系我。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后来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想那应该是他,因为短信是没头没尾的“对不起”三个字。
我说:分手吧。
之后我再没收到任何回信。
都说飞行员行事个顶个地潇洒,果然分手时连句废话都没有。异地的时间太久,我也说不上难受,只是很久都不敢再抬头看星空。
有人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公交车到站了。我回头看叶穹,突然觉得他的眉眼又陌生起来。他是怎么做到这么不动声色的?他联系我是因为奶奶,难道他自己就没有一丁点想见我吗?
我顿住脚步,他在我身前两米的地方停下脚步。
我说:“叶穹,我那年说分手,你为什么不回复我?”
6
我叫叶穹,苍穹的穹。名字是我爷爷给取的,取自李白诗里的那句“苍穹浩茫茫”。他们说我小时候总让家里人抱着我出去看天,一看就是一整个下午。
抱我出去的一般都是奶奶,我很少见我的爸爸,从没见过妈妈。等我稍微大点,我就会问,而他们就对我说:“妈妈在月亮上呢。”
我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我听过嫦娥奔月的神话。我想嫦娥既然可以去月亮上,那我妈妈肯定也可以去。虽然我偶尔也很想她,但自己妈妈是个仙女这事太有面子了。从那以后,我不但看天,也看月亮。月亮上有浅色的阴影,我试图从那阴影里找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来。
当然,没过几年我就意识到这是假的了。那年我转学离开昆明,接我的老师和班主任小声说:“叶穹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他妈妈是警察,执行任务时去世了。他爸在西北做航天研究,很难回家。这孩子情况特殊,你得多照顾一下。”
按常规思路,我应该因为缺少管教而成长为一个叛逆的不良少年,但我对干坏事向来底气不足。只要月亮升起来,我就觉得是我妈在远远地看着我。你说我荒诞也好,说我异想天开也罢。老师问我们理想是什么,别人说宇航员是从众心理,可我说宇航员是坚定不移。我不但要去太空,我还要登月。
别人想妈妈回家就行,我看我妈妈得奔月,沉香救母都没我难。
十五岁那年我爸爸回了一趟家,充满歉意地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要了一架专业级的天文望远镜。从那时起,我开始着了魔似的看月亮,看镜筒里那个银灰色的冰冷的星球。但我越看心越凉,因为那上面一点人的痕迹也没有。我想或许是我观察得不够仔细,又或许是望远镜的倍数不够。我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只是每一条都站不住脚。
直到后来,有个女生说:“他们搬去月亮的背面了。”
好像是一个人在荒野之中走了很久,突然遇到了另一个人。她默许了你所有荒诞的行为,还为你的神话添加了注释。我又想当宇航员了,而且这次的“想”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强烈。当时国内甚至还没有飞船可以载人,我却开始肖想起踏上月球背面。
可我什么都没有和宋南星说过。我没有跟她提过我家的情况,也没有提过自己想当宇航员,甚至都没有提过……
我喜欢她。
我是在那样一个家庭出生的,我比谁都清楚“抛家舍业”这四个字怎么写。宋南星应该有一段平实而温暖的感情,可我呢?
一个想上天的男人,听起来着实不怎么靠谱。
招飞以后,学校的基础训练里有野外生存的课程。那时我和队友露宿山林,一睁眼就能看见月亮。那一瞬间,我满脑子都是宋南星。
我想起她和我一起去昆明,其实我不是买不到卧铺,可那样我们两个人就会在不同的车厢。我想起她在我奶奶跟前唧唧喳喳,把两个老人逗得开怀大笑;我想起给她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和那个被我改写了的结局。
嫦娥若是成了仙,哪有神仙不能回凡间?我早已不是小孩子,我当然知道我妈早就入土为安了,我只是舍不得一个愿意哄我的人。她没说我妄想,却告诉我:“她搬去月亮背面啦。”
我真的好喜欢宋南星啊。
我以为我能控制住,可人的感情不是卫星轨道,无法精确地遥控。神五在清晨着陆,我违规跑去她的学校找她。太早了,整个世界都没醒,只有我和她。
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吻她。拥抱她时我有轻微的耳鸣,那应该是从太空传来的回声。
两年前我回过母校做报告,也是想让更多身体素质好的人报名招飞。最后的答疑环节,突然站起来一个女生。
“学长,”她问我,“你们飞行员是怎么平衡家庭和工作的呢?你总不回家,你女朋友会生气吗?”
学生们哄堂大笑,一边笑一边揶揄她身边那个满脸通红的男生。我猜这肯定是一对小情侣,男生准备参加招飞,女生先给他个下马威。我和他们一起笑,笑着笑着就有些恍惚。
其实那些年,宋南星没怎么生过我的气。
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女生。她越懂事,我就越想加倍补偿她。而我越想补偿她,就越做不到。
那次她生日来找我,我其实已经请好假了。可部队的紧急集合来得太突然,我知道她在飞机上,争分夺秒地给她发了条短信,然后就什么也来不及说了。
就是那次执行任务,我的战友出了意外。
我几乎是看着他的战机失控的。通信设备里传来降落的指令,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坠落的方向。落地后我原地待命,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千尺高空传来的爆破声。
我得承认,我那时已经来不及想南星了。事故发生后我有很多报告要写,动笔的同时,我听闻了战友的伤情。
“还能开吗?”我问别人。
“不可能了,情况最好也是调去地面。”对方看了我一眼,“算你命大。”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混飞制,战机不固定。这次责任主要在战机不在飞行员,那个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人差点就是我。
少年时想做利剑刺破青天,如今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会后怕的凡人。我恍恍惚惚地过了几天,终于想起了宋南星,然后就发现自己被拉黑了。
我突然松了口气。这样也好,也好。我要走的那条路太荒唐,她不该替我担惊受怕。但万事总得有个句号,于是我用战友的手机给她发了条“对不起”,她回我一条“分手吧”。
我不敢再对她说什么。我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一句挽留会毁了她的后半生。而如今她又站在我的面前,质问我当年所有的胆怯,我又该说什么呢?
我忽然又记起了那些无力,揉揉眉心,对她说:“因为我是个凡人。”
我这个回答想必出乎宋南星的意料,她看着我,神色不解:“叶穹,我们都是凡人。”
我又有些耳鸣,这是训练时留下的毛病。我闭了闭眼,轻声问她:“你还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吗?”
“你改编过的?”
“不是,原版。”我摇摇头,觉得有点累,“就当嫦娥当真飞上了月亮,后羿一个人留在了凡间。他也追过月亮,可他怎么能追得上?他是个凡人,配不上月亮上的神仙。”
“我是凡人,你不是。”我拍了拍她的头,“宋南星,对我来说,你就是月亮上的神仙。”
7
叶穹对我说完那句话以后,我们俩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之中。我不再追问他什么,任由他帮我把箱子推去奶奶家。老屋没什么变化,我还住上次的房间。叶穹帮我换了床上用品,又回头去收书桌上堆着的杂物。
“放那儿吧,不用收了,”我不情愿地开口,“我住不了几天。”
他嗯了一声,仍固执地堆叠起几个储物盒。我心里忽然蹿起一道无名火,控制不住地对着他喊:“你是听不懂还是听不见?”
他和我分手我都没哭,眼泪却在此刻噼里啪啦掉下来。我说:“说什么神仙凡人的破传说,谁要当神仙?你干吗把我当神仙?古代神话多了,你只记得嫦娥奔月,听没听过只羡鸳鸯不羡仙?”
叶穹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突然会这么大反应。他想过来哄我,手一松,盒子摔了一地。有个木匣子摔开盖了,掉出来很多纸,还有一部手机。我又急又气,对着他嚷嚷:“你把爷爷奶奶的信都给摔散了!”
这匣子里放的都是爷爷和奶奶当年往来的书信,奶奶一张张地给我讲过,我自然印象深刻。我们把信捡起来,看见那部手机的电池也摔了出来。叶穹装好电池长按开机键,屏幕并没有亮。
“摔坏了?”
“可能是没电了。”
手机和书信装在一起,里边想必是有重要的东西。叶穹急忙去给手机充电,片刻过后,屏幕闪光,我长舒一口气。
这个意外打破了我们俩刚才的僵持,我的哭泣也戛然而止。这眼泪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觉得尴尬,于是催促叶穹检查手机的功能是否完好。
按钮和音量键都没事,屏幕上的几个应用也能正常打开。叶穹查了一圈,最后打开的是相册。
一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
照片和视频是按时间排序的,叶穹把页面拉到最顶端。第一个视频打开,画面一片漆黑。
黑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录啊?延淮,这个怎么弄?”
镜头晃动,手机被拿起来,镜头里出现爷爷的身影。他把手机接过去点了几下,语气有些无奈:“这不是已经开始了吗?”
画面戛然而止。
第二个也是视频,看样子是在翠湖公园。奶奶牵着另一位奶奶的手,两个人在柳树底下凹造型。
“秋仪姐,你跟着我动呀,别像个木头桩子似的。”
画面外有人在说话,像是爷爷。没一会儿,我听见他说:“你们俩重来一遍,我拍成录像了。”
远处爆发出一阵大笑。
往后翻,几百条录像,都是两个人生活的日常。我和叶穹看得入迷,越凑越近,最后两个人几乎靠在了一起。
到了去年,照片的拍摄时间出现了一段空白期。不用叶穹说我也能想到,那时爷爷住院了。等视频再次出现的时候,镜头里只有爷爷一个人。
他的精神不太好,脸颊瘦削,眼睛却仍然很亮。关于他的过去,我只是从那些信件的只言片语中窥得——出身中医世家,留洋学医,两次踏上战场,又在学有所成后回到祖国。
他静静地看着镜头,苍老却器宇轩昂。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轻声说:“青鸿啊……”
我没想到,仅仅这三个字,我的眼泪便落了下来。
他的语气太温柔了,带着贯穿岁月的爱意。镜头有些歪,老先生强迫症似的把手机扶正,轻轻笑了一声。
“这些天,孩子们不让你来了,告诉我你急坏了。这个地方有什么好来的呢?我自己就是当医生的,待在医院有什么稀奇。只不过以前是治别人,如今是别人治我。
“治别人的时候忙忙碌碌,也记不起什么。如今闲下来了,闭上眼便是以前的事。那时候大家多年轻啊,可如今都老了,也一个个地走了,只剩下咱们两个老顽固相依为命。
“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命大。多少次枪林弹雨,偏偏我能跑出来。可如今躺在医院里,我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个凡人。生老病死,该经历的,一样少不了。一个凡人一辈子能有多稀奇?想来想去,我最稀奇的也就是遇见了你。
“青鸿啊,我可能要先走了。可是我会在那边等着你。我啊……
爷爷闭了闭眼,再开口时,气息变得很微弱。
他说:“我还没和你,做够夫妻。”
8
关于那个夏天,我的很多回忆已经模糊了。我只记得暮色四合,星星和月亮把夜空都点亮了。宋南星对着手机哭了很久,边哭边去整理匣子里四散的信纸,其中一张上的字迹都模糊了。
信上只有一句话:青鸿,行军过江西,杜鹃花开,极美。
那是战乱之中为爱人写下的书信,我看着那淡去的笔痕,在一瞬间大彻大悟。
与他们所经历的动乱与分别比起来,我那些胆怯到底算什么呢?而我遇到宋南星,跟爷爷遇到奶奶又有什么分别呢?
都是一个渺小的人,遇到了另一个渺小的人,然后经历了不同的一生。我们都是凡人,可即便是凡人,也可以有奔月追星的梦想。
爷爷奶奶是这样,我应当也是这样。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去牵宋南星的手,想了好久的开场白,最后问她:“你那年要和我分手,我真的没有回你吗?”
她是真的生气,流着眼泪还不忘朝我翻白眼:“没有!”
我正襟危坐,向她敬礼:“那我现在回复还来不来得及?”
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也应该有很多拥抱。那年我是个胆怯的凡人,但如今,我想追回我的姑娘。
宋南星,你能不能看看窗外?那是神话里遥不可及的月亮,有相爱的人曾因为它相隔远方。
可现在不一样了。
月亮和你,都是我未来要抵达的地方。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9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