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参加了三场葬礼
今年夏天,我参加了三场葬礼,分别是亲人的、同学的和陌生人的。
是的,我已经到了接到同学去世的消息不至于太震惊的年纪。
我是在赶去参加外婆葬礼的城际高铁上从一位偶遇的熟人口中得知的小学同学的死讯——他昨天在酒桌上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一周后,我从天津回北京参加小学同学的葬礼。本来约好和那个熟人一起去的,她却放了我的鸽子,我只好按她给我的地址自己打车过去。
那是位于旧宫的一个高层小区,门禁很严,访客必须和保安说明来意才能进门。我和保安说我是来参加葬礼的,保安咂舌:“这一阵什么日子啊,老天爷收人哪。”
进去我才知道他这话的意思,小区里搭了四个灵棚,同时在办四场葬礼。
没有熟人带路,我只好依次从每个灵棚前走过,看看逝者的名字,不对再去找下一个。
每个灵棚旁边都还另搭了一个供家属与来宾休息吃饭的凉棚,我走到小区最深处才终于找到小学同学的灵棚,随了礼金后就坐进了一旁的凉棚里。
我没打算留下来吃酒席,原想着见见同学的父母妻儿,再寒暄安慰几句后就走,但邻桌几个人的对话吸引了我。
他们在谈论逝者生前的事,但并不是我的小学同学,因为另一场葬礼的灵棚就紧挨着我同学的灵棚,所以我也不知道是他们坐错了凉棚还是我坐错了。
“小杨就是个傻子。”几个人中看着年龄最大的老者朝地上弹了弹烟灰说。
他们谈论的这个“小杨”叫杨克俭,这是一个很有年代特色的名字,我爸的战友、同事里好像就有两三个叫这个名字。杨克俭灵棚前的那张照片我看着也有些眼熟,这很正常,这个小区很多家都和我同学家一样,是东城的拆迁户,以前街里街坊的,说不定都打过照面。
老者说话带有延庆口音,他是小杨从前在园林队的同事,退休前曾和小杨一起在八达岭林区当过护林员。
因为是延庆本地人,又是光棍儿一条,老者被单位安排了看火人的工作,一年到头就住在山顶的瞭望台上,以便随时观测林火、报告火情。四十五岁那年,他结婚了,妻子不愿意陪他住在山上,于是他向单位申请了调职。不久后,单位派了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过来,这个人就是杨克俭。
那一年小杨刚刚离婚,黑芝麻胡同的大杂院老平房留给了前妻和孩子,他隔三岔五回父母家蹭住几天,再去单位的单身宿舍蹭住几天,总没个安身之处。于是一接到老者的调职申请,单位领导就想到了他。
小杨以前在市区工作,没当过护林员,考虑到瞭望台工作的重要性和特殊性,单位领导让他先跟着老者实习,等到能独当一面了再正式接手。
老者说,这个小杨不像个三十多岁的离婚男人,不仅脸长得嫩,人也愣,像个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对什么都好奇,整天嘴里就是“这个为什么”“那个为什么”“出现了这种情况怎么办”“那种情况怎么办”……老者对他的所有问题都只有一个答案:“你的工作就是看火,看到哪儿着火了,打给消防队,别的事别瞎管!”
在老者眼里,小杨最怪的一点就是不抽烟。在那个尚未普及吸烟有害论的年代,几乎所有成年男人都抽烟,有的人就算没有烟瘾,别人让一支,也会接过来抽。香烟就像白酒一样,是社交工具——“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不抽就是不给我面子”。
小杨很不给老者面子,不仅不接老者递过来的烟,每次老者抽烟,他都要拎着个水壶在一旁严阵以待,老者掸掉一截烟灰他马上就浇一下。此举烦得老者一般等不到抽完一支烟就早早地把烟掐了,还得把掐灭的半支烟交给小杨仔细检查一番才行。
老者讲到这里的时候,同桌一个老太太用开玩笑的语气挤对他:“人家那叫爱岗敬业,你玩忽职守还说别人!”
“他爱岗敬业个屁!就是怂,胆子还没针眼大,什么都怕!”
老者继续讲述,他说林区虽然明令禁止吸烟,但护林员们,尤其是他这样长年在瞭望台工作的看火人,都嗜烟如命。因为这份工作实在是太孤独了,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喝水要下山去挑,连电视机都收不到一个台,再没有一点瘾的话,怕是会疯了。所以做一个看火人并不需要太多技巧,老者觉得他有必要传授给小杨的是消磨孤独的方法。
但小杨很不领情,他不抽烟、不听收音机、不读书看报、也不偶尔吓唬吓唬迷路的游客排遣郁结或呼朋唤友上山喝酒。
“丫就是个怪人,根本没有朋友。”老者说。
小杨可以从早到晚坐在望远镜前一动不动,桌上放两个馒头,地上放一个桶。
老者劝他说没必要这样,他说“不行,我害怕”。
“我害怕”“吓死我了”这是小杨的口头禅,老者后来和单位的同事打听过小杨这人,人家一听小杨的名字就笑——就没见过这么窝囊的男的。
据说小杨的前妻之所以和他离婚,也是因为受不了他的胆小如鼠。
新婚第二年,两口子想在院里砌一间小房夏天洗澡用,于是说干就干,转天就拉来了砖头和水泥。小杨砌砖,媳妇和泥。快到中午的时候,小杨饿得手不稳,搬砖时手一松,砖砸到了脚面上。
他当时就发出了绝命的哀号,吓得媳妇赶紧扔掉铲子过去看他。只见他已经面如死灰跌坐在了地上,说自己这脚废了、后半辈子玩儿完了,让媳妇赶紧改嫁不要跟他一个废人耗着了。
媳妇看他说得那么邪乎,很是担心他,想脱鞋检查一下他的伤势,但他就是不肯,杀猪一般地嚎叫:“不行!我害怕!”最后惊动了邻居赵大爷,上来二话不说扯下了他脚上的解放鞋。结果他只是大脚趾指甲下被砸出了一小点瘀血,脚面上连点瘀青都没有。
“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怕死怕得要命,他就是怕山上着火会把他给烧死。”
老者说着又点了一支烟。这时,我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朝我走来。
来人大声唤着我的小名,他是我爸的战友、我家曾经的邻居,冯伯伯。
他也是来出席葬礼的,进小区门后的第二个灵棚的逝者是他的大舅子。冯伯伯退休前是区车管所的所长,交友广泛,一桌桌地和熟人打着招呼,打着打着就来到了我所在的凉棚。
“这天气熬人啊,老人们扛不住。”冯伯伯和我说着话,又在老者坐的那一桌发现了熟人,坐过去递烟寒暄,竟也加入了有关逝者杨克俭的“故事大会”。
“哎哟,老杨,这都多少年了,这人轴啊,当年……”冯伯伯说着转头喊我:“你还记得吗?九几年那阵……”
原来我真的见过杨克俭。
那阵我应该还在读小学,当时我家和冯伯伯家在一个单元楼里,住对门。
因为冯伯伯是车管所所长,经常有人因为驾照或验车的事上门求他。在我的记忆里,楼道的脚步声、推搡声,甚至是吵骂声就没消停过——不收礼的清水衙门反而是非更多。
平时我上学还好,尤其是到了寒暑假,白天楼道里的动静能烦得我看电视都听不清楚声音,而且经常有人认错门,把我家当冯伯伯家,不停地敲门。
大多数人我隔着门喊一句“认错门了”或“家里大人不在”就能识趣地走开,但在那一年的暑假,我遇见了杨克俭。
下面为了统一称呼,我还是叫他小杨,尽管他比我爸还大。
小杨的敲门声并不大,也不密集,但很持久。他第一次来我家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看黄日华版的《天龙八部》。他一敲门我就马上喊了一句“家里大人不在”。然后调高了电视机的音量。等到一集电视剧结束的时候,我发现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而且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的,竟然和片尾曲《难念的经》节奏很搭。
我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看,没看到人,吓得我三伏天出了一身冷汗,心一慌就不小心碰了一下门。这时,门外的人站了起来,我这才看见了那张苍老的脸。
单说苍老也不合适,这么说吧,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罗宾·威廉姆斯演的一部叫《家有杰克》的电影。里面的主角杰克患有早衰症,面孔苍老,眼神却仍保有孩子般的纯真。小杨就有这么一双眼睛,一张粗糙如树皮的老脸上嵌着一双小鹿般赤诚不染的眼,你如果不认识他,会觉得这人长得有点……变态。
因为从小就经常独自在家,我的防范意识有点强得过分,当时就报了警。没过多久警察就来了,我才敢打开屋里的木门,隔着老式的铁栏杆防盗门和警察说话。
这是我第一次和小杨真正面对面,他矮小、干瘦,虽然显老,但也能看出至多四十多岁,身上却穿着只有我姥爷那个岁数的人才会穿的老头衫。他手里搬着一箱康师傅冰红茶,但仔细一看其实是“庞师傅”。
那天我就注意到,他搬箱子的姿势很奇怪。
最后警察带走了他,一边下楼还一边数落他:“你看你把人家小姑娘给吓的,人家孩子一个人在家……”
走到楼梯拐角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双“楚楚可怜”的鹿眼又把我吓了一跳,我赶紧关上了门。
第二天下午,电视台播《天龙八部》的时候,小杨独有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电视剧看得正带劲,被吵得很烦,也懒得去猫眼看他,坐在沙发上原地开吼:“哎呀你敲错门了!我家大人不在!烦死了!”
敲门声反而更急促,因为昨天已经见过他,我不再怕了,打开木门,想再吼一通,但一看见那双眼睛,到喉咙口的话却喷不出来了。
当没了恐惧,我是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善意、关怀与怯懦的。
“今天你又是一个人在家吗?”他问我。
我点头。他忽然蹲下,打开放在地上的纸箱,拿了一瓶“庞师傅”透过防盗门的缝隙递给我。这下我才知道他之前搬箱子的姿势为什么会奇怪了,他没有大拇指,两只手都没有。
“疼吗?”我下意识地问他。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理解我是在问他的手,羞赧地把手插回裤口袋里,先问我:“没吓到你吧?”
见我摇头,他才又把手拿出来,揉了揉断指处:“早就不疼了,就是还很怕。”
当时我没听懂他的话,也就没再追问,朝他尬笑了一声就又关上了门。但每集电视剧结束时我都会去猫眼看看,会发现他仍坐在门外,直到下午五点多,大人们陆续下了班,他才走。
第三天的同一时间,敲门声没有响起。我却忍不住好奇,打开了木门。看到小杨坐在那箱庞师傅上,背对着我家门口,就像是我家的门神。
看到我,他又递给我一瓶庞师傅。
此后的很多天都是这样,我觉得他又可怜又笨,既然来送礼求人,为什么不搞清地址呢?而且他为什么一到下班时间就走?不应该正好在这里堵着下班的冯伯伯吗?
同情心让我出卖了冯伯伯,我和小杨说我家对门才是车管所所长的家,并且还告诉了他冯伯伯每天下班的具体时间、星期几会值班……
几天后,我听到小杨从冯伯伯家走出来的声音,马上打开了木门。他看见我,还是那句:“今天你又是一个人在家吗?”
我点头。
“怕吗?”他问我。
我说:“不怕。”
此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当年他求您是办什么事啊?”
我问冯伯伯。
“他想考驾照,”冯伯伯别过双手的大拇指,模仿小杨的样子,“他手这样,连方向盘都握不住,怎么可能让他开车。”
“唉,”老者听到冯伯伯的话,叹了一口气,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小杨他就是个傻子!”
讲述继续。
几个月后,老者和小杨顺利交接,小杨独自一人搬到山上,开始了他漫漫的看火人生涯。
头几年都平安无事,有一年单位的年度表彰大会上,领导还开玩笑说小杨命里带水,自从他上了瞭望台,就没发过林火。
这让大家几乎都忘了他的存在,只有老者会偶尔上山,给他带些过期报刊和烟酒,总是怕他一个人坐在望远镜前默默地就疯了。
小杨四十岁那年,华北大旱,不少林区着了大火。八达岭林区全员戒备,早在年前就封了景区,不许游客入内。
好在将近年关时下起了暴雪,有雪就不容易着火,护林员们总算能放心过年了。除夕当天白天,一对夫妻带着一个穿红色防寒服的小女孩闯进了景区,小杨通过望远镜看到后,马上赶去一番好说歹说,那家人才同意下山。
当晚八点,正是千家万户边看春晚边包饺子的时间,小杨仍坐在望远镜前,一边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一边啃着冻得梆硬的馒头。
忽然,他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抹红,像极了白天那个小女孩的防寒服。那抹红挂在不远处另一座山的悬崖上,在风雪中飘摇。小杨拿起电话又放下,最终披上军大衣,自己走入了风雪中。
等到他艰难地爬上悬崖,才发现那抹红并不是落难的小女孩,而是不知从何处吹过来的一个破红灯笼。这时一阵雪崩,他被困在悬崖上下不去了。
直到大年初一的早晨,老者拿着家里的剩饺子上山来看他才发现他遇了险,马上打电话喊了消防队来救人。他被送到医院时,冻伤严重,最后只能动手术切了四个脚趾、两个大拇指,那张娃娃脸也几乎一夜之间就苍老了。
“你们知道他手术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老者卖关子,见我们都摇头,才肯说,“他说,吓死我了,好害怕。我问他怕什么,他说他害怕他其实可以不用过去。我没听懂,以为他麻药劲没过在说胡话,但这么多年过去,和这个傻子也做了半辈子朋友,现在我总算懂了。我知道他是怕什么了,他怕的是他并没有义务去救那个孩子;他怕他如果没过去那个孩子真的遇了难;他怕他当时选择了不过去。你们说,到底是什么样的傻子才会害怕自己有选择不行善的自由呢?他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孬种!怂包!”
老者越骂眼眶越红,怕眼泪流下来会丢脸,他赶紧用夹烟的那只手的手背去抹眼睛,却反而被烟熏得老泪纵横。
此时已近饭点,隔壁的凉棚里已经坐满了人,我这边却只有我们两桌,看来是我坐错了凉棚。
两边的灵棚前,开始唱和着让亲朋给死者行礼。我同学那边各种辈分的亲戚都有,杨克俭这边却从“舅爷”开始一直喊到“外甥”,也无人过来行礼,倍显凄凉。
老者怒了,冲着殡葬公司的员工吼,说认什么死理,直接喊让亲朋好友过来行礼不就得了。说完也不等那个人喊,就过去直直地跪在了小杨的灵棚前。
在座其他人也纷纷跟过去行礼,我没跟过去,只是站起来,在原地冲着他灵棚的方向鞠了个躬。
我真的不怕,你不用再害怕我一个人在家会害怕了。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