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重衣冠只重人:果素瑛与程砚秋的爱情

(作者:果素瑛)(来源:宋韵京剧)

我与砚秋同庚,都是生于1904年(光绪三十年)。我俩18岁订婚,19岁结婚,那是1922年至1923年间的事情,也正是砚秋刚刚出师独立组班并第一次去上海演出的时候。我们两人艰难创业,一起经历了黑暗的旧社会的风风雨雨,满怀欢欣地迎接了人民的翻身解放。在共同生活的35年中间,互相信任,感情甚笃。

我家本不姓程,亦非梨园世家

砚秋本不姓程,他是满族正黄旗人,在旗的是指名为姓,他最早的官名叫承麟,出师以前由恩师罗惇曧(字瘿公)先生作主把“承”改为汉姓的“程”。他最初的艺名也不是砚秋,而是程菊依,以后又改称程艳秋,字玉霜,最后才改为程砚秋,字御霜。

砚秋的先祖也不姓承而是姓李。听婆母讲,我家的祖籍在东北吉林长白山,今吉林省通化、临江一带。原来家藏一张文牒,是用宽达一指长尺许的白毛头纸书写的敕令,上记巴特鲁兵远征朝鲜的事,表彰了先祖的战功。陈叔(通)老看了这张文书连说这是好东西,嘱咐我要加意保存,可惜在扫“四旧”时把它同家谱一起烧掉了。先祖后随老太罕(摄政王)多尔衮入关,用婆母的话说就是“揪着龙尾巴来的”,打仗战死,皇上赐金头葬在北京德胜门外小西天,是无头葬。这块老祖坟也是八旗兵进关后跑马圈地占的。过去有人考证过,说乾隆朝的英和是砚秋的五世祖,张次溪先生在《程艳秋传》里也有“满洲煦斋相国五世孙也。父袭旗营将军职”的话,不知考证的对不对,不过家里确实保存有一方“四代翰林之家英和之印”。砚秋的曾祖父阿昌阿,曾祖母王氏也是官宦门弟,传到他父亲荣寿仍然是世袭爵禄,住在德胜门里正黄旗界内的小翔风胡同老祖宅,砚秋就是在这儿出生的。

我的公公荣寿(约生于1854年,咸丰四年甲寅,故于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乙巳)是独生子,外号“荣胖子”,与荣福、荣禄同辈。他不愿意到内廷当差,便把爵禄让给了叔伯屋的二弟荣福,自己成天价提笼架鸟养狗抓獾。公公的前妻受婆婆气积郁成病,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也没有留下儿女。我的婆母托氏(约生于1864年,同治三年甲子,故于1940年2月)是续弦,娘家没亲人,只有一个妹妹。后来这个妹妹也故去了,与我婆母的娘家父母一齐埋在程家的老祖坟了。托氏婆母养了四个儿子,长子承厚(后改名程子明),二子承和(后名程佐臣),三子承海(后名程丽秋),砚秋行四,原名承鳞。家里是公公当家,他总怨婆母不会过日子。婆母后来常说:“我买点针头线脑的跟你公公要钱,他老拿算盘子儿抠我,可他整天拿枪满地里打猎去,腰里掖着元宝辫子,就是不给我一个子儿。”这老夫妻俩总吵架。      砚秋出世不久,也就是刚刚会叫爸爸的时候,公公却得了个肚子痛的暴病,没有几天就死了。那时家底还挺厚,公公身后留下不少房产,砚秋的大哥和二哥在皇宫禁卫军里当差拿钱粮,日子还算可以。公公一死,我婆母也想得开了,常带着两个小儿子撒开了去南城看戏;那年月,天一擦黑,正阳门、宣武门就都关了城门,家在内北城住,去南城戏园子听戏就得在外城住店打尖吃饭馆,反正砚秋的二哥已经娶亲,有二嫂尹氏看家,婆母放得下心。什么谭叫天啦、路三宝啦、汪笑侬啦,那戏一听就是好几天。砚秋和他三哥看完戏回家,就爬上房顶披着衣裳学着舞台上的样儿唱呀跳呀,学这学那。除了看戏,就是跟邻居的孩子们到后海洗澡,整天游泳,连梳小辫儿的红头绳都给洗白了。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过了没有两三年,家境就越来越不济了。寡母孤儿再没有别的进项,光靠公公的世袭钱粮。二爹(旗人管二叔叫二爹)掌握发放钱粮的差事。婆母成天出门去找荣福要钱粮,回家来总是两手空空,埋怨荣二爹不给钱,说他卡寡妇孤儿的嗓子眼儿。小翔风胡同的老宅院维持不下去了,就开始搬家。听婆母讲,刚从小翔风胡同迁出来的时候,还拉了十几大车的东西呢,可见那时的家境并不算太坏。先是搬到北京西郊海淀西的小营,以后又搬了七八次家,搬一次穷一次。等到搬到了南城天桥大市(又叫穷汉市),就完全变成了赤贫了。砚秋说过,当时住在大杂院的一间又黑又小的破瓦房里,家里能典当的东西都典当了,除了炕上的苇席和几床破被子,再没有什么财物家具了。大哥和二哥从禁卫军退役,成天游手好闲,根本不管家里死活,老太太只得靠自己揽些针线活计勉强拉扯着两个小儿子苦熬岁月。砚秋那时是个不懂事的6岁孩子。

卖身学艺,童年不堪回首

同院住着一位唱花脸的,姓名记不得了,看这孤儿寡母可怜,说承麟这孩子模样俊,不如去学戏,放他一条生路,将来兴许混得出来,老太太总还有个指望。这样,托唱花脸的先生介绍,写给了荣蝶仙为徒,七年字据,开始一年不计在内,加上帮师一年,前后共须学徒九年。荣蝶仙是陆华云先生办的长春班坐科,工刀马旦,他是王瑶卿先生的亲戚,荣的妻子是大马神庙王家的外甥女,当时住在南城魏染胡同。砚秋从进了师傅门,荣也不教戏,把他当小听差使唤。荣的脾气很暴,稍不顺心就拳打脚踢。婆母去师傅家探望,知道这情形,很不放心,再托出介绍人来跟荣蝶仙说,不给我们孩子学戏,不就把孩子耽误了,这样,才开始让砚秋学戏。开初想学武生,因为年岁大了骨头变硬了,又改学武旦和花衫。砚秋为练功受的罪就不能说了。整天脚上绑着木跷,跑街干活都得踩着,晚间上床睡觉也不准拆下来。有时师傅在外面受了邪气,回家拿徒弟撒气,不等砚秋练完功把筋骨蹓跶开了,就劈头盖睑一阵痛打。日子长了,他的大腿后侧就淤起许多血疙瘩。直到1930年,砚秋到欧洲考察戏曲音乐的时候,才请德国的外科医生开刀治好这童年落下的毛病。后来,师傅看砚秋嗓子不错。又决定让他改学青衣,是请陈啸云先生,还有一位姓吴的先生给开的蒙,边学边唱边给师傅效力,唱的都是堂会戏,经常在南城浙慈馆演出。砚秋的基本功学得扎实,嗓子也好,年轻时唱戏,外面有个外号,说他唱的像“陈石头”(指像陈德霖先生)。砚秋还在师傅门就开始变嗓。记得我父亲果湘林先生管过几次堂会,一次,回家对我母亲说:“我管了一档子堂会,不知道是谁家的男孩儿,唱的是《玉堂春》,听他嗓子还没变过来呢,可真不错,有出息!戏完后开份的时候,拿了钱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父亲不识字也不晓得他是谁,后来我们看《群强报》上的戏单,才知道父亲夸奖的那男孩子叫程菊侬,这是砚秋最早的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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