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臆读二十一:卷帘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佼」即「娇」,「佼人」便是「娇人」,也就是「美人」之意。把这美人放在「月出皎兮」之下,此便如郑玄笺曰:「喻妇人有美色之白澈 」。这首诗和《齐风·东方之日》之:「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成了后世诗文以日月喻美人颜色之美的开始。宋玉神女赋云:「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这还是虚写,更直接的以月色喻「美色之白澈」的,如「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佼人之「僚兮」「懰兮」「燎兮」,言美人之美丽、妖媚、明亮。「窈纠」「忧受」「夭绍」,则言女子身姿优美,行步婀娜,体态轻盈。前面加一「舒」字,是舒缓闲雅,是一种动态中的优雅、玲珑与美丽。「舒窈纠」云云,便是《洛神赋》中的「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一种体态之优美。
《诗经》中写美人之诗,莫过《硕人》与《君子偕老》。《硕人》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君子偕老》曰:「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这两首诗,都浓墨重彩的细细描摹其外形,其服饰,以见其美。相较之下,《月出》中之美人就朦胧的多了。没有具体的细节描述,寥寥数笔,勾勒出美人窈窕身段。并且把这美人放在月色之下,在明月清晖映衬中,更加显得动人。因了这月色,也使得一切显得迷离清雅。读之见之,一洗尘俗。
朱自清先生《荷塘月色》云:「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月色有光与影和谐的旋律。郑振铎先生则言《月出》之诗「其情调的幽隽可爱,大似在朦胧的黄昏光中,听梵婀玲的独奏。又如在月色皎白的夏夜,听长笛的曼奏。」也是从月色而言。有月之夜,在月光的笼罩中,万物都变得清冷朦胧,呈现出一种别样美的意蕴。世间之物,着月便增其韵。人间诸事,有月更添其趣。张潮《幽梦影》云:「月为天文中尤物」「月下谈禅,旨趣益远;月下说剑,肝胆益真;月下论诗,风致益幽;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月下怀人,自然也别有一番滋味。
朱守亮《诗经评释》云:「第一句写月色,第二句写美人容色之美,第三句写行动姿态之美,曲线之美。末句写相思之深,不能自宁。诗从月落想,所谓月下看美人,增加一分袅袅是也。」月下美人,朦胧绰约。然而其实月下是真,却并无美人,那不过是男子所思而已。方玉润言道:「从男子虚想,活现出一月下美人,并非实有所遇。」因是虚想,故而「劳心慅兮」,有一种忧思牢愁之意。这一切,皆因月出。天空中明亮的月光,洒在地上些许迷离。在这样的月夜,想起那个她,抬头对月,那光并不刺眼,显出别样的温柔。恍惚之间,月亮变成了她的脸,她从月光中走来。娉婷袅娜。待伸手触碰,又忽而散开,落一地清空。她并不在身边,然而毕竟在同一月下,沐着一样的清晖。于是这月光也仿佛有了她的味道,闭上眼睛,感觉是她在温柔的抚摸着自己的脸。李白《长相思》「卷帘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意与此仿佛。《月出》第一次把望月和思念联系起来了,思念自然不止于思念美人,望月而思亲朋故友,思故乡也都从此而出。林祥征云:「《月出》是历代望月思亲或望月思乡诗的鼻祖。」
《月出》这首诗,跨越时空至于今日,当时何人何事,皆不可考,唯有月色如旧。对于人而言,月亮是一种永恒的观照。沧海尚能变成桑田,月亮却不变,它是永恒的。它看遍了人类的历史,照见了人间的悲欢。这种永恒之物,也照见了人自身的微渺,对深邃时空的无力。「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而另一方面,正是它的永恒不变,这种相似,使得它成了联系古今的媒介。过往的一切,皆不可寻,杳无踪迹,唯有这当时月色依旧。这月便如故人旧物一般,成了情感寄托之所在。并且「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天下一般月色,月也成了跨越空间,似是两地之人的共有之物。于是,月色之下,便有了许多亲切与感怀。抬头望月,能无感乎?
《月出》这首诗的语言是很特殊的,字词生僻,佶屈聱牙,吕祖谦认为这是陈国方言。但这种语言依然有其妙处。姚际恒《诗经通论》曰: 「似方言之聱牙,又似乱辞之急促。」牛运震云:「调促而流,句聱而圆,字生而艳,后人骚赋之祖。」这是因为这首诗句句押韵,且一韵到底。这所谓的一韵到底,通篇押韵,并不是指押「兮」字韵,而是指每句「兮」字之前的字都押韵。并且「窈纠」「忧受」「夭绍」都是叠韵词。如此,便如程俊英先生所言:「委婉概括的丽词美和繁音促节的韵律美相得益彰,读起来真有赏心悦目的感受。」《月出》的用词用韵有其独到之处,然而最可注意的,还是它的句法。
姚际恒《诗经通论》云:「每章四句,又全在第三句使前后句法不排。盖前后三句皆上二字双,下一字单;第三句上一字单,下二字双也。后世作律诗,欲求精妙,全讲此法。」这是说前两句和最后一句,句法结构是前二字后接一单字。月出——皎,佼人——僚,劳心——悄。第三句则是一单字后接二字,舒——窈纠。节奏变了,这使得句法结构不板滞,有变化。「舒窈纠」变成「窈纠舒」,「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窈纠舒兮,劳心悄兮。」四句结构完全一样,这样诗就板滞了。
在律诗中,尤其是中间对仗的两联,尤其要注意句法结构不能雷同了。要使得句子结构错开,不然诗就板滞。比如司空曙《贼平后送故人北归》这首诗: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中间两联:「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句法结构完全一样。都是:名词—动词—名词,这个结构。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上一联的「他乡生白发」,和下一联的「繁星宿故关」在结构上是对仗的。这种就是律诗中的句法之病,就板滞了。应该是上一联的句子和下一联的句子,在结构上不能对仗,这就说明句法结构有变,律诗的句法结构应该是有变的。比如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州故人》中间两联: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上一联的「浮云一别后」,和下一联的「欢笑情如旧」,这两个句子在结构上不对仗。这两联的句法结构有参差变化,这才是对的句法。《月出》中体现出的这种句法的变化,是后世律诗特别注意的,所以姚际恒云「后世作律诗,欲求精妙,全讲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