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金锁记》之“探监”

程砚秋《金锁记》

这是一场唱工戏,沒有多少身段动作,出场人物也只有禁婆、蔡母和窦娥三个人。这样的场子最容易唱“瘟”了。这场戏,在情调上要求与前边的《公堂》和后边的《法场》两场节奏都比较紧张的戏有所不同,以便有所调节;但是在整个悲剧气氛上,仍是需要联贯统一的。在这场戏中,更深入细致地刻画了窦娥这个人物,而且更进一步突出地刻画了的婆媳关系。通过这样和谐、相互关怀、彼此体贴入微的幸福的家庭关系的竟遭破坏,来突出她们遭遇的凄惨可悲。因此对人物表现的越深入越细致,便也就越容易引起人们对窦娥、对蔡母的同情,和对作恶者、对封建社会黑暗统治的憎恨。

这场戏中只有三个角色,但三个角色都很重要,这里先从禁婆这个角色谈起。过去扮演这个角色的,我最喜欢上海的盖三省老先生。他所刻画的禁婆子非常合乎那个人物的身份。禁婆子的职务是看管死囚牢,由于她职责所在,和她所在环境中的耳熏目染,使她变成了一个心肠凶狠的妇人。但是,对一个被冤的、被人诬陷的犯人的凄慘遭遇,也还往往能够激起她的恻隐之心,她还沒有失去了最低的“人性”。在这场戏开始时,禁婆只是想从窦娥身上搜刮些钱财,她对窦娥的遭遇还不十分了解。象对待一般的犯人一样,禁婆拿出她的惯常手段来,声色俱厉地大声威吓窦娥。窦娥沒有钱,禁婆认为是假装的,因此就狠狠地打窦娥。在窦娥的苦苦哀告和诉说冤情之下,禁婆子才逐渐地软下心来,倒想要知道窦娥究竟是遭了什么冤枉了。然后,她对窦娥不禁同情,怜悯起来。就在这个时候,蔡母来了。因此她沒有过多地难为蔡母,便让蔡母进监来看窦娥,并且在窦娥被饭噎闭了气以后,她还主动地要去給窦娥倒些热水来喝,同时给婆媳俩一个说话的机会。在这种可能的情况下,禁婆对窦娥是同情、垂怜的;但是在接到上司回文,说明明天就要处斩窦娥,她马上便本能地警惕起来,立刻把蔡母撵走,对窦娥也不再顾怜了。这样,禁婆这个人物就很合乎情理,合乎她的职责身份了。盖三省老先生抓住了禁婆子这些特点,在叫窦娥出来的时候,那种脸色、神气,的确看来很可怕。在打窦娥时,也是狠狠地一下接一下地象真打一样,使人真实地感觉到被打者的又痛又沒处躲的情景。过去我每到上海演《金锁记》,总是想办法邀请这位老先生来合作。直到他临终的前两个月,还与我合作了几次。

程砚秋、盖三省《金锁记》“探监”

1946年上海天蟾舞台演出实况

窦娥与禁婆子是无冤无仇的。禁婆子虽然打她,她所痛恨的也仍然是张驴儿和那群昏愦的官儿们。不过在挨打之下,使窦娥越发地觉得自己冤枉了,越发觉得自己遭遇的凄苦了。

在这种凄苦的境遇下,婆婆前来探监了。我觉得,真正有戏的地方,正是在婆婆来了以后。

年老的重病缠身的婆婆竟亲来探监了,这是窦娥沒有想到的。在这样受折磨的日子里,窦娥多么盼望着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啊!因此在禁婆告诉窦娥说:“你婆婆来看你来啦”的时候,窦娥一惊,立刻向婆婆扑了过去。她真想伏在婆婆怀里痛哭一场。但是窦娥毕竟是生长于诗礼之家,虽然遭到了这样的横事,身在囚牢,体披刑具,而她立刻想起了在家中对婆婆应有的礼节,屈膝便跪下去了。婆婆本来心里就是很苦的,一见媳妇行礼,更忍不住眼泪就落下来了。婆婆抢步上前扶起了窦娥,婆媳不禁抱头痛哭。

这一段是沒有什么台词的,在表演上也是很小的一个片段,但是如果演得细致了,是很感动人的。

下边婆婆唱:“见媳妇受苦情改变模样,可怜你慘凄凄受此刑伤!”在婆婆唱时,窦娥才仔细地看婆婆。她发觉婆婆的鬓发更白了,脸色更憔悴了。她想到:自己虽然凄苦,婆婆又何尝不可怜!在衰老的暮年竟落得家破人亡,孤苦伶仃,怎么禁受得起这样的颠簸!婆媳的命运竟都这么苦啊!想到这里,心里难过极了。接着,婆婆把带来的水饭让窦娥吃,窦娥是一口也吞吃不下了。婆婆劝她:“少用些吧!”当时的心情的确是难以下咽的。可是她想到婆婆带着病,在这么凄涼的心境下,还惦记着媳妇,亲手做好饭食,一步一步挨送到监。如果不吃,是多么辜负婆婆的一片苦心啊!吃吧!当时窦娥的心头是非常沉重的,喉中是悲咽的,因此刚吃了一口饭便噎住了。在缓过气来以后,这里有一句二黄倒板:“一口饭噎得我咽喉气紧!”接一句散板:“险些儿婆媳们两下离分!”——唉,差一点婆媳俩就见不着了;真苦啊!

程砚秋《金锁记》“探监”

下边接着就是进一步刻画婆婆如何怜惜媳妇,婆媳俩都是如何地強自压抑着自己心中的悲伤来宽慰对方了。

婆婆看到窦娥的头发很乱,戴着刑具,她自己是沒办法梳理的。因此婆婆便要给窦娥梳洗。按一般人情说,哪里有婆婆给媳妇梳头的!因此,这种超越了一般婆媳之情的亲切的情感,非常感动着窦娥。而梳头,她又势必要坐着,让婆婆站着,这样又觉得说不过去。所以在婆婆说了“待为婆与你梳洗梳洗”之后,窦娥一面很受感动,一面还迟疑地站着。婆婆已经觉察到窦娥的迟疑,便立刻走过来一按窦娥的肩膀,让窦娥坐下了。窦娥则是微欠着身斜坐着,一等梳完了,便让坐给婆婆。这些地方都很值得细微刻画。这一段戏,过去我看过龚云甫老先生扮演的婆婆,就很好,他从一进监门见到了窦娥以后,便仔细地观看媳妇因受折磨而变了的模样,对媳妇处处都很关怀。在梳头的时候,总是梳了几下以后,便赶紧摘去梳子上的乱发。显示了窦娥在监中已有多时不能梳整,头发已经很乱了。同时他的动作也比较快一些,说明了婆婆在监中不能呆多长的时间,不容许慢慢地去仔细梳,表现出不是那种悠闲的心情。

在梳头的时候,婆媳之间互相安慰,蔡母唱一段二黄原板:“劝媳妇休得要泪流脸上,在监中且忍耐暂放愁肠。但愿得有清官雪此冤枉,是与非终有个天理昭彰。”其实,婆婆这段话,也仅是聊解宽心而已。谁知道几时才能雪明冤枉!但窦娥是更从眼前的情况来着眼的。所以她唱:“老婆婆你不必宽心话讲,媳妇我顷刻间命丧云阳!再不能奉甘旨承欢堂上,再不能与婆婆熬药煎汤;心儿内实难舍父母恩养,要相逢除非是大梦一场。”窦娥这一段唱,老辈演员们原先也是唱二黃原板的,到王瑤卿老先生教我的时候,便改唱为二黄快三眼。在当时,这是王老先生的创腔。快三眼在节奏上较之原板是更紧凑、激越一些。因此表现窦娥当时那种因悲愤而引起的比较激动的情绪,是很恰当的。由于当时情境是低沉的,因此,婆媳这两段唱,都不适于按什么花腔。

头梳好了。马上禁婆子来告诉:明天窦娥就要问斩了。通过这个情节,把戏再推向了矛盾的高潮。

赵荣琛、王玉敏、钮骠《六月雪 探监》

1984年北京排戏和演出实况

这个突然到来的消息,震惊了窦娥,她被刺激的晕了过去。这是她完全沒有想到的:这么快就处斩!这么糊里糊涂地就断送了性命!晕过去之后,婆婆惊慌地呼叫。窦娥在这里再唱一句二簧倒板:“听一言来魂飘荡!”叫头:“婆婆!”接一句散板:“恨贼子害得我家败人亡!”这句倒板的唱法与吃饭被噎后的倒板就不同了。前边的一句是心中非常幽怨、委屈、难过,唱腔比较低迴曲折;这一句则是在非常震惊、激动之下,从心里极端悲愤、痛恨、委屈难忍迸发出来的嘶喊,腔调是高亢、激烈,好象要把一肚子冤枉都喊出来似的。接着的一句散板“恨贼子害得我”,六个字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喷出来,咬牙切齿地非常有力地在恨骂张驴儿;到“家败人亡”四字再转为异常的悲痛,因此稍拖一下腔,来表现愤怒怨恨的情绪。

戏再发展下去,是不容许婆媳再留恋了。接着禁婆子立刻赶走了蔡母(不管禁婆子曾怎样同情过窦娥,但她对即将执刑的犯人,却是必须严加看管的)这时,窦娥在刚听到这个噩耗以后,她正觉得一肚子冤情要跟婆婆说,可是禁婆怎么就让婆婆走呢!她不由己地便要跟着走出门去追婆婆。马上,她便挨了禁婆狠狠的一个耳光;“你给我回去!”这样,一下子就惊醒了窦娥,使窦娥立刻意识到这是在监中!自己是犯人,是即将临刑的犯人了!一种悲哀、绝望、沉痛的心情立即笼罩了上来!便在这种绝望的心情中,在禁婆的叱骂中,窦娥被赶回了后牢房。

《程砚秋文集》

中国戏剧出版社

1959年1月出版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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