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晴从事珠宝鉴定行业,现下这家公司她待了3年,能干这么久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日常工作出入均为高端场所,“它完整了我追求的那个部分,确实过上了以前想要的生活,体面,比较高端”。杜晴不掩饰对物质的热爱,她喜欢LV的鞋子,从来没用过普通包包,在“漂亮”上花费不菲。维持“高端”的生活成本不低,28岁之前她一直是赚多少花多少。工作第一个月,底薪加提成她拿到8000多元,“也会尽量让自己过得比较体面”,现在她月收入在5万以上,依然维持着每月3万多元的日常支出,其中大部分花在了衣服、鞋包和轻医美上。在消费社会里,生活方式已成为身份阶层的象征,杜晴坦言自己“确实在追求一个比较靠上的阶层”,“不断往上走”也一直是她的人生目标。相较之下,冯樱樱的生活里一直缺少目标感,在她看来,这也是她“月光”的主要原因,“不知道赚钱是为了什么”。她在广州出生长大,认为自己买不起当地的房子,买车的必要性也不大,对组建家庭她也没多少期待,“只能买一些小东西愉悦一下自己”。不过,冯樱樱也发现,随着年龄增长,买东西能给自己带来的快乐,越来越匮乏且短暂。“站在高跟鞋上,我才能看见真正的世界,使脚不舒服的不是鞋的高度,而是欲望。” 这是美剧《欲望都市》里,女主角凯莉·布雷萧的经典台词。《欲望都市》一度被无数女孩视为时尚启蒙,其中的消费观也深深影响了杜晴,她像凯莉·布雷萧一样热爱奢侈品,“奢侈品能给我满足感,那种满足感,不是恋爱等精神享受能够替代的”。买到一双特别好看的鞋子,她穿出去的次数都极少,那在她眼里算得上艺术品。身边的朋友说杜晴物质,可在她看来,自己并不爱钱,作为深二代也没想过买房,赚钱单纯是为了花钱,说到底也只是喜欢物质罢了。况且,她也从没因消费负过债,这一点已经比许多年轻人强太多。
大概从初中开始,杜晴对变美就有了强烈渴望,她对美的追求细节入微,“牙齿要白,头发颜色要和个人气质统一,发质要好”,这一定程度上来自于母亲的影响,母亲特别爱美,“走出门一定要化妆,体面漂亮”。小时候,母亲在衣着,言行举止对她都有颇高要求。随着年龄增长,她完整继承了母亲的观念,“对美的要求,已经变成我人生的一种信念”,一定要找差异的话,那就是她现在消费的胆量,要比母亲大了许多。
“漂亮,能让我自己每天都自信,出入各种场合,接触各种人也好,能给我另外一种能量补给的感觉。” 而这样的漂亮,就需要在购物商场、美容院、美发沙龙、健身房等消费场所不吝金钱。
法国学者让·鲍德里亚 在其经典作品《消费社会》中,剖析了“美丽”成为现代社会一门绝学的成因——浸泡在一个盛产物品的环境中,女人们自以为是地进行自我护理,或者说自我“创造”,其实是在进行自我消费。而这成为人人都已接受的逻辑:不仅与他人的关系,与自己的关系,都变成了一种被消费的关系。
目前这份工作,光鲜与高薪之外,也让杜晴失去了许多,”失去了了陪伴父母的时间,生活被工作高度绑架”,也失去了作为“有血有肉”的人,表达自己情绪的权利。几天前,公司开了一次长达7小时的线上会议,“6个多小时老板都在发脾气,大喊大叫”,她是公司的二把手,却“连表达你不对,不想听你发火”的自由都没有。那场电话会议开完,3个员工要被公司辞退,杜晴的心情也糟透了,并萌生了“离职”的念头。但到了第二天,她就得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平复心情,打开招聘软件重新招人。“高薪”是杜晴愿意吞下这些不愉快的核心原因。公司老板是杜晴上家公司的领导,3年前公司成立时,只有杜晴一个员工,这也是她迅速晋升为公司二把手的原因。杜晴心里算过,她入行7年,以自己的资历和技能,市场上的薪酬大概是30多万,自己现在能拿到高于市场价的薪水部分,正是承受压力所换。30万这个收入在她这里,“只能维持基本生活”。“要想得到更好的生活,你就得忍着,自己想法子回血”。花钱就是杜晴的主要回血方式——买更多的漂亮东西,做SPA,吃人均两三千的餐厅,“在你想要的东西上赶紧得到满足”。通过消费安抚好自己后,再劝慰自己“人生不能圆满,不努力,就会失去收入”。她在心里拎得清楚,相较于物质带来的满足感,这些不自由与不愉快,忍了也就过去了。“不管哪一种选择,都会有失去的东西。你很难从一个选择里,看到自己的取舍是否正确,只有你觉得满不满足。”
膝跳反射式快乐
毕业3年,冯樱樱每月的工资多数都花在了美食上,“'吃’能给我很大的满足感”。晚上在房间里,她习惯开着李佳琦的直播,生活里好像也从来没缺过快递。去年她在深圳工作了一年,回广州前,专门花了一天时间丢东西——囤积的洗衣液、卫生纸等日用品是直播中抢购的,一堆阿迪耐克的鞋子是跟前男友买的CP款,还有四五个100多块的包,“没背过几次”……那天,城中村的邻居们守在垃圾桶旁,专门等着捡她的东西。
冯樱樱决定回广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存钱,她在深圳月薪9000块,房租加水电3000块,剩下的大部分都花在了日常——她在深圳湾万象城附近上班,一顿午餐50多元,喝个下午茶要将近50元,晚餐30多元,早餐也得15元,早上赶时间再打个车,又是一笔费用。
公司附近的海岸城,是冯樱樱下班后打发时间的好地方,逛街看中的东西,“300块以内的不会犹豫”,对她来说,每天晚上能这么逛逛,是件挺享受的事情。“一个人在深圳,一下班就回家,太孤独了”。
“存钱”这个念头,对冯樱樱来说,纯粹是处于“总该做点什么”的自我慰藉,尤其身边的朋友们,完成了阶段性的人生大事后,她总觉得自个儿“好像什么都没做”。
存钱虽然不算人生大事,但起码是件正事,可冯樱樱也没想明白“为啥要存”。家里的长辈告诉她存款能应急,可她感觉,自己这一代人很少想过风险,“更多是活在当下的状态”。尤其在读大学三年级时,遭遇好友去世,她更坚定了这种生活态度——“珍惜当下,不要去委屈自己”。这件事对她的另一个影响,就是根本不敢去考虑太长远事情。回到广州后,冯樱樱找了份月薪1.2万的工作,从家里骑电动车10分钟就到了公司,吃住都在家里,公司四周也没有购物场所,这帮她省下了不少钱。入职后的前四个月,她每月能拿出5000块,交给母亲帮忙存起来。不过,这2万块钱很快又花光了,1.2万她花给了普拉提课程,她有心纠正体态,况且那会儿失恋的劲儿还没过,“想着让自己更优秀”。剩下的那点钱,在她决定搬出家里后,全花在租房和添置新东西上。交完普拉提的费用不久,冯樱樱就发现“实际上它改变不了我的现状,只是被摁在地上各种蹂躏”,前后去了4次后,她再也没了动力。
就像普拉提一样,消费为冯樱樱带来的希望、快乐和满足感,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少。一双球鞋,第一次穿在一群人面前,她是开心的,如果第二次再穿到同一群人面前,那种开心就不存在了。最近刚搬家,她在拼多多上下了20多单,每收到一个快递就能体验一次拆盲盒的快乐。但那种快乐也非常短暂,“拆开,组装,把他们放在该放的地方,就结束了”。消费之外,偶尔自己做做饭,能给她带来一些快乐,在APP上跟人组局玩几轮游戏,她觉得挺开心挺放松的,起码这样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给父母买点东西,她也会开心。但这些开心,对冯樱樱来说同样很浅、很短暂,它们没有真正冲击过内心,那是种缺少内驱力的开心。“感觉获得快乐的渠道和次数其实很少,很多东西就是意料之中”。冯樱樱的这种日常快乐,有学者将其定义为“膝跳反射式快乐”——消费主义文化里,快乐成了终极消费品。追剧、美食、购物……都是娱乐工业中的官能刺激,这样的快乐短暂,也不限量,就像易得且无限供应的止痛剂。日本作家三浦展在《下流社会》中描述的一代人状态,与冯樱樱们的现状颇为相似,“梦想,未来,憧憬都被抹杀在时代急速裹挟而下的洪流中,只剩空壳。”相对应的,在精神匮乏的现代社会里,找不到人生动力的人们,也只能做个依赖于止痛剂的“空心人”。在冯樱樱的日常里,“今天又是一事无成”的焦虑感,时不时就会浮上来,那是种不太强烈的不痛快——遗憾自己什么目标都未达成,“甚至连目标都没有”。
尤其到了周末无事可干的时候,空虚、无聊,伴着这种焦虑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在心里责怪自己“这个年纪也没点兴趣”,而后再自我安慰“喜欢看电视也算个兴趣”。很多时候,逛购物网站,是个缓解焦虑的办法,“以前看淘宝,现在看拼多多,很奇妙,焦虑、不开心,一下子就刷过去了”,她也知道,焦虑一直都存在,刷购物APP,说白了也仅仅是缓释作用。有段时间冯樱樱试图改变,她在知乎上搜索“26岁女生应该如何提升自己”,下面的答案,无非是学学插画、英语,健身之类,“看完好像对我的生活没什么帮助”,她放弃了。冯樱樱很羡慕一个朋友,对方从小喜欢动漫,生活里很多消费都围绕这个爱好进行,比如买手机,朋友可以搜喜欢的动漫周边,冯樱樱只能打开小红书,看看别人推荐什么。她知道,其实自己生活里缺少的,是一个热爱,且能够全身心投入的东西。
这与三浦展定义的“下流阶层”有某种共通性,“下流阶层”并非下层,而是对“中流”缺少意欲的人。下流阶层缺少的究竟是什么呢?那便是一种生活的热情。
毕业7年,她围绕珠宝鉴定行业的高阶职业要求,做了四五份不同岗位的工作,“不图工资,为了培养自己的综合能力”。7年来,她像拧紧的发条,“时时刻刻关注着与工作有关的信息,两天不工作就会觉得紧张”。事业上这份清晰的目标感,也是她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主要原因。在公司里,每次面试杜晴都会问应聘者一个问题“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她不像其他面试官,会问职业规划等问题,她觉得那些问题没有意义。“想过这样的生活,你就会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自己努力赚钱,有个比较好的位置” ,这样的信念感,就让她熬过了职场许多难捱的时刻。杜晴身边好几个朋友,放弃了一线城市光鲜的高收入工作,回到老家或者二线城市,做了一份相对轻松但薪水大打折扣的工作。降低物质需求,换份精神愉悦的工作,这样的选择杜晴没想过,“我知道他们是愉快的,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愉快”。这么多年,杜晴一直生活在一线城市里,连县城都没去过,她习惯也沉浸于大城市的生活,小城生活或者李子柒式的田园牧歌,她毫无兴趣。“我很了解我自己,对我来说精神的放松,并不能带给我长久的快乐”,真正能给杜晴快乐的,是个人价值的实现,她对个人价值的定义,即“不断地往上走”。
“往上走”带来的精神压力,杜晴也有不花钱的纾解方式。她有个好朋友,也是她的下属,“这个朋友的存在会让我很开心”。杜晴很喜欢到对方家里做客的感觉,朋友家境不错,全家人没有什么压力,也没有“向上”的渴望,这个家庭的单纯、平和,能带给杜晴许多快乐。跟男朋友在一起的状态,也能让杜晴得到极大的放松。男朋友工作也很忙,俩人都闲下来的时候,一起出去走走,逛街吃饭,都能给杜晴极大的满足感。杜晴也渴望,从根本上摆脱紧绷的状态。不过,相较于淡化物质需求,她有自己的解法。杜晴老板的状态,就是她向往的“有点钱又有点闲”,而这种状态只能靠“更加努力”。“当你达到更高的位置时,你才有权利和资本,让别人来解救你的时间,给自己更多的个人空间。它是一个跨阶级的生活,阶层当然比较难跨,但我想要更好的生活状态。”《消费社会》,作者[法] 让·鲍德里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下流社会:一个新社会阶层的出现》, 作者|[日] 三浦展 , 译者|陆求实 戴铮,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8-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