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寒 || 石滩大塘毛家：宪台风烈毛青天

国庆小长假出南门，沿丰抚路经过石滩镇，约摸二十来分钟路程，到凉山坝一带右拐进大塘毛家。叫人惊异的是不过几百米之遥，喧嚣与宁静就奇妙间隔，古意与现代昂然相对。村前菜地上兀然一座高架桥铺起昌宁高速路，无数车辆呼啸而过疾驰远方；身旁一爿老屋悄然蜇伏于秋光里。苍翠葳蕤的古樟守卫，旧院里一树柿子绿染橙黄高挂，密密匝匝、挤挤挨挨，恍如对天空表白，孤独而繁茂。旧屋脊墙缝里长出一棵梧桐，裸露的根茎显示凛然强劲的生命力。

人家门前农妇用调把一下一下“噗、噗”掸着谷秧子，阳光在谷草里跳跃着，禾穗变得格外绵软，空气里弥漫着禾秆味。山村尽管被现代化高速路横穿而过，十月的胸膛仍然充满迷人气息。小巷里徜徉，隐隐然气象便从门楼里溢出来，从旧窗里溢出来，从古砖里溢出来，试图和院墙筑成一道浑朴封闭的结构，但是日渐向后发展的八十年代民居与现代洋楼，三者层次分明传递着生态文化的变迁。

伫立禾场，一池秋水潋滟竟然西流，地势使然。唐宋时期，毛氏乃是丰城城内四大家族之一，后来孝弟坊一支由县城毛家湖（原博雅大厦和送变电处）迁来石滩居住，着棋巷一支迁往同田龙雾洲。由于这一带山上古树参天，四季常青，村子地处低洼，上半年雨水多天然积水成塘得名大塘毛家。一百多年前此地还是茂盛葱郁的山岗，动荡时期出过土匪，解放后因为林木森然还作过刑场。远看丘峦绵延如盘龙伏卧，若说东岗弯是龙首，到这一段则是龙身。毛氏居山洼卧龙腹，子孙走出五代循吏，可谓人杰地灵。门楼上“淛水源流”与“传诗衍绪”或许让人产生今昔文化落差，瞩目村东，官印桥下溪流潺潺，菜畦果蔬一片闲适，池塘亦如鲤鱼摆尾，惟有村头“毛氏家庙”静穆中敛藏一切。

按说乡间宗祠与家庙，均有春秋祭祀，尊老敬贤，追远睦族等意，而家庙稍有不同尚在封官进爵者才能建。据谱载毛氏宗祠初为祭祀宋代远祖承仕郎毛端及后来世祖，清代雍正年间（1722-1735）建于现在位置，三重两庑后两厢，前有塔，塔旁种有桂柏山茶丹橘等。门外有联：诗学紹承家法远，宪台风烈庙模新。门内对联：桂殿馨香绵世泽，柏台名望著前徽。中堂书写：啟承堂。长联为：龙城分淛水之支笤笏傅家史乘休光兮，富舍衍柯山之派诗书啓后科名遗泽子孙承。后来毛震寿缘父创名毛氏家庙，光绪丁未年（1907）间毛震寿孙拨金重修，现在里面寥寥，楹联一并沉落岁月深处。

村庄规模并不大，五百来人，清代曾人才鼎盛，璀璨辈出，传诵最广的一句是：毛家的毛青天，社里史家死要钱。对比显褒贬功过各千秋，若不是“史要钱”（其实史继泽出生于贵阳），身陷囹圄的孙中山又何以脱险继续民主革命，历史就这么乖张，此处姑且搁下。“毛青天”与“史要钱”本非同代人物，但百姓口碑自然穿越时空。

追本溯源，毛氏远出周文王小儿子聃，聃传西汉大儒毛苌。今天我们读到的《诗经》又称毛诗，就是他注经释义的。毛苌十五世仕晋为将军，拥节钺时晋封荥阳郡。到唐朝毛俦，官至参知江南道政事，显庆二年加赐金紫光禄大夫。他特别喜欢豫章山水，便迁居新建县钱洲村，被尊为毛氏鼻祖。毛俦有六儿，简、雅、珪三支主要分在江西新建、丰城、安义、宜丰及湖南湖北等地，子姓之繁、簪缨之盛如同卦象，乾坤相浑，一而衍生，六十四卦，易数难穷也。若此山村，时光千年，门楼相连字额悬，彰示后裔迁徙曲折漫长莫失莫忘。

毛氏传诗衍绪，重儒好学。谱载其迁丰城大塘第六世毛德谦，便有令名成为读书人典范，洪武七年（1374）以贤良召对，赏赐皇家书籍及紫色官衣一袭御寒，只是他生性恬淡，以诗书钩戈自娱而终。到八世毛仕恭便能自纂家乘，井井有条。当能这可能与城内孝弟坊的毛凤翔及着棋巷儒风兴盛不无关系。之后代有文人才思翩翩，仿佛文脉不断地在村落巷陌间渗透集聚发酵。十七世毛可大以国子生供事翰林会同四译馆；更有毛沇幼时聪敏倜傥有大志，康熙壬辰间进入太学，就吏部考授州判，在部候选，没多久因为父母年事已高南归，返乡则济难拯急。当时元末陈友谅占据豫章，重征南昌各县三倍粮食，明时成定例，清代康熙年间请减，结果只有瑞州、袁州两县减免。百姓身陷重困，朝廷不恤，上官不知，乡闾士大夫坐视不言。毛沇蹙然痛心，于是雍正元年倡议捐资联合七县官宦力请督抚，终于获得减免，邑人颂其见义必为，村中父子兄弟兴儒皆为师友，蔚然成风。

二十一世毛辉凤（1788-1841）字瑞呈，号梧生，毛凌轩长子，据说幼时天赋出众，往学白马寨，一干少年嬉戏渎神北屏庵，菩萨显灵，同窗头疼脑热发作，独他安然无事，都传他是文曲星下凡。经史子集过目不忘，意气慨然抱负远大，戊寅中乡试第二名名气更高。丙戌（1826）大挑一等，以知县签掣四川后任彭县八月，政事无冤。稍有空闲便给士子讲学；创设平梁法，解决农民水利纠纷。当时天台九峰之山水从彭门下白关，东西留下变为七河，灌溉二十多万亩农田。乾隆中发大水时河失古道，百姓苦于水利不均，聚众持械几千人，他一人单骑勘察，根据灌田多寡判分水丈，召集七河百姓，到水口处垒石，立七根柱子为平梁，百姓訟争得以停止；江油县任职时尽心尽责，到期邑绅百姓联名挽留，老弱恋恋相送；在重庆綦江重视人才，延请名宿正学风立学规，购经史子集数千卷，创森宝楼，修将军庙，立亭二，重视教化等不一而足；戊戌秋，贵州仁怀县穆继贤作乱，边界处嚣张害民，他星夜领两百壮士疾驰，与仁怀县令约好围攻匪巢，哪知仁怀派出部属王某见匪徒气焰猖獗畏惧退去，情势危急，兵勇死伤数百人。他仍然坚守屹然不动，匪首侯龙见状扬旗呼叫撤退：“这是綦江的毛青天，岂可侵犯！”

从彭县、江油、灌县到綦江、乐山、巴县，毛辉凤先后任过六地知县，哪里都是勤政爱民因时因情。县苦火灾则制订火制、火具，建火神庙，教兵民消防之法。调补巴县时，夜听民讼至天亮，直到人劝方去休息，而且笃志正学，终身不厌有浩然之气。书房名：訟过斋。为学严谨著述丰富，有《訟过斋日记》六卷、《求仁堂古文》十卷、诗十八卷、制艺四等等。临终时儿子毛震寿问其遗训，他回答说：“此心洞若太虚。”并且告诫子孙他日出仕，须要虚心静气正大光明，不可任性丧心弄巧；希望子孙作循吏而不作能吏，失却本来面目；子孙辈当崇正学黜浮华，培根本学吃亏。在忠、忍、淡、实、拙五字上用力；一应书籍要善为珍藏……语罢正襟安坐逝去。百姓闻之罢市巷哭，綦江士民则奔走数日特地赶来祭奠。殁前夜晚，四向忽然似有鼓乐响，一路呼叱之声自官邸而出，到城隍庙内外惊醒数十百人，众人以为他是巴县城隍神，以后也屡显灵异。死后十年，彭县、綦江、乐山、巴县等百姓都请祀名宦，二十年后，徐士谷请祀乡贤后列入同治十一年县志。

他的儿子毛震寿（1812-1875）由知县后升授陕西布政使，孙子毛隆辅任知县亦是呕心沥血，积劳成疾，到曾孙毛庆藩（1849-1927），1889年中进士，还是敦煌文物保护者，近代红十字会创始人之一。在扬州，他与刘鹗同投“泰谷学派”立足程朱，不杂阴阳之说；在湖南，他与陈三立衡山论战，学术争鸣意气相投；甲午战争爆发，在天津，调办湘军粮台保障后勤；在上海，与袁世凯共同筹办“中国万国红十字会”；在南京，金陵机器局总办经理兵器工业，雪“庚子”之耻以自誓，强国御侮；在江苏，爱才惜才暗中支持革命党人；在甘肃，促成中外桥梁专家合作建造“天下黄河第一桥”，致力敦煌文物抢救。辛亥革命后，严词拒绝袁世凯出任津要。1927年贫病中溘然长逝，墓志铭由好友陈三立撰写，一代循吏、学者名垂青史。从大塘走出去的毛氏一门，出入于文字内外，徜徉于山河之间，政脉文脉时而交替时而融合，气象迥异。

坐在高速路基下的台阶上俯瞰，思绪万千，历史的丛林中文化千丝万缕深藏于宁静的山村。村东慧济寺又叫娘娘庙，初建于乾隆壬戌年（1742）。现在从它声旁走过，再也听不到晨钟暮鼓，看不到古枫古樟风姿，惟有慧济山几个大字泥色斑驳伫立在风中。

（参考资料来源《毛氏族谱》，感谢毛裕民先生及潇湘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