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堇 || 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草莓

       提着刚买的两筐草莓回家,我突然在楼梯上站住,扭头对小薇说,十九年前的今天,也是中午这个时间,我给你姨买了她最爱吃的草莓……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我满心喜悦地赶到她家时,她已经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晚上离世……
       ……
       她最喜欢吃草莓。三十年前,你姥娘家就开始种草莓,皮薄味甜汁液饱满。每次摘了草莓,你姨都要挑出最红最大的洗干净,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口气能吃一小盆。
       所以,你就买了草莓?小薇看着我,轻声说。
       是的,草莓。时隔十九年后再次为她买草莓,却是当做供品来买给她的。
       看着我买的水果——草莓,车厘子,沙糖桔,葡萄,油桃,都是她那时喜欢吃的。几种点心,也是她最喜欢的口味。我知道,就算把这些东西都烧在为她燃起的纸钱里,她也无法品尝一口,然后眯着大眼睛笑着对我说,姐姐,真的很好吃。这只是我的一个心意。我一直相信肉体寂灭了,但是灵魂永存,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她能感知到来自这个世界的爱。因为,爱,是可以穿越时空的。
       经常梦到她。梦中,往往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和上学之后的情景。只是梦里的那个孩子,常常在最后转身的时候,变成了我女儿的模样,这让我午夜梦回,经常搞不清楚,梦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只有很少几次,梦见她成年之后的样子,甚至还有两次,是婚后生病的她。大家都认为她不在了,可是她却突然出现,伤心地告诉我,她并没有死,现在她回来了,可是她丈夫却已经娶了别人。醒来之后,我常常半天回不过神来。梦境太逼真,我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她的眼泪让我的心痛到抽搐。

十九年前的正月初九中午放学后,我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向她家赶去。我不敢耽误一点儿时间,因为我知道死神就在门外徘徊,随时都可能将她带走。一放寒假,就把小薇寄居在我大姑家,我整个寒假都陪在她的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因为正月初八学校开学,我又担任班主任,学生报到我得在学校——收费,开班会,发新书排座位,稳定学生情绪,所以初七晚上我离开她回到家。初八忙了一整天,初九正好是周一,从7:20到12:00,上完早读紧接着连续上了四节课,可是等我下了课赶到她家时,她已经整整齐齐穿好了自己远行的衣服,躺在床上陷入昏睡中。

       她昨天晚上就昏睡了。她丈夫说,叫不醒她了。
       我把草莓放下,去卧室看她。她安静地躺着。我握着她的手,轻轻叫妹妹。她下决心是要弃了这世界,弃了我了,所以,无论我怎么叫她,她也不应答了。
       翻看她的日记,从结婚到怀孕到生子到抚养教育孩子到生病到病重的种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记了下来,字迹由清晰优美到越来越潦草,我知道,最后的日子里,她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力气把这些字写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了,那些字也悲伤得乱了队形。从这些文字里,我才知道这些年来她生活的酸甜苦辣,也才知道最后一年时间,她在和癌症顽强斗争的时候,不但承受着巨大的生理上的痛苦,也饱受精神折磨。她是一个即使看不到未来,也与癌症殊死搏斗的战士。因为,她三岁的儿子还没有长大,她年过半百的父母还需要她赡养,她不能死,不敢死,不甘死,可是环顾整个战壕,却发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她是在孤军奋战。她的那些痛,让我心如刀绞。虽然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陪在她的身边,但是,她一直最需要的,从来就不是我。
       爱而不得,我无法填补她内心巨大的空白与渴望。
       腊月二十六,是她丈夫的生日。当时她已经病得无法下床,就让我去百姓购物城替她给她丈夫买生日礼物。那是一块玉壁。她说,我希望他能戴在胸前,在以后的日子里,记得他生命里曾经有我的那十年。
       二十岁到三十岁,是她生命最华美的日子。
       她说,让孩子三岁丧母,让丈夫中年丧妻,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未能孝敬公婆,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很失败,很遗憾。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如此短命。
       她让我替她买了两只小玉锁,说这是留给儿子和未来儿媳的礼物,她想让儿子知道,妈妈很爱他。不能陪他长大,是因为自己不得不离开。
       她还让我给她买一件漂亮的大衣。她说,她要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走向另一个世界。最后,那件大衣她没有穿,穿得是结婚时的那件红大衣。一个女人最漂亮的那一天,应该就是做新娘的时候吧。
       那一天,我的心一直泡在我自己的泪水里。无论从公交车上还是在商店替她买东西的时候,眼泪总是不停地涌流。我知道有很多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当一个人崩溃泪流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伤心的,也都是不存在的。
正月初十下午,她有片刻的清醒。我哭着问她,想不想见见咱爸咱娘?她摇摇头;问她想不想见见孩子?她摇摇头,眼泪却流了下来。一会儿孩子的奶奶抱着她的儿子来了。三岁多的孩子看到妈妈的样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双手伸向她,大哭着喊妈妈。她想伸手抓着孩子的手,可是用尽全身力气却抬不起一只手臂了,她哭了,用力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孩子……以后……没妈了……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几个小时后,她带着无限遗憾和不舍,被死神带走了。
       不,她是被上帝带走的。上帝一定是看她太苦,不忍心她在尘世的折磨,把她带到了一个光明温暖永远充满爱的地方。
       如今,那个她最放心不下的孩子,在清华读完本科后,又被清华保送直博。现在22岁的他,正在读博二。只是,这么多年来,已经长大的孩子,由于种种原因,还未到她的安息地去看过她。
       前几天找东西,在抽屉里又看到她的日记和她留给我的信,跟着她的文字,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又一幕一幕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哭得跌坐在地上,对我家帅哥说,我妹妹太苦了,太可怜了,太无助了!
       在给我的信里,她说很抱歉,不能和我一起赡养父母了。虽然不想走,也不得不走了,嘱咐我一定要多回家陪陪父母,无论多忙,也要常回家看看;父母的血压要督促他们经常测量,按时服药;母亲的病最怕情绪不好,所以要多做让她高兴的事儿;要记得每三个月带母亲去医院复查一次……事无巨细,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叮嘱一个要出远门的孩子。
       她还说,孩子非常聪明,也很敏感,让我多关心他,如果可能,就让他跟我来上学。她说姐夫是个很好的人,也一定会对孩子视若己出。她说,等孩子大一点,你要带他去看看我,让他知道,他也是有妈妈的孩子,他的妈妈很爱他。
       这一次,因为开学早,他依然没来得及去看妈妈。
       他一定不知道,他妈妈到底有多爱他。小时候做给他的小衣服,线头上的小疙瘩都要处理好,唯恐会硌到他;若是他不小心碰了头,她甚至也要去碰一下,看看究竟有多疼;就连去世前,趁着还能动,她还专门化了个淡妆戴上假发去拍了几张照片,她说,我希望当我儿子想我看照片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漂亮的妈妈。

       孩子,你妈妈真的很漂亮,她最后拍的照片中,就有一张挂在我家的照片墙上。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她的照片,所以我不敢确定,就算挂在醒目的位置,你有没有认出她。
       骨灰盒上的小照片,依然是你三十岁前没生病的时候拍的。今天,当我再次看到你美丽温柔的微笑时,我在家里做过的那些高高兴兴去见你的心里建设,瞬间就崩塌了。
       妹妹,我宁愿你和我一样,让岁月这把杀猪刀也肆意雕刻一下,就算皱纹疯长,阳光依然能够照到我们身上。
       甚至,也照到草莓上。我不要给你买草莓,不要把草莓放在燃烧的纸钱中,在烟火中抵达你在的地方,我要和你一起走向田野,走到草莓地里,一颗一颗亲手采摘。摘满一筐,我们就坐在地头的阳光下,不顾形象地吃到牙齿都要变红了。

作者简介:小堇,本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老师。希望用温暖的文字温暖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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