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金瓶梅》(第二回)

细读《金瓶梅》(第二回)

回目:俏潘娘帘下勾情 老王婆茶坊说技

第二回最关键的情节有两个,是读者百读不厌津津乐道的热点:前一个是潘金莲一味勾情武二郎;后一个是潘金莲叉竿打动西门庆。前一段是主动,后一段是被动,结果却相反,不但刻画了具体人物的社会性格,也反映了男女情感的不同模式。

回首即说,当日武松来到县前客店内,立马收拾行李铺盖,交手下士兵挑了,一路又回到哥哥家。金莲见了,“强如拾得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这是第一个刻画金莲主动的细节。次日武松早起,金莲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洗脸水,待武松梳头、洗脸、裹头帻出门,叮嘱早些来家吃饭,这是第二个刻画金莲主动的细节。武松到县衙画卯回来,金莲又早齐齐整整安排好饭菜,吃后再双手捧一杯茶来,武松自称不安,金莲连声道:叔叔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这是第三个刻画金莲主动的细节,又用上了亲情牌。武大前妻之女迎儿,在书中只是一个背景人物,一直都没有正面描写,金莲在这里说,“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用虚写描述了迎儿的笨拙形象,手法颇有创意。如此这般,自武松搬来住下,金莲不但取些自己的银子与武大买饼馓茶果,又请两边邻居,都合计了分子钱来招待武松,武大又安排了回席,这是第四个刻画金莲主动的描节。过了数日,武松取一匹彩缎,给嫂嫂做了衣服,金莲满脸笑容,叔叔连声,这是第五个刻画金莲主动的细节。兰陵笑笑生不断用这五个细节,生动烘托了金莲的开放性格,强化了对武松的感情,从而与武大武二形成更大的戏剧张力。

这是最漂亮,流传最广的一张潘金莲剧照,但也容易让人误认是楼帘叉竿打在西门庆头上,书中实际是撑门帘的叉竿。

过了一月有余,就到了十一月,连日朔风紧起,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这日金莲早将武大叫出去做买卖,又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生了一盆炭火,心想今日要着实撩动武松,“不怕他不动情。”有了前面的细节铺垫,金莲下决心付诸行动就顺理成章了。那知武松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金莲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候。待终于望见武松踏雪归来,金莲推开帘儿,满脸笑得稀烂相迎。武松取下头上毡笠儿,金莲伸手去接,武松却自己把雪拂了,挂在壁上,这是第一个反转。武松随即解了缠带,脱下武人常服鹦哥绿紵丝衲袄走入房内,金莲问:奴等了一早晨,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刚才又有请吃酒,我不耐烦,就回家来了。这只是武松的一面之辞,基于金莲步步紧逼的勾情,我们甚至可以相信,这话只是武松避免与嫂嫂单独见面的托辞,亦是第二个反转。金莲又请叔叔烤火,武松这次很配合,说正好,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下。金莲早令迎儿把前后门都关了,这时自己搬进些煮熟菜蔬入房里桌上。武松问哥哥那里去了,金莲道:出去买卖未回,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说等哥哥来家吃也不迟,这是第三个反转。武松貌似性格粗疏,还不知道武大的买卖作息时间,深度上讲,并不太关心武大。另一方面,武松也似乎敏感到金莲的勾情,打听哥哥在不在,无非避免尴尬。金莲道:那里等得到他。未了,迎儿暖了一注酒来,金莲也掇一条凳子,近火坐下,拿酒满盏连敬了武松两杯。武松也筛一杯酒,递与金莲。金莲将酒呷了,又斟了一杯放武松面前,有意微露酥胸,云鬟半散,笑道:听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指包养妓女),有这话么?这是金莲自编的剧情,既属于打情骂俏,又是有意试探。武松不解风情,道:嫂嫂休听别人胡说,我武二从不是这等人。俩个一来二去,连筛了三四杯酒,说了不少闲话,金莲愈发烘动春心,武松也知了金莲的心意,却只低着头,不敢接受这份多情。良久,金莲出去暖了一注酒回来,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捏了一把,说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会。金莲又主动夺下武松手中的火箸拨火,武松增到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金莲且不管武松反应,又丢下火箸,筛一杯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金莲这段时间已经连续叫了十五次叔叔,此刻终于改了敬称,直接叫了你字,其亲密无间,喜欢武二的意思展露无遗,二人的戏剧张力也达到顶点。熟知的情节反转自然而来,武松匹手夺过酒,泼在地上,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武松甚至把手一推,争些儿把金莲推倒,睁眼又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倘有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嫂嫂,拳头却不认的嫂嫂。武松之言可谓正气凛然的警告,却也简单粗暴无情。武松本来有许多方式婉转拒绝,却总因情与义不能分明,不但伤及金莲的人格和自尊,而且愈发不可收拾,害及武大,为小说后来武松杀金莲上梁山埋下伏笔。金莲爱上不该爱的人,“败坏风俗伤及人伦”,自然会付出巨大代价,只是这里还只涉及“灭人欲”的社会道德底线,心理上犹有辩解理由。因此,当被武松直接呛白一顿,通红了脸,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伙,口里道:我自作耍子(开玩笑),不值得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金莲的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力,只是强做台阶,自往厨下去了。武松是大老粗,一时在房中气忿难解。

到申牌时分(下午3时至5时),武大才挑着担儿从大雪里归来。进到里间,见金莲一双眼哭得红红的,显是受了委屈,便问和谁闹来。不想金莲气急交加,恼羞成怒,反怪罪武大不争气,让外人来欺负,道:还不是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不想他见前后没人,便用言语来调戏我,迎儿也亲眼所见。武大自然不信,又来到武松房里,也不好明白说,只叫武二吃点心。武松不做声,寻思半晌,自顾出大门走了。武大不明觉厉,金莲说武松没脸在这里住走了,猜是叫人来搬行李。武大又怕吃别人笑话,金莲撒泼反骂道: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话,我做不了这样人,与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金莲从来强势,武大再不敢开口。两口儿正自絮聒,武松真引了个士兵,拿着条扁担,收拾了行李便出门。武大再问,武二也不说,由他搬了出去。金莲还在反唇相讥,说一大篇不好听的话,正表现了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和性格的尖酸刻薄,小说白描生动而准确。武松自此复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依旧上街卖炊饼,想到县前寻兄弟说话,又被金莲千叮万嘱不要去兜揽答理他,只得作罢。

捻指过了十数日光景。话说清河县知县当了二年有余,捞得许多金银,就想使一个心腹有力的人送到东京老婆处,准备三年任满朝觐时打点上司,以期迁任时得个好官。只因路上不太平,金银又容易外露,必特别会武功的人方可信任。这时猛然想起都头武松,堪称了得此事,便唤来商议。知县也不明说,只道有个亲戚在东京做殿前太尉,姓朱名勔,在下想送一担礼物,稍封书信去问安,只恐途中不好行,若得你去方好,回来我自重赏。武松也是正想逃离金莲的勾引纠缠,加之知县赏识有恩,自然答应下来。知县大喜,赏了武松三杯酒,十两路费。小说中,作者前叙是送到东京老婆处,此处知县自己却说送到朱太尉处打点,两处细节不同,兰陵笑笑生和修订者粗心之过,只是影响不大。太尉是宋明两朝军队最高长官,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长,不过那时为了互相牵制,以防独大,太尉设置多人且人数不定。这朱勔太尉奉迎权相蔡京、童贯,是北宋著名贪官之一,时称“六贼”,可见兰陵笑笑生借宋写明以“讽喻时政”的主题。

武松回到住处,叫了手下士兵,来街上买了一瓶酒和一些菜,径到武大家。“武大却街上回来,见武松在门前坐地。”书中白描简略,从武大回来所见,可想象武松在门外徘徊不定多时的矛盾心理,兰陵笑笑生刻画细腻。士兵自去厨下安排,金莲余情未断,见武松买来酒菜,暗想这厮莫不回心转意想我了,便上楼重匀粉面,再整云鬟,换了鲜艳漂亮衣服,来门前迎接。武松早前已经说得非常绝情,金莲还在想入非非,堪称“色令智昏”。武松说有句话要对哥说,金莲又请到楼上。三人上楼来,武松让哥嫂在上首坐了,自己掇杌子打横。士兵摆上酒菜,武松劝哥嫂吃,金莲便不断打量武松。武松毕竟是粗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顾吃闷酒。数巡之后,武松问迎儿讨副酒杯,叫士兵筛一杯拿在手里,看着武大,先说明自己蒙知县公差往东京干事,多是两三个月,少是一月便回,再劝告道:哥从来为人懦弱,我不在家,恐怕外人来欺负,假如平常每日卖十扇笼炊饼,明日开始只做五扇出去,迟出早归,不要和人吃酒,归家便下了帘子,早闭门就省了多少是非口舌,若有人欺负你,不要和他争闹,等我回来自和他理论,大哥若依我,就满饮此杯!武松的叮嘱,貌似针对外人,实包含对金莲的提示与警告。武大愚笨,不明白深浅,接过酒来,说兄弟见得是,我都依你,然后吃了。武松再斟第二盏酒,对金莲道:嫂嫂是个精细的人,不必武松多说,哥哥为人质朴,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壮不如里壮,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烦恼做甚么?岂不闻古人云篱牢犬不入。武松之言也是欺人太甚,金莲当下羞愧难当,一点红从耳边起,紫涨了脸面,借机指着武大开骂: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言语在别处说来(暗指武大对武松告状说金莲的不是),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的鳖,老娘自从嫁了武大,蚂蚁不敢不屋,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一块瓦砖儿,一个个也要着地。这是第一次详细描写金莲的骂功,用爽直流利的市井口语,再融入疑神疑鬼与气急败坏的心情中,很生动形象地体现了潘金莲的性格,给读者留下深刻的人物印象。武松对金莲的言语,无礼近乎羞辱,虽体现了兄弟之情,却也让金莲彻底绝望,从而引发金莲的报复性反弹,方有与西门庆的情事,这是后话。武松当下笑道:只要心口相应,我武松记得嫂嫂说的话了,请过此杯。金莲推开武松递来的酒盏,一直跑下楼,发话道:既是你聪明伶俐,却不知长嫂为母,我初嫁武大时,不曾听得有甚小叔,是不是亲戚还说不定,便做乔家公(指家长,意思是假做家长管我了),老娘悔气,偏撞着这许多鸟事!金莲一面哭着下楼去了。

金莲勾引武松戏味十足,多数读者也特别欣赏书中金莲急火攻心的特写画面。我却格外喜读金莲恼羞成怒,倒打钉耙的无理取闹,再再把一个不平、羞愧、委屈、干练、自负,却又被天意着弄的悲剧妇女形象,逼真生动地再现了出来。金莲决意改变命运,是被生活所逼迫,情欲乖张的个性不仅是一个病理学问题,也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学因素。金莲一直对喜欢上武松不后悔,只是武松的羞辱伤及人格和自尊,实在让人难堪,这是事物的两面性,读者不得不察。武大武二吃了几杯酒,实在无话可说,都下楼来,互相叮嘱几句,洒泪而别。武松回到县前住处,收拾行装并防身器械,次日领知县金银驼垛礼物,起身上路,往东京去了。人生处处多离别,不想武松这一去,成了与武大的永别。再说武大,自武松走后,整整被金莲骂了三四日,只是忍声吞气,依兄弟言语,每日只做一半炊饼买卖,未晚便回来。金莲情感无依托,更看不惯这样死气沉沉的生活,心内焦躁,时常便骂武大只听武松之言,无用之极,“日头在半天里,便把牢门关了。也吃邻居家笑话,说我家怎生禁鬼,听信你兄弟说,空生着卵鸟嘴,也不怕别人笑耻。”随金莲气生气死,武大抱定武松的叮嘱是金石之语,每日依然是晏出早归。金莲骂过了几次,落后闹惯了,待武大归来,也能自去收帘子迎接,武大暗喜,以为老婆绝于悔改了。殊不知,这只是一时的风平浪静,金莲厌恶武大,又对武二由爱转恨,这种张力相当于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炸。而武松作为承启的过渡人物,其作用有限,也是一个不安的危险因素。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中,就表示不喜欢武松,认为有太多血腥味。不管怎样,武松的戏暂时告一段落,后面应该是主角西门庆登场了。

白驹过隙,才见梅开腊底,又早天气回阳,不觉就到三月春光明媚时分。这描写犹如电影中的背景音乐,前半场荒诞压迫的气氛终于云开雾散,迎来让人扬眉欢快的恋爱气息,堪称情景交融,情致满怀。一日,金莲打扮光鲜亮丽,送出武大,就在门前帘下消磨时光。自古没巧不成话,姻缘合当凑着。约莫等武大将及归来,金莲拿着叉竿放帘子,忽被一阵风将叉竿刮倒,端端正正打在帘下一个路人头上。当代读者多数已经对门帘作用不熟悉,卜键在评论著作《摇落的风情:第一奇书〈金瓶梅〉绎解》一书中,解释得很清楚:“放下的门帘是用来遮人的,撑起的门帘则是用来看人的;武大在家时帘子自然垂下,其外出做生意时便以叉杆撑起;撑起的门帘仍是帘子,而门帘后的金莲则若隐若现,可供环视,亦可以环视也。”这就解释了第一回金莲在撑起的门帘下嗑瓜子儿,展露一对小金莲,引发一班浮浪子弟咬舌头。

金莲慌忙陪笑,看那人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十分浮浪。这是金莲的第一感觉,可说没有甚么好感。又见那人头戴缨子帽儿,金玲珑簪儿,金井玉栏杆圈儿(玉项圈上有金子装饰),长腰才,身穿绿罗褶儿,脚下细结底陈桥鞋儿,清水布袜儿,手里摇着洒金川扇儿,显出张生潘安般貌儿。今人多半已经很难理解这身穿戴的样式,在那个时代如何的时尚前卫,却至少能想象那个人的英俊帅气,还是很有魅力的。这是金莲的第二感觉,已然有了好感。那人被叉竿打中头,便立住脚,正待要生气发作,回过脸,却不想看见是一个美貌妖娆的女子:但见赛鸦的鬓儿,翠弯如新月的眉儿,清冷冷杏眼儿,香喷喷樱桃口儿,直隆琼瑶鼻儿,粉浓红艳腮儿,娇滴滴银盆脸儿,软浓浓粉白肚儿,窄星星尖趫脚儿,肉奶奶胸儿,白生生腿儿。“更有一件紧揪揪、白鲜鲜、黑裀裀、正不知是甚么东西。”——读者粗心就很容易放过这句话,一时真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东西,细读方才明白,这是特别从那男子的视角所见,实暗喻金莲的隐私处。兰陵笑笑生在书中常有反讽恶搞,在上回十兄弟结拜时就有表现,读者如果不明觉厉,难免惊悚,而这正是兰陵笑笑生的市井世情笔墨,也是《金瓶梅》一个影响广泛的文学特色。俗称男人看穿戴,女人看相貌,因为从穿戴可以看出一个男人的财富和品味,这是女人最看重的。男人帅不帅居其次,却也是一个让爱情更完美的加分项。女人之所以迷人,不在于美,而在媚态。潘金莲自然貌美如花,但媚态才是她的绝杀,如果没有过人之媚,金莲也不过与众多平庸的美女无异,绝难成为“天下第一淫妇”。兰陵笑笑生约定俗成,分别描写了男子的穿戴和金莲的相貌,只是为了展示全书最重要的女性主角,兰陵笑笑生接着再用一段浓墨重彩的文字,详细描写了金莲的亮丽服饰及媚之自信,笔者为节约篇幅省略,读者自可参读原著。

那人先自酥了半边,怒气早钻入爪哇国去了,立马变成笑吟吟脸儿。金莲又叉手深深拜了拜,道歉道:奴家一时失手,误中官人,休怪。那人用手整整头巾,一面曲腰喏道:不妨,娘子请方便。双方表面礼貌有加,内心却已是情意滚滚,兰陵笑笑生白描中,更突出了反讽意味。间壁住的卖茶王婆看见了,笑道:我以为是谁家大官人在这屋檐下过,打的正好!此话表明,王婆早认识双方,又早为情节发展伏笔。有了王婆的圆场,那人笑道:倒是我的不是,一时冲撞,娘子休怪。二人仿佛不是在互相道歉,男子更用那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金莲的身上,“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金莲见那人长的帅气,话说的甜美,心里已是留恋不舍,想入非非,只是遗憾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站在帘子下眼巴巴看着那人离去。

原来那人正是西门庆,只因第三房妾卓二姐死了,刚刚发送了当,心中不乐,出来在街上闲逛,再寻应伯爵去妓院散心。看得出,西门庆对卓二姐没有多少感情。卓二姐是书中第一个死去的人物,虽然只是一笔带过,却反映了人生无常的小说主题。一个猴急着企图改变不公平命运的盲目妇人,无意用叉竿打中一个刚死了小妾而郁闷的公子哥,完全有理由发生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西门庆自帘下见了风骚妇人,七八次回头到家,也自寻思如何把这雌儿勾得到手。这里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心理活动相同,都对对方有了兴趣,之后的曲折,只是表现二人不同的演戏功力而已。而据后面情节发展看,貌似西门庆一直处于进攻方,实际上潘金莲已经先声夺人,完全占据了主动,西门庆只是失魂落魄的迎合潘金莲。西门庆正寻思,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的王婆,如破费几两银子,堪可撮合成事,于是连饭也不吃,又一直踅(折回、寻找)到王婆茶坊里来,坐在水帘(方言,指帘子)下,称王婆为干娘,打听刚才这个雌儿是谁的娘子。王婆是《金瓶梅》中数一数二的狠脚色,这是第二次现身,书中还没有更多笔墨。王婆见问,最初并不实说,让西门庆连猜三次,显示了王婆的油滑,既充满市井生活的幽默,又隐含对二人的讽刺。王婆终究告知,是街上卖炊饼的武大郎老婆。西门庆听了,叫苦道:好一块羊肉,怎生落在狗口里。王婆道:自古骏马却驼痴汉走,美妻伴拙夫眠,不懂月下老偏偏这等合配。这段对话全用接地气的俗语,充满生动的市井气。西门庆既打听到美女是谁,貌似心里也不急躁了,悠闲与王婆套交情闲话,然后才作谢起身去了。

未及两个时辰,西门庆又忍不住,踅将来王婆门首,坐帘边,朝着武大门前打望。王婆也不说破,做了个梅汤给西门庆吃。西门庆说梅汤做得好,还有多少在屋里,王婆笑道:老身做了一世媒,那讨得个在屋里?西门庆也笑道:我问你梅汤,你却说做媒,差远了。王婆道:老身只听得大官人问这媒做不做得好。王婆原来不仅经营茶坊,还兼做媒婆营生,这里有意误听西门庆之言,无非是想拉生意,做西门庆的亲事,真是媒婆的嘴,能说会道。西门庆多少也懂了,正求之不得,道:干娘既是撮合山,也与我做头媒,说头好亲事,我自重重谢你。王婆知道西门庆心里被武大老婆迷住了,要先掉掉西门庆胃口,说大官人宅上大娘子得知,我老婆子这脸怎吃得那耳刮子。西门庆道:大娘子性格最好,现在也有几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你有这般好的,回头人儿也好(结过婚的也要),与我主张一个,只是要中得我意。王婆说,前日有一个倒好,生的十二分人才,只是年纪大些。西门庆道:自古半老佳人可共,便差一两岁也不打紧。王婆道:那娘子是癸亥生的,属猪,交新年九十三岁了。西门庆至此才醒悟王婆在取笑自己,又不便承认,一时无计,只好傻笑着走了。西门庆心中所想,直指武大老婆——潘金莲,但王婆想敲诈西门庆钱财,知道还没到火候,依然装傻,嘲弄西门庆。王婆看天色晚了,点灯上来,正要关门,不想西门庆又踅将来,依旧去帘边凳子上坐下,朝武大门前张望。王婆做了个和合汤,西门庆吃,叫记下账目,明日一发还钱,然后再笑着去了。到家甚是寝食不安,一片心只在武大老婆身上,真是陷入了一见钟情,就连大娘子月娘,见他这等张惶,以为是死了卓二姐的缘故,就没理会。

次日清晨,王婆恰才开门,看门外,西门庆又早在街前来回踅走。兰陵笑笑生用幽默夸张的情节,一再嘲讽西门庆失魂落魄的荒唐行为,刻画了其色迷心窍的性格。王婆亦心领神会,心里想着:要着些甜糖抹在这厮鼻子上,交他舐不着,这厮讨全县人便宜,如今正该交到老娘手里纳些财钞,要赚他几贯风流钱使。第一回介绍西门庆“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所以王婆有此想。原来王婆也不是守本分的善类,“做媒婆,做卖婆,做牙婆,又会收小的,也会抱腰(接生婆),又善放刁。端的看不出这婆子的本事来。”书中更有一段小调,详细写了王婆做过的坏事,所谓“略施奸计,使阿罗汉抱住比丘尼”,“藏头露尾,窜掇淑女害相思;送暖偷寒,调弄嫦娥偷汉子”,西门庆遇到两个功于心计的女人,难怪被勾引得颠三倒四,六神无主,真是可怜可笑又活该。王婆既想放长线钓大鱼,一时也不理会,自在茶坊里整理茶锅。西门庆在街上转过几遍,方进茶局子水帘下,又对着武大门首不停打望。想是久坐无聊,让王婆送来两盏稠茶,相陪吃茶。西门庆打听间壁卖的是甚么,王婆知道是明知故问,也装疯卖傻道:“他家卖的拖煎河漏子,干巴子肉翻包着菜肉匾食饺,窝窝蛤蜊面,热荡温和大辣酥。”这都是些做不出来的食物,均是王婆调笑,西门庆被看穿,找台阶下,笑道:我和你说正话,他家做得好炊饼,我要问他买四五十个拿的家去。王婆道:若要买炊饼,少间等他街上回来买,何消上门上户。西门庆被一再戏耍挖苦,吃了茶,坐了一回,终究起身去了。

“良久,王婆在茶局内里冷眼张望:他在门前踅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复一复,一连走了七八遍。”词话本作“王婆只在茶局里张时,冷眼张见他在门前,踅过东,看一看,又转西去,又晙一晙,一连走了七八遍。“更细致更生动。爱情的力量足够让人变得愚蠢,也不知道西门庆跑了好多遍茶坊,平日里机灵威风,又是黑社会团伙“十兄弟”老大,此时简直一个白痴稚儿。西门庆终于还是进入茶坊里来,王婆道:大官人侥幸(问侯的意思),好几天不见面了。仿佛有幽默感的人总有点坏,昨日才见,如何已是好几天,王婆明显是在调侃。西门庆尴尬笑了,摸出一两银子做茶钱,王婆心想,果然上勾,这刷子当败家,且把银子收了。王婆只是眼光短浅的市井妇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西门庆乱使银子必败家,殊不知这正是他豪爽的性格,会办事的手段,成就了他后来官商得意的人脉。既拿人钱财,就当替人消灾,王婆久混各种门道,自然懂得,只是还得巧妙不着痕迹,方使双方愉快,当下旁敲侧击,问大官人象有些心事,又说老身异样跷蹊古怪的事,不知猜勾多少。西门庆正求知不得,道:我这一件心上的事,干娘若猜着,便输与你五两银子。这自然容易猜,不要误认西门庆蠢,反是他大智慧的小伎俩,是熟透中国人情社会的最高境界,王婆的智力如何能比。五两银子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可让平凡三口之家舒坦开销两个月,王婆的生活经验丰富,自然也不敢奢望,便笑道:不消三智五猜,大官人这两日脚步儿勤,已定是记挂间壁那个人。西门庆笑了起来,表扬了王婆聪明,道:不瞒干娘说,不知怎的,吃他那日叉帘子见了一面,恰是收了我三魂六魄一般,日夜只是放他不下,茶饭懒吃,做事没入脚处,不知你会弄甚么手段?西门庆无计可施,正好借话求救。正所谓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王婆听了,哈哈大笑,卖弄起自己的特长来:不瞒大官人,我家卖茶,堪叫鬼打更(比喻虚有其名,不靠这个生活),只靠些杂趁养口。西门庆问甚么叫杂趁?这里又有故事,王婆笑道:老身三十六岁没了老公,丢下这个小厮(指儿子王潮),没办法过日子,只好跟人说媒,次后揽人家些衣服卖,又与人家抱腰收小,闲常也会做牵头、做马泊六,也会针灸看病。原来王婆的日子也是一把辛酸泪,可见不是人本身有多坏,而是生活逼迫。《金瓶梅》的伟大成就之一,就是真实反映了明末社会从上层统治阶级,到底层吃瓜群体的真实生活,以及多面复杂的人性。西门庆高兴笑道:我不知干娘有如此手段,端的说成这件事,好叫这雌儿会我一面,我送十两银子与你做棺材本。这又是西门庆的简单,一句空头支票那能就让久经风霜的王婆信了,只听王婆呵呵笑道:我自说来好耍,官人怎便认真起来!

从爱情心理学上讲,发生男女情爱的心理反应模式是相反的。一般来说,女性因社会习俗与体质弱势多半处于被动角色,属于慢热型,而男性处于社会主导地位,体质比女性强悍,情爱反应多属于主动角色,快热型。但是,当双方情爱发生,女性多越来越炽热,能持久坚守,男性却多越来越冷淡,甚至变异思迁。明代是中国历史上礼教最严峻,而社会风气又最糜烂的时期,所以色情小说兴盛,文艺作品中多有“一见钟情”的故事,这都是物及必反的作用。《金瓶梅》深刻反映了一个腐朽、衰落而又伪善的社会,如何异化了广泛的人性,所以多写有反常性爱,这是小说所以成为广泛流传阅读的异色书。

要知王婆如何定下天下第一撩妹绝招的挨光计,且看下回分解。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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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读《金瓶梅》(开篇)

细读《金瓶梅》(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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