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四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四回）
回目：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
每一个人都希望有更多的自由来享受生活乐趣，反之，当这份来之不易的自由与复杂现实社会碰撞时，绝对考验个人的智慧与人性。这是一对无解的矛盾，人类就生活在这种夹缝中。《金瓶梅》中各色人物的生活既是一面明末昏庸、堕落社会的哈哈镜，又是其不同个体人性的体现。
此回开头紧接上回末尾。话说鸡唱时分，众人散去，西门庆也到后边歇息去了，玳安闲下来，拿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到铺子里与平安你一盅我一盏喝酒。吃完，平安自回门房里睡，玳安关上铺子门，上炕与傅伙计脚对脚睡下，两人闲话便说到李瓶儿。傅伙计说六娘没了，有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勾他了。玳安的回答很长，对吴月娘及几个妾娘作了一番小评，大意是：六娘福好，只可惜不长寿，就算爹使这许多钱，也还是六娘带来的，“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六娘的性格又好，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从没失口骂俺一句奴才，买东西也每是说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大娘和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插话说，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大娘是毛司（方言）火性儿，好时亲亲哒哒说话，着恼时，无论谁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五娘动不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春梅又是个天生在他屋里的合气星。两人闲话说了一阵，傅伙计就睡着了，玳安酒劲上来，直睡到红日三竿还未起来。小说特意借小厮玳安之口，说西门庆不是疼人，是疼钱，不仅是一种非常生活化的语言，表现了世俗日常的本质，也直指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愧歉。又对李瓶儿的谦让和气，仗义疏财等性格进行了补充，与吴月娘、潘金莲形成对比，从侧面对她自进西门大院后进行总结，再次丰富了李瓶儿这个人物，正应了人在做，天在看的俗话。
西门大院的衰败自李瓶儿死后开始，玉箫与书童出事是最早的预兆。这阵西门庆一直在前边李瓶儿灵前睡，玉箫每日早辰出来收叠床铺，待西门庆往后梳头，便与书童私会，互相嘲逗——二人于第三十一回藏壶事件中已经偷偷好上，是小说对吴月娘在管理上松懈的讽喻。这日西门庆到上房歇去了，玉箫便赶人还没起来，暗与书童相约，到花园书房里干苟且营生。不料潘金莲见李瓶儿这个竞争对手没有了，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日起个大早。又因潘姥姥还缺一条孝裙子，要拿一匹白绢去做，找画童去问陈敬济，说是还得问管孝帐的书童要。潘金莲一路寻来，便在花园书房里一声吼，将书童与玉箫捉奸在床，两个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上哀告求饶。潘金莲也没说什么，使书童拿来孝绢，径归房来。因潘金莲有一句“你看我对爹说不说”的口头禅，玉箫做贼心虚，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求千万休对爹说。潘金莲要玉箫将二人从前已往的勾搭老实说出，一字儿休瞒。玉箫说了一遍，潘金莲是情报界老手，掌握了更多把柄细节。于是，金莲提出既要饶你，要依我三件事：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都要告诉我，如果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怎么便有了？玉箫不得不做卧底，承诺了前二件事，也将第三件秘密告诉了潘金莲。原来吴月娘有身孕，是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金莲也一直没有身孕，亦是其心头之痛，遂一一听记在心。这又和当初西门庆与李瓶儿翻墙故事如出一辙，拿住当事人的把柄，以此威胁，说明潘金莲一向很有心机。但世事难料，潘金莲再强大——反之证明了她的脆弱，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给自己招来灾祸，这是后话。
再说书童是个胆小无赖，虽与西门庆有染，却自知只是一个工具，根本不是六娘这个心狠手辣主子的对手，见潘金莲冷笑，又领玉箫进去，知道这事麻烦大了，便从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等细物，以及收来的人情，他自己攒下的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径出城外，到码头搭了乡里船，往苏州原籍逃去。田晓菲在其《秋水堂论金瓶梅》一书的相关分析比较透彻，可以参考。书童，原是李瓶儿生子后，李知县送给西门庆的门子，也曾经颇得李瓶儿的好感，潘金莲当时还以为二人有一腿，虽然是嫉妒加无聊的猜疑，但书童的逃走，在心理层面上，恐怕与李瓶儿之死有隐晦牵扯，而在情节设置上，更有深意焉，用田晓菲的话讲，“如今官哥儿、瓶儿相继而死，书童旋即逃去，则西门庆家道的零落分散已经开始了。”
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回家去。无论是应付混乱的场面，还是西门庆精神上需要抚慰，两个干女儿、一个新宠，本来应该是西门庆这段时间最需要的人，此刻离去，颇显妓女的冷漠无情。话说回来，三人也已经逗留多日，都还有自己的生活和生意要打理，应该可以理解，因此兰陵笑笑生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五个字“都要家去了”，余味都留给读者去慢慢品味。
薛内相和刘内相早辰先差人抬来三牲桌面，每人用一两银子的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两个太监虽然在清河官场面子十足，送的人情却一般，颇含讽喻。依礼西门庆也要打发孝绢回去，到处寻找书童儿要钥匙，却一地里寻不着。吴月娘猜测背后有些蹊跷，不知弄下甚么碜儿（见不得人的丑事），拐银子走了。西门庆到书房里检查，一看心中大怒，叫来地方管役分付，各处三街二巷仔细访缉，只是那里还有人影。晌午时，薛内相先坐轿来了，西门庆请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薛内相到灵前上香，对西门庆表达哀思之情，看见挂的写真画像，感叹又遗憾，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温秀才出口成章，令薛内相惊异，回头问老先儿是那个文凭，温秀才说学生不才，是备名府庠。备名是谦词，府庠是府州上的学生——也就是秀才。薛内相也不回答，自然是看不上一个秀才，转话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棺材不仅要放一具尸体，其品质好坏也是死者身份地位，以及家庭实力的象征。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一遍，极口称赞。应伯爵考问薛内相，要公公评估棺材板在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过，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最贵的必定是杨宣榆。想来这两个地方都是当时打造名牌棺材所在地，薛内相有意要展示自己广闻博见。不想，应伯爵有意要消遣下薛太监的优越感，显摆自己杂学家的高明，道：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张竹坡夹批：奉承得可笑，然则渔父之舟亦载许多棺材料也？应伯爵欺负薛太监没有读过《桃花源记》否？兰陵笑笑生借此反讽应伯爵道听途说否？书中的幽默讽刺不露痕迹。应伯爵又对薛内相说，“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拍马屁自然也是应伯爵的重点，却在如此悲伤严肃的场合大论棺材优劣，反显得荒诞，这也是作者的反讽手法。薛内相的优越感此时已经没有了，感慨道：是娘子这等有大福才能享用这板，俺每虽是内官家，到明日死时，怕还没有这等发送。短命何来大福？作为外放代皇上管理皇室天下的内相，发出这种怨望之辞，亦是不当。这自然又引起居千户之职的吴大舅有话要说，“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童老爷指童贯，乃北宋权宦，助蔡京为相。吴大舅此话虽然堂而皇之，却是兰陵笑笑生的反讽。薛内相没有听出讽刺之意，倒觉得吴大舅话说得漂亮，喜极而问，才知道是西门庆妻兄，吴月娘的大哥，吴大人。我曾在前面相关回目讨论，说薛太监性格虽然好色，却比刘太监要爽直可爱得多，此处兰陵笑笑生再费这番笔墨，写薛内相看似受众人敬重，骨子里却轻谩之至，被三人欺凌的可悲，写尽世情民风的复杂况味，让人无语叹息。
看了一回，西门庆将薛内相让至卷棚内，安放一把交椅坐下，打茶上来吃。薛内相见刘公公还没来，便叫两个唱道情的上来，嘱咐用心答应。西门庆说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不喜欢装腔作势的南戏，道：蛮声哈刺（对南方人口音的轻蔑），无非是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兰陵笑笑生借薛太监拿读书人开刷，颇为搞笑，这让站在旁边的温秀才不爽，认为薛公公砍一枝损百林，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一段描写看似闲笔，却也有趣，对刻画人物性格，反映当时社会的世情民风颇有帮助。众人正说着，刘公公也下轿了，吴大舅等迎接进来，灵前作揖。叙礼毕，一面分席坐下，吃茶，再与薜公公一同给李瓶儿上香，递了三钟酒，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礼，请至卷棚内坐下，收拾安排席桌。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下，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中国儒家非常讲究礼仪，所谓知礼仪才知廉耻，坐次排序是其最直观的象征，一点都不能乱的，这从中国历代各种会议上排坐之复杂可见，亦可从稍有档次的大小宴请上可见，却不知官僚们的廉耻之心尚存几何。
下边南戏子弟鼓板响起来，递上关目揭帖（戏单）请两位内相点戏。二人拣了一段，没唱几折，心下就不耐烦，也算阉人身世使然，还是喜欢听类似于民摇的那些伤春悲秋调调，便叫来两个唱道情的，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的故事，与当初李瓶儿嫁来时，闹华筵上点唱的“韩湘子寻叔”相照应，这次总算比较应景了。饶是如此，薛刘内相也并未用心听视，好似久不相见，自顾闲谈。薛内相道：刘哥，你知道不，昨天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都震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令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薛内相所言，史书多有记载，也算不上是兰陵笑笑生的虚构。中国历代统治者每遇灾异，只知道敬畏神明，不知道敬畏自己治下的百姓，将之作为牛马动物管治，所以老百姓也不知蜀汉，一有风吹草动，就揭竿而起，几乎每个朝代就是这样乌乎哀哉完蛋。薛内相接着又道：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陆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昨日立冬，万岁祭太庙，太常寺博士方轸见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参言……。薛内相被外派来清河地方管理皇家田庄，是个爽直人，所言透露三层意思：一，都是足以让人震惊的朝廷秘辛猛料，有“妄议中央”的不当言论，若被巡视组的监察御史侦听，大可以掉脑袋，小惩以提前降级退休；二，只知呈一时口上快活，面对西门庆骂其干爹蔡京为老贼，确有失雅之处，致使西门庆老脸挂不住，愈加骨子里瞧不起这些阉人，薛内相得不赏失；三，大金进表割地已经隐约照应后来的南侵，朝廷还在争权夺利，整个社会深陷在醉生梦死之中，明朝灭亡的大历史进程指日待降。兰陵笑笑生对明末衰败的讽刺与批判较为隐晦，却是尖锐而深刻的。刘内相被外派清河地方打理皇家砖厂，老奸巨滑，虽然食着皇俸，却没少在地方上搜括，皇木案就多亏了西门庆才摆平，对朝廷安危自然很是冷漠，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朝事也不关咱，俗语“过了一日是一日”，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刘太监的心态倒与当下国人颇为相近，仿佛关起门来就没有了雾霾，这也是兰陵笑笑生写作《金瓶梅》这部愤世大作的无奈之言，亦是数百年后我等小百姓的无奈之举，乌乎哀哉！薛刘二内相直吃至日暮时分，西门庆款留不住，将两个公公送出大门，喝道而去。
众人送走两个太监，返身回来，西门庆分付点起烛来，酒桌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又使小厮请来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陈敬济复坐，分付海盐子弟还照着昨日的《玉环记》唱来。又对应伯爵道，内相家不晓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不留他。读者或许只觉薛内相率直可爱，却不曾想，许多话违逆了西门庆：比如称李瓶儿为如夫人，也就是小妾小老婆，而非众人敬称的夫人；比如不留情面批评西门庆引以自傲的海盐戏，且话很难听；更恶劣的是，直骂西门庆靠山干爹蔡京为老贼，若不是西门庆有官服官帽在身，依早先的浪子性儿，早拿刀砍死薛太监。这是西门庆忍耐半日后的发泄，却已经比较节制。应伯爵自然跟着拍马屁，说内臣斜局营生，只喜欢捣喇小子的山歌野调，那里晓得大关目的悲欢离合。内臣斜局营生，是说太监算不上真正有国家预算编制的政府公务员，应伯爵这话比西门庆刻薄。说完，应伯爵又问西门庆：听说三个姐儿还没回家，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说你还想那美梦儿，每去的不耐烦了。应伯爵没有悲伤，在嫂子的死亡现场也还想着三个妓女，此刻方问，应该也是忍耐了半日，兰陵笑笑生的反讽高明之极。众人又坐到三更，戏演完了，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毕竟是官场中人，教明日早些来陪上祭的官员。
次日晌午，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以及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分子钱），办了一副猪羊席面来祭奠，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下马，前厅换衣服，齐到灵前，西门庆和陈敬济还礼。接着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文。祭毕，西门庆再谢礼，请众官至卷棚内席上，觥筹交错，殷勤劝酒，直吃到日暮方散。这一回的祭奠仪式零乱而热闹，兰陵笑笑生的叙述描写却层次分明，细腻生动，风趣幽默，同时又不失大写意的潇洒，各色人物、各种场景、各类情节故事，都能有滋有味写来，有如一幅大师级的时代社会风情水墨画，为下一回隆重的葬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金瓶梅》最辉煌的篇章即将展现，从此，西门大院虽然看似依然风光，却盛世不再，犹如所象征的明末社会，将以令人惊惶的加速度衰败下去，时也，命也！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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