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忆录(107)黑旋风 初探高楼(二)
袁世海女儿袁菁赠书《早安京剧》,明天开始独家连载《袁世海回忆录》第二卷
睡觉前,我和福媛谈了自己的决定。
福媛看着我一笑:“早让娘猜中了!”
“噢?”我有点儿愣了。
“瞧你这些天看了那本子的高兴劲儿,还使劲儿翻《水浒传》。你刚走娘就跟我说啦:“他愿卖行头就让他卖吧!反正解放了,《江汉渔歌》《宋景诗》不都是院里做行头吗?看来,有了他的戏唱,就能有他的行头穿!”你知道娘还说了很长时间什么?”
“准是当年做这些行头,满处借钱,数目大,没人肯借,后来又还不上…”我和福媛抢着说。
“可不是!还说借账难,还账更难,年初二……”
“对,对!整整着了三年的急!要不然上次妈坚决不让卖行头呢。唉,动心哪!甭说妈和我,就是二姐也舍不得呀!她是亲眼所见、亲有所感,也就你……”说到此,我觉得不妥,立即住了口。
“我是没经历你这些难处,可也听我大哥说过。甭说你们家了,就我们家,比你家富裕多了吧,可我爷爷已经老了,一家子十几口全靠祖辈的积蓄,为了给大哥出科做行头,我娘也没少着急……”福媛很理解。
“卖行头,犹如挖了心头肉,你看,能住上这样的房子,没它成吗?妈还说什么?”
“最后,娘长叹了一声,还拍了大腿,说:“舍得,舍得,不先舍,哪儿有得!当舍则舍,能得自得吧!该舍不舍,能得也不会得!后悔没用!咱们只能紧点儿手过日子,别让他着过日子钱的急。”
“我妈说的这些话,非常有道理,说到我心缝里去了。”
“知子莫若母嘛。我也觉得,娘的这些话太明事理了。”
“从出科,这些年我能熬到这份儿上,妈的看法…”
“很有分量,很占分量!”
“不假。全家统一了,明天我就去找院里说明,你跟妈也说一下。”
母亲下了决心,我也下了决心:卖了行头,克服困难,坚决走国家剧院这条光明之路!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又来到郝老师家。沙发上坐着一位客人,一眼就认出这是郝老师常常提起的上海老朋友王筱赖先生,也就是在招待他的酒席上演唱《连环套》时,被老师当着他的面批评自己“在铜锤唱法上缺着功呢”的那位老伯。
我与王老伯互相寒喧后,郝老师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原来我特别纳闷儿,是谁?怎么想起点儿这出太吃功又太不讨好的《醉打山门》呢?我琢磨着……莫非是,都传说他爱看戏还懂戏。”
“谁?”
“问谁,谁都说不知道。”
“侬猜他是谁?”
“多少年不演这戏啦?有道是知音难觅,我就耗子舔猫的鼻梁骨一一豁他一回吧!好在我功常练,心里还有点儿底!”
“侬猜他是谁?急死人!”
“别急,好戏在后头。”
王老伯手指郝老师笑了,我也笑了,一下子想到了今年六月:
那时,我经二次手术治疗,病情基本痊愈。一天下午,家中来了一位客人,自我介绍是郝老师派来的。母亲将他让进客厅待茶,急忙叫醒睡得正香的我来到前院客厅。
客人说:“郝爷派我来给您送个信儿,他再过几天又要登台演出……”
郝老师这一度正忙着组建艺培戏曲学校,从早忙到晚,每次去老师家,老师都念叨经费紧、师资短缺,松柏庵里的校舍长满杂草等诸多事项。现在又要忙演出,身体能吃得消吗?
“演什么?”我忙问。
“《醉打山门》。”
“什么?《醉打山门》?是《醉打山门》?”我几乎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又问一遍。
“是。郝爷说让您将鲁智深的行头给备出来。”
“没问题。谁的酒保?只能是萧先生?”
“是萧先生。我是先到萧先生府上的,萧先生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明天老二位就对戏。”
“在哪儿演?给谁演?"”
“在哪儿演、哪天演,都没定。好像是堂会。”
来人走了,我仍在纳闷儿。《醉打山门》是一出以舞功架表演为主的昆曲戏,是又吃功又累又不讨巧的功夫戏,郝老师怎么也不会单挑这样的戏演!肯定是有人点名要看,他怎么这样内行?!不挑热闹的,偏偏挑这出功夫戏看。太厉害了!这看戏的人一定非常重要……老师也十几年没登舞台啦,即使老师每天都坚持在院子里,一遍遍拉这出戏练功,可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啦!何况,六月天气已热,就是扮上戏不动也会满身大汗,更甭说唱完一出戏,他的身体能吃得消吗?难求答案的我,真有点儿为老师的这场演出捏把汗。
不过,我很快就接到通知要和少春、盛章在北京市委小礼堂演全本《连环套》,是安排在《醉打山门》后。《连环套》这戏在新中国实验剧团时团委会已决定停演。前几年,少春、盛章和我都参加了文化部改进局在天桥举办的艺人学班,学班上讲到此剧尽管是出受观众欢迎的戏,票房也好,但歌颂的是官府派遣的特务黄天霸,也不让再演。我们把这信息反馈上去,又经过北京市文化局的同志来做工作,少春才接受。直到演出时我们才清楚,原来是如此一场重要的演出。难怪!
这天演出,我早早地勾好险,去给郝老师帮忙,并学老师勾鲁智深的脸谱。鲁智深上场我始终在幕边观看。
郝老师上场唱【仙吕点绛唇】套曲【混江龙】的曲牌:“只见那朱橡碧瓦梵王宫殿绝喧晔,玉苍苍虬松罨画。哎听,听吱喳喳,古树栖鸦。凭看那伏的伏、起的起,斗新青群峰相迓,那高的高、洼的洼,丛暗绿万木交加。遥望着石娄山、雁门山横冲霄汉。那清尘宫避暑宫隐约云霞,这地是莲花拥定法王家。说什么袈裟披处千年话,唉!好叫俺悲今吊古止不住愤恨嗟呀。”
这段昆曲是边舞边唱,以郝老师的年龄完成这样唱、舞结合的戏,难度是相当大的,可是郝老师气沉丹田,不吁不喘,何等了得!
我趁缓锣鼓之际,伸头扒开幕条从缝隙中仔细往台下看,毛主席、周总理和彭真同志看得非常高兴。
郝老师演至鲁智深酒醉后,学十八罗汉的姿势动作表演功架,一招一式,十分到家,尤其是老师的精气神儿真是让我佩服!
站在幕边的我此刻岂止是把担心之心放平,实在为六十多岁的老师的功力震惊。离开舞台十几年,说演出,三四天的工夫就演出了这样一出吃功的戏。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十几年来,郝老师在不停地练,他的年龄和他对艺术的理解仍在同时长进,是葆艺在身,不能让其艺自然地随年龄的增长而消退。他永远是我的榜样。
郝老师反复所讲的“这点东西(指艺术)来得不易,真舍不得扔下,一旦扔下就没了”这句话,不仅回荡在我的耳旁,而且铭刻在心!”
我就此深切地认识到了一个道理:艺术一旦失去,就不再拥有,艺人就将变成世界上最贫穷的人。但是,艺术是可以永葆青春的,老英雄也可以艺术常青。关键是看自己对艺术是否有追求,这种追求必须是竭尽全力,千方百计,永不放弃!
我正回想着当年,就听郝老师说:“还好,戏,没大洒汤漏水,只是漏点儿油……”
“怎么啦?”
“喝酒时,酒保躺在地上抬起腿,我抬脚瞪着他的脚喝酒,可惜我俩的脚没对上,闪了一下。还是老喽,不服不行!后来彭市长告诉我,毛主席特别关照:“二位老先生年事已高,要多加保护。”听听!”
“是毛主席!”王老伯激动地喊了出来!
“对啦!彭市长还告诉我,毛主席早年在北平时,就看过我和长华的这出戏,特别喜欢,念念不忘。现在,又回到北京啦,还想再看这出戏,让彭市长知道了,才委托北京市文化局组织了这场晚会。”
郝老师又兴奋又激动地继续比画着说:“不光这,我和长华完了戏,正想要好好看看世海的《连环套》,就接到通知,毛主席请我们到前台看戏。我和长华急忙洗脸換衣服,十几分钟就到了池座。你猜,让我们坐哪儿啦?坐在毛主席、周总理和彭真同志中间儿,哎哟!一同看世海他们演的《连环套》。”
“殊荣!殊荣!太不简单啦!”
“能和主席、总理坐在一起,我这心哪,怦怦的!心里的滋味呀!一时,是喜是甜……,难了。筱赖兄,我们干的这行算贱业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啦!”
停了停,郝老师又十分神秘地压低声音:“你知道吗,筱赖兄,还有想都不敢想的事儿哪!毛主席从兜里掏出糖来递到我和长华手里。我多想留下来做个纪念,可是毛主席看我拿着不吃,一再扭脸对我说:“吃吧,吃吧!”得,我只好把糖吃了。糖,没了。过后,我这后悔呀!”
忽然郝老师一拍大腿,说:“还有呢,德元回国有望啦!瞧我,这么大的喜事,说了半天才说到!就那天剧中休息时,周总理对我说:“听说你的儿子在美国,是博士。你告诉他,我们政府欢迎他回归祖国。这是天大的喜事呀!德元能回家啦!自从他一九四四年为了抗日受国民党政府追捕,辗转逃至四川,最后去美国深造,至今快十年啦!可盼着…”郝老师说到这里,满面春风的目光中,一霎时,闪烁出晶莹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