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之辈(第四章)

第四章
时间让人忘记很多事情的同时也教会了人如何独立去面对成长。在这点上,楚龙有别于其他同龄人更深刻的感受。
六岁之前,他的生活无忧无虑,简单而温馨;六岁之后,他的生活如同有人在池塘里丢下一块大石头,泛起的涟漪要克服很大的心理障碍才能逐步平静。到了十来岁上四年级的年龄,他才明白,对于一个孩子,确切来说对于一个学生而言,家庭生活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所有的悲伤不会彻底消失,但也不至于永远萦绕心头;所有的快乐不会长久存在,而要靠自己一点一点去创造,去获得。出身农家的他,只有好的学习成绩才能让家里人得到安慰,才能让自己开心,看到希望。同龄当中学习不好的孩子,在家里如鸡犬般,得时刻提心吊胆于他们父母的棍棒之下。
“我妈真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坏,总是打我!”有小伙伴曾经这么跟他说过。他们小孩子不明白的是:对于一个农民而言,年纪的增长意味着体力、精力的衰竭,意味着收入的减少,意味着希望的日渐渺茫。若这样的农人,身体不好身上有病,孩子还不听话,他们恨不能日日夜夜都有脾气,想打人。较之日子的清苦,农村人最大的不如意是他们的孩子在学校不听话,而他们衡量孩子是否听话的唯一标准是数学考多少分,语文考多少分,其它科目又分别考了多少分……
楚龙的爸妈也是成绩至上论者,话语里,神情里,关心着的永远是他一学期两次的大考成绩单。每逢考试成绩出来,何如月一定第一时间将考试卷子扯过去看分数,若是考得好,她喜上眉梢,若是考得不好,她脸上立马阴云密布,嘴巴开始叨叨起来:“怎么搞的?上课干什么去了?这样下去怎么考市里边的初中?……”她一边叨叨着,一边骂上几句脏话,以此发泄内心的不满。此时,张清明一定端坐在靠背椅上沉默着,神情冷酷得如同一座冰山,一听到何如月说孩子考分不好,他就开始咬嘴唇,抓脑袋,眼睛里闪着凶光。往往经过十来分钟左右,他会冷不丁地自个站起来,一脚将椅子踢倒,回到房间生闷气。自始至终,李楚龙不敢去看他的父亲,他害怕激怒对方,这样挨打的就不是椅子而是他瘦肉的身躯了。父母对待他考试成绩的态度,让他们在他面前变得陌生,两代人之间的隔阂一定程度上因之而产生。他依然敬重家里的长辈,但这种“敬重”与“喜欢”无关。
楚龙是个听话的孩子,大多时候学习成绩都还不错。但再有天赋再努力的学生,也有答不对考题的时候。他不可能在父母越来越高的期望当中一直大获全胜,赢得笑脸。有一次,他期末考试将数学给考砸了,得到的分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低,而且低很多。他拿着考卷,眼睛里含着泪,迟迟不敢回家。他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安静安静,哪怕是哭一会,那也很好。他顶着晚霞,径直爬上了学校旁边的那座小山,这里空气新鲜,风景也很好。他很幸运地在路上碰上了野鸡和野兔子。若是平时,他一定奋力追赶一把,哪怕抓一把野鸡毛也好,但是现在,他没有心情。他找了一处草深的地方,呈“大”字躺了下来,看天上的云,听身边的虫鸣。不一会儿,他竟然睡着了,睡梦中又出现从前的画面:一间小屋子,里边站满了人,中间是一具棺木……。不知道是恐惧还是凉意将身体唤醒,他坐起来的时候衣服都被汗透,喉咙里似乎堵了一块石头,唯有脑袋分外清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四周漆一般的黑。他扭头看前后左右,没有人也没有动物,草木皆成可怖的阴影。他抬头看天,看远方,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看到的只有一张无边无际的黑幕。一声鸟叫吓得他浑身瘫软,神经却刚硬如铁,他不敢去想这只鸟到底是猫头鹰还是乌鸦抑或是别的不认识的鸟。黑夜里的惊叫声,真是比想象中的鬼魂还让人害怕。他想起民间的传说,想起听来的鬼故事,脑子里一会一片空白,一会又像是在一幕幕地放电影。精神几近奔溃之时,他的父亲找到了他,像拎一只小鸡一样地将他拎了回去。这个沉默的男人一路上咬着嘴,一声不吭。楚龙看不到父亲的眼神,但他深信他的眼睛里一定不会没有凶光。他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一定挨揍。他不想被打脸,那样会让自己毫无尊严。遗憾的是,他一进家门就被扇了两巴掌,左右两边的脸各占一份,疼了足足有三天。
夜宿山野的经历让楚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然、愕愕然,一到天黑,他就开始紧张,甚至是在自己家里,他都能时不时听到异响,看到异形。张清明、何如月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吓坏了脑子,分两头各自去请神拜菩萨,李老头李老太连夜里在家里的祖宗神主牌下烧了不少纸钱,跪拜着请求孙子得到保佑。
楚龙受了惊吓是没错,但也不至于到失魂落魄那一步。他不相信世上有鬼,也不相信世上有妖,他只是怕黑,更是怕人。
时间长了,家里人各忙各的,不再关注楚龙的病况,只在偶尔瞅见他的时候,断定他已经完全恢复正常。——若不是已经完全康复,他如何能连连取得好成绩?他的考分成了家里人四处炫耀的资本,成了邻舍的谈资,老师们也更加对他刮目相待。
大人们所不明白的是,恐惧也有可能成为一种“正面”力量,催人痛苦,但是令人上进。父亲落在脸上的巴掌,打醒了楚龙的侥幸,也打碎了他渴望已久的宽容与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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