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不动,随机而行”并非阳明心学的内容
(姚江暮初博客原创文字,仅供交流和学习)
作者:暮初
网上误传“此心不动,随机而行”是王阳明所说,许多人还相信这是阳明心学的精髓,其实不然。问题是,就连许多学者也信以为真,在不少场合大谈心得体会,这就是冷笑话了。
这句话的较早版本来自于《明朝一哥-王阳明》一书(作者吕峥),是作者替王阳明杜撰的一句话。在这本书的“此心不动,随机而行”的段落中写道“吉安附近的大小官员、军队、有志青年都以吉安为圆心,从四面八方赶赴而来,只等王阳明一声令下,便为国救命。总共七八万号人把吉安围了个水泄不通,王阳明却不见了踪影。伍文定拖不起,赶紧找到王阳明,问他怎么不发兵。阳明笑着说,时机未到。伍文定着急道,现在大家士气高涨,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王阳明只淡淡地说,此心不动,随机而行,此为兵法最高奥义”。
不得不说,杜撰得相当有情景感和画面感。然而,翻开《阳明年谱》并无此说。只是《年谱二》中对于行军打仗感叹道“徒见成功之易,而不知其伐谋之神也”。
即使在明代冯梦龙的小说《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注:现代市面上关于王阳明的小说和故事大都抄袭此书)中也没有“此心不动,随机而行”这句话,只有“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一句话,何况这也是小说。
在《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关于平定宸濠之乱,有一节文字写道:“知府伍文定请先生出兵征进。先生曰:“彼气方锐未可急攻。必示以自守不出之形,诱其离穴。然后尾其后而图之,先复省城以捣其巢。彼闻必回兵来援。我因邀而击之。兵法所谓致人而不致于人也。”乃敛兵自守,使人打听南昌消息”。这或许就是近代著名的“围点打援”战术的出处。
尽管王阳明创造了许多神出鬼没、引人称奇的具体战例,其实王阳明晚年所最为关注的是“致良知”之事。王阳明在平定宸濠之乱后居住在南昌,提出致良知之教,在他写给湛甘泉的信中说道“随处体认天理,是真实不诳语”(见《年谱》)。
因此并非不动心,而是依照“天理良知”,力求“致人而不致于人”,争取战场主动,获得战场先机。心动才有行动,心不动何来行动,何能察觉战争中的良机?。只不过,心不可被乱象所迷,意志不可被困局所动摇,坚守道心则我心自明。这里所说的“不动心”仅仅指“心理阈值”而言,并非是字面上的意思,实指“心不妄动”。“心不妄动而能静,则其日用之间,从容闲暇而能安矣”(王阳明《大学问》)。
从阳明心学来看,“心”有“道心”和“人心”之分,单纯说“此心不动”易误导别人。究竟是指“道心”还是指“人心”?
王阳明在横水剿匪之时,曾写信给杨仕德,说“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他认为荡平区区贼寇,不足为奇;反而众位弟子能扫荡心腹之寇,这才是大丈夫不世之伟绩。
而破心中之贼不仅要心动,还要有行动,以道心还治人心。王阳明注重“省察克治”,不动心何能“省察克治”。
王阳明深通兵法,在《武经七书评》中,也无“此心不动,随机而行”此说。这说明“此心不动,随机而行”是后人杜撰,并非王阳明原话。
那么,小说中的“此心不动,随机而行”,又是从何而来?。
其出典可能在于王阳明的学生钱德洪所写的《征宸濠反间遗事》一章。事实上,钱德洪并没有参加王阳明发动的历次征讨行动。《征宸濠反间遗事》文中说“德洪昔在师门,或问:“用兵有术否?夫子曰:“用兵何术,但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仍术尔。凡人智能相去不甚远,胜负之决不待卜诸临阵,只在此心动与不动之间。昔与宁王逆战于湖上时,南风转急,面命某某为火攻之具。是时前军正挫却,某某对立矍视,三四申告,耳如弗闻。此辈皆有大名于时者,平时智术岂有不足,临事忙失若此,智术将安所施?
王阳明在单独教导钱德洪时,提出“学问纯笃”是一切的根本,而“养得此心不动”只是“学问纯笃”的结果而已。
“养得此心不动”的本意是因“学问纯笃”,使人进入一个较高的意境之中,便有了针对现实问题的是非判断能力和自我把持能力,故而不会随事物表面现象的影响而心绪纷乱,象常人那样失去判断力和自我把持力。也就是说,“此心不动”是一种个人境界,并非是下功夫之处;下功夫之处恰恰是“学问纯笃”。故不可一知半解。当临战之时,假如没有任何战争经验作支撑,没有排兵布阵作依靠,没有事先设计预谋获得先机,光想着“此心不动”,何济于事?。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学问纯笃”作依仗,临战之时如何能不忙乱,此心安得不动摇?
对于此心不动,同篇《征宸濠反间遗事》中说到,“又尝闻邹谦之曰:“昔先生与宁王交战时,与二三同志坐中军讲学。谍者走报前军失利,坐中皆有怖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自若。顷之,谍者走报贼兵大溃,坐中皆有喜色。先生出见谍者,退而就坐,复接绪言,神色亦自若。”同理,王阳明面对战场情况的“谍报”,神色自若,看似丝毫不为“心动”。实则一切皆在掌握之中,胸有成竹,才能做到泰然处之。并不是木头木脑,麻木不仁,对相关情况毫无察觉,光凭傻大胆就能成事。
文章还说到,“ 又尝闻陈惟浚曰:“惟浚尝闻之尚谦矣。尚谦言,昔见有待于先生者,自称可与行师。先生问之。对曰:'某能不动心。’曰:'不动心可易言耶?对曰:'某得制动之方。’先生笑曰:'此心当对敌时且要制动,又谁与发谋出虑耶?’又问:'今人有不知学问者,尽能履险不惧,是亦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人之性气刚者亦能履险不惧,但其心必待强持而后能。即强持便是本体之蔽,便不能宰割庶事。孟施舍之所谓守气者也。若人真肯在良知上用功,时时精明,不蔽于欲,自能临事不动。不动真体,自能应变无言。此曾子之所谓守约,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者也’” 。
这一节是王阳明对于自称能带兵打仗,而且主要依仗“不动心”的人,感到幼稚可笑。教导他说,哪能轻巧地说出“不动心”三个字?真正的“不动心”是肯在良知上用功,明白事理,不受私欲所蔽,才能临事不为杂念所动。光想着“不动心”,那么出谋划策又算什么呢?“不动心”三个字有着特定的语境,并非凭着气血之能,强持心性,勉强为之。也就是说,光凭血气之性的“不动心”并非是王阳明所希望的不动心。
文章中提及,“ 又尝闻刘邦采曰:“昔有问:'人能养得此心不动,即可与行师否?’先生曰:'也须学过。此是对刀杀人事,岂意想可得?必须身习其事,斯节制渐明,智慧渐周,方可信行天下;未有不履其事而能造其理者,此后世格物之学所以为谬也。这一节说,即使能做到“此心不动”,就妄想着去领兵打仗,就能成事,那也是空想。任何事情必须亲身经历过(打仗也一样),才可谈及经验,世上从无仅凭一个教条可以成事的案例。
文章中的另一段话容易被人忽视,“昔者德洪事先生八年,在侍同门每有问兵事者,皆默而不答,以故南、赣、宁藩始末俱不与闻”。
这就是说,讲论兵法之事,甚至是战争的始末经过,王阳明只对钱德洪一人讲过,其余人想问,王阳明也不回答。其原因就在于钱德洪的学识涵养受到王阳明的肯定,只有他才能理解王阳明的真意。任何事情的描述要有尺度,不明白这个尺度必定误事。也就是说,光凭“此心不动”一句,流传出去,也将贻害无穷。所以,王阳明才对其它人闭口不谈兵法之事。
据《年谱》记载,当年王阳明在漳南平定匪患,在莲花石这个地方遭遇失利之时,诸将都畏难退缩,都想待机再战。王阳明先生训斥道,“兵宜随时,变在呼吸,岂宜各持成说耶”。继而说道“善用兵者,因形而借胜于敌,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胜负之算,间不容发,乌可执滞哉”?。
其中,“因形而借胜于敌”便是争取战场主动权的原则之一,是谋在先而动在后,是主动造势并非被战场形势所裹胁。因此,“随机而动”的最大问题在于,“机”已生成,而“谋”却未定,“动”随“机”转,这在战场上必定出现问题。真正的战场上,“因形而借胜于敌”是胜于易胜,而不是光凭侥幸。万一对于战场形势,即对“机”的判断失误呢?此时再“随机而动”,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了。
《孙子兵法·形篇》中说,“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王阳明的作战特点总是”先胜而后求战“,绝非是”先战而后求胜“。而”随机而动“就是谋未成而兵已临战,先战而后求胜,犯了兵家大忌,是不懂兵法所致。
因此,在小说编排的场景中,说出“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就毫无道理了。把王阳明艰苦卓绝的打仗当作是现代电视剧的临场作秀、故弄玄虚了。
因此,在小说编排的场景中,说出“此心不动,随机而动”就毫无道理了。把王阳明艰苦卓绝的打仗当作是现代电视剧的临场作秀、故弄玄虚了。
“此心不动”是讲不动,而“随机而动”又讲动,那么,究竟是动还是不动呢?逻辑上似乎也讲不通。许多人将阳明心学理解为禅学,也正是因为被许多似是而非、真假莫辩且“富有禅机”的片言只语所误导。
当下一些人靠歪曲和戏说王阳明赚钱,而完全不顾王阳明深通古代兵法的历史事实,以似是而非的“兵法秘诀”贬低王阳明的形象。这些人的良知可能被猪油蒙了心。王阳明不负天下人,独天下人负王阳明,诚可悲哉! (2017年6月27日暮初写于余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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