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运一哥：聊斋志异 卷一《叶生》

旺运一哥 2021-06-30 3

原文：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遇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迎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痒。生以生平所拟举业，悉录授读，闱中七题，并无脱漏，中亚魁。公一日谓生曰：“君出余绪，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

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行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舄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为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而况茧丝蝇迹，吐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首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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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淮阳有个姓叶的书生，忘了他的名字，他写的文章词赋，在当时能数第一，但是遭遇不顺利，屡次受挫于考场。正值关东的丁乘鹤来做这个县的县令，看到他的文章，很是奇异，召唤他来说话，感到非常高兴。让他到官府去，给他灯火等费用补贴，并时常赏赐钱币粮食抚恤他的家里。正值州府考试，丁公在学政前推荐叶生，于是得了第一名。丁公对他的期望很热烈。会试回来，丁公要了他的文章来读，不禁拍案称赞。不想时数命运限制人的发展，考试的文章憎恶命运变好，放榜以后，他依然落榜了。叶生灰心丧气地回去了，很惭愧辜负了知己，变得形容枯槁，呆若木偶。丁公听说了这件事后，召唤他来并安慰他。叶生感激涕零的不得了。丁公怜惜他，相约自己进都中考核的时候，带他一起北上。叶生十分感激钦佩。告辞回来后，闭门不出。没过多久，生了重病。丁公派来探问他的人没有断过，但是吃了许多药，一点都没有效果。这时丁公因为冒犯了上司被免职，即将卸任离开。写信给叶生，信中大概说：“我向东回去没多久了，之所以迟迟滞留，是要等待你啊。你早上到，那我晚上就出发了。”信送到了病床前，叶生捧着信抽泣，让来使传话说：“我病重难以马上痊愈，请大人先行。”使者回去禀告，丁公还是不忍离开，慢慢地等待他。过了几天，看门的人忽然通报叶生到了，丁县令很欢喜，迎上来问他。叶生说：“因为我的小病，劳大人等了很久，我心中十分不安。现在我很荣幸跟随在你身边。”丁公于是整理行装等待天明，到了家乡，让儿子拜叶生为师，早晚都跟他在一起。公子叫再昌，当时年龄十六岁了，还不能作文章。但是非常聪慧，凡是文章作品看过两三遍，就没有遗忘的。过完了一年，公子就能能下笔成文。再加上丁公的力量，就进了县里的学校。叶生把自己生平所写过的考试文章，都写出来教他读，会试时的七个题目，一个都没有漏掉，得了第二名。丁公一天对叶生说：“你使出剩下的本领，就让我儿子有了才名。但是你这个黄钟长期不用，怎么办？”叶生说：“这个大概是命中注定的吧，借大人的福泽我为文章扬眉吐气了，让天下人知道我大半生潦倒，并不是考试的原因，我的愿望也就满足了。并且人得到了一个知己，就没有遗憾了，何必脱掉白衣，才说是吉利呢。”丁公因为他在外很久，恐怕耽误了岁考，就劝他回去看看，叶生现出凄惨的样子很不快乐。丁公不忍勉强他，于是嘱咐公子到了都中，为叶生纳粟买官。公子又在礼部考中了进士，被授予礼部中的主政，带着叶生到任上，早晚都在一起。过了一年，叶生进北人会试，竟然得到州府荐举。正好公子出差到南河有公务，于是对叶生说：“这里离你的家乡不远，先生努力上了青云，应该衣锦还乡完成这件快事！”叶生也很欢喜，选了吉日就上路了。

到了淮阳地界，让仆人用车马送叶生回去。叶生回到家看见门庭冷落，心里很是悲伤。徘徊着走到庭院中，妻子带着簸箕出来，看见叶生，吓得扔下簸箕就跑。叶生凄惨的样子说：“我现在显贵了，三四年没见面，怎么就顿时不认识了？”妻子远远地对他说：“你死很久了，怎么又说显贵？之所以很久都停着你的灵柩，是因为家里很贫穷儿又很小罢了。现在阿大也已经长大了，就要打算安葬你，你不要作出怪异来吓我们活人。叶生听说，怅然忧愁，徘徊着进入家中，清楚的看见自己的灵柩，于是扑倒在地就消失了。妻子惊异地看着，只见衣服帽子鞋袜就像蝉蛇蜕的皮一样。非常悲痛，抱着衣服悲伤痛哭。儿子从私塾回来，看见门前停着车马，问了从哪里来的，惊吓得跑去告诉母亲。母亲抹着眼泪告诉他，又详细地询问跟着的人，才知道事情的原委。跟着的人回去了，公子听说了这件事，捶胸痛苦。马上命令驾车到叶生家苦拜，出钱为他安排丧事，用孝廉的礼仪安葬了他。又丰厚的馈赠叶生的儿子，并他请老师教授读书。对学政说了这件事，过了一年就进了学宫。

异史氏说：“魂魄跟随知己，竟然忘记已经死了吗？听到的人都怀疑这件事，我深信不疑。与情人心心相印的美丽的少女，睡在枕上魂魄也会离开与情人在一起；相隔千里的好朋友，梦中都记得回去相会的路。更何况写出像蚕茧的丝一样多以及和苍蝇留下的印迹一样密密麻麻的文笔，这样呕心沥血的学士呢；还有那高山流水一样的知音，跟我们性命相通的人呢。唉！聚合难以预料，遭遇总是不顺。行踪孤单零落，只好对着影子长长的哀愁，身上傲骨嶙峋，也只能爬着头孤芳自赏。感叹考场失败面目无光，连鬼物都来嘲笑。总是处于落榜的境况，那胡须头发由于长时间没有清理而结结巴巴的真是难看；一旦名落孙山之外，那么文章到处都是毛病了。从古一直痛哭到现在的人，也只有卞和了；能够让骏马也能俯首帖耳的人，除了伯乐还会有谁？将名片抱在怀里，三年都没拿出去字迹都模糊看不清了；侧着身子四处观望，四海之内都没有自己的家乡。人生在世，只需要闭着眼大步走，来听造物者的喜怒罢了，天下怀着才华却潦倒的像叶生这样的人，也正不少啊，怎么能够让丁公的威严重来，而他们即使是活着也会死去来跟随他？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