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祈儿》 连载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信赖的给予
进入花丛深处，花木渐渐稀少，炙热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晒得人发晕，祈儿紧走几步，藏在丁离身后。
山谷地势渐渐高起，放眼望去，都是一人多高的向日葵。
大大小小的花盘，黄灿灿地迎着日光。
“哇！好多葵花啊！”祈儿一只手抱着花环在高高的向日葵丛中穿行，一只手拨弄着葵花毛刺刺的巨大叶子，大声惊叹：“奇怪，向日葵我也见过，可这是第一次觉得它好看呢！”
“这种是我爹特意找来的，比一般的葵花要早开花，花期也长……”
走进这片向日葵丛中后，登时感觉清凉不少。正惬意时，却忽然穿出了向日葵丛。
“到了……”丁离说。
祈儿手搭凉棚，遮挡头顶晒人的阳光，四下打量，却大感失望——这个由向日葵围成的圆形空地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木。
只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土丘，上面种了一丛白色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
丁离站在土丘前，垂首默然而立。
祈儿来到花丛前，蹲下身，仔细研究这些花。花儿有些像野菊花，但花瓣与花蕊都是雪白的。
除了白得耀目之外，怎么看都觉得这些白花很普通。
不解丁离为何特意带自己来看这种不起眼的小花，祈儿仰起头问道：“离哥哥，这种花有什么特别吗？”
丁离轻声道：“这是我娘最爱的花，名叫月慕雪。”
“月慕雪？”祈儿重复着这个名字，微笑道，“这个名字有点奇怪，不过，听上去感觉好美哦！”
“这种花白天看着普通，但在夜里，它会散发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而且花瓣会隐隐发光，很是美丽。”
“竟然有这么好玩的花啊？”祈儿撅着嘴，“那你应该等夜里再带我来看啊！现在又看不到。”
“今天来不是让你看花的……”丁离在祈儿身边蹲下，注视着花丛：“我是想让我娘见见你。”
“你娘？”祈儿怔一下。
丁离点头，望着那片种满了“月慕雪”的小土丘：“其实，这里是我娘的衣冠冢。”
“呃！”祈儿重新看看这个小小的土丘，有些疑惑：“衣冠冢？为什么是衣冠冢？”
丁离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祈儿对他的不解释已经习以为常，也不再问。
即使是衣冠冢，对逝者的家人而言，纪念意义是一样的。祈儿将手里捧着的花环和零散的花朵放在一边，对着衣冠冢郑重地跪下，拜了几拜。
她合十了双手，口里念道：“丁婶婶，我是燕祈儿。本来嫁给了离哥哥，作了他的媳妇儿，是应该称呼您婆婆的，可是……”
她向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和离哥哥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啊！丁婶婶在天有灵，这个您一定知道的，是不是？想必您也知道我们这样做的苦衷，您可千万不要责怪我们啊！”
丁离一面听着祈儿絮絮叨叨的话语，一面拔着坟丘上的杂草。
祈儿祈祷完毕，又郑重其事地对着坟茔磕了几个头。丁离觉得她很孩子气，不禁轻笑起来。
“你说这些做什么？”
“请求原谅啊！”祈儿坐到一边，抱着膝盖道，“我们虽然是迫不得已才撒了谎话，可也是在骗人呀！我祖母说，一个人撒的谎话可以骗过活人，却骗不了逝者的灵魂！所以一定要跟婶婶讲一下我们的苦衷，不然我怕婶婶会托梦来抱怨我！”
“你相信逝者有灵……是吗？”
“是啊是啊！”祈儿用力点点头，“世上不但有灵魂，还有妖魔鬼怪哦！”
丁离没有再笑，静默了一阵，他从衣袖里抽出一支碧玉短笛放在地上，跪在衣冠冢前徒手挖了个坑，将碧玉笛放在了里面。
祈儿认出这支短笛是送哥哥们离开绿谷那天，自己在谷口哭泣时，丁离为了安慰她而吹的笛子，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埋了它？”
丁离掬起一把土填进坑里：“这支笛子是我爹的心爱之物，我无法将他与我娘合葬，就用它来代替吧。”
听丁离这样说，祈儿只能点头。
可看着黄土渐渐将笛子掩埋，还是忍不住有些惋惜：“可是……以后我伤心了，就不能听你吹笛子了，好可惜啊！”
丁离笑笑：“你喜欢听么？”
“嗯，喜欢！”
“没关系，用竹笛吹也是一样。”
掩埋好了碧玉短笛，丁离低头坐着，对着坟茔出神。
气氛有些低沉。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相对而坐。
回想起那日几个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祈儿止不住好奇，打破沉默问道：“丁大叔什么时候去世的，为什么……没和婶婶合葬在一起呢？”
“你很好奇吧？”丁离看了一眼她。
祈儿讪讪地笑，吐了吐舌头。
“其实，我跟柴嬷嬷她们打听过你家里的事……可是，柴嬷嬷她们讲得不清不楚的，弄得我都糊涂了。”祈儿挪坐到丁离身边，央求他，“离哥哥，你讲给我听，好不好？”
丁离沉默着。
一阵风从花丛中间吹来，带着近似呜咽的声音。
祈儿紧盯着丁离的脸，唯恐他会拒绝。
丁离缓缓开口：“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原本，是绿谷丁家用来接待外客的外谷。你看到的那座被冰雪覆盖的府邸才是丁家的正宅，是真正的绿谷。”
说到这里，他像柴嬷嬷一样停顿了一下，用力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一个夜里，有人闯了进来，丁家的主仆上下一共五十几口人，全部被人杀死在那座府邸之中。”
阳光依然晒着，祈儿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冷，下意识地抱住了手臂。
丁离目视远方，继续道：“从那之后，因冰雪覆盖，无法居住，丁府的正宅就此废弃。而在那个夜里死在府邸之内的丁家人，与府邸一起凝结成了冰。十几年来，虽然现在府邸还能勉强保有从前的模样，可人的尸骨，都早已经融化于空气中了！这也是……我一直无法将爹娘合葬的原因。”
听到人竟然结冰，而且融化在了空气中，祈儿不禁心里发毛，
她拽着丁离的衣袖，急切地说：“离哥哥，你可还记得这件事是什么人做的？只要你记得凶手，我让我们燕家堡的人帮你报仇雪恨！”
丁离眉头微皱，一阵沉默后，他的唇边泛起一丝苦笑：“那夜发生的事，十几年来我始终记不起……”
“记不起来……难怪啊！”祈儿“啪”地一拍手掌，心头因为王嬷嬷的一席话而起的疑惑，顿时释然，“你那时还小，遇到这种恐怖的事，一定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记不得凶手也很正常！”
丁离眼神迷离地望着祈儿：“……你，相信我？”
“当然啊！”祈儿回答得斩钉截铁。
“可惜，江湖上的人不这样想。”丁离冷冷地说“他们更愿意相信做这件事的人，是我……”
“什么？”祈儿大声嚷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胡说八道！你又没有疯，好端端的，怎么会杀死自己的家人呢！而且你又不会用法术，怎么能把绿谷弄得冰天雪地，还能把人冻成冰块？那些人也不动脑子想想，真是太傻了！”
“因为我娘，因为她是幻水神宫的圣女。”
祈儿一呆。
幻水神宫，这不是自己父亲带领武林人士消灭的魔教吗，为什么丁离的娘亲会是魔教中人呢？
幻水神宫不就是因为用冰之诡术危害百姓，才引起武林讨伐的么？
那不就真的和王嬷嬷说的一样了？
看着祈儿呆呆的样子，丁离不禁倍觉灰心。
祈儿想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别人不信你，我和我们燕家堡的人都相信你！”
丁离望着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感觉！”祈儿微笑，“我爹娘都是正直的人，他们敢把我嫁过来，就是对你有信心啊！而且，离哥哥你这个人，连这片花海都怕它们没有人照顾会寂寞，怎么可能是坏人？如果你真的是坏人，那昨天林如金刺你一剑时，你完全可以一掌打死她，你也没有那样做啊！对外人都宽厚对待，怎么可能去下毒手杀害自己的亲人？”
丁离凝视着她。
忽然安心的感觉。
一阵风从花海上空掠过，吹得花枝乱颤，扬起了的漫天花瓣。
祈儿扑打着落在身上、头上的花瓣，笑道：“好美啊！”
丁离仰头看着这壮观景象，感觉淤积于胸口的郁闷气息也就此一并消散与风中了。
祈儿又道：“离哥哥，我觉得你应该向大家把事情解释清楚，免得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误会！”
“要做的事情很多，哪有那么多工夫去解释呢？”
“可是……被那些人那样胡说，你不难过吗？”祈儿替他不平。
丁离淡然一笑：“我不在乎被别人误会，只要你能信任我就好。”
“可……”
想起王嬷嬷抱怨的神情，祈儿眉头微皱。丁离抬手，用细长的食指落在祈儿的眉心，轻轻将她眉头抚平。
祈儿怔怔地瞧着他奇怪的举动。
丁离专注地望着祈儿，在她的额前虚画了一个圆形，低低地用一种能将人催眠的温柔语调说：“不要皱眉，也不要为我担心，我只要你无忧无虑，幸福地活着，所有一切，才有意义。”
祈儿愈发怔住。
空中忽然响起一阵仆仆啪啪的翅膀拍击声。
祈儿如梦初醒，抬头向上看去，只见一团白色凌空飞扑而下，向自己冲来。
她吓了一跳，急忙闪身避开。
那团白色的东西落在丁离手中，却是一只羽毛雪白的鸽子。
“这是什么？”
祈儿抚着胸口，凑到丁离跟前，打量着正在扭着头“咕咕”叫的鸽子。鸽子是一般的白鸽，特别的，是在一只脚爪上绑了一个小竹筒。
“是我朋友的飞鸽传书。”
丁离将竹筒摘下，将鸽子抛向空中，鸽子展翅而去。他打开竹筒，从中抽出一个小纸卷，捻开看了看，微微一笑。
祈儿好奇，探头看纸条。
纸条只有一指宽，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两个字——“京城来也”。
“这是什么意思？”
祈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那位神医好友送来的，他现在应该在京城等我们了。”
“他不是住在巴蜀之地吗，怎么去了京城？”祈儿有些担心闯荡江湖的梦落空。
丁离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是啊，不过他喜欢云游四方，要先找到他，再一起回川中。”
“原来如此！”祈儿放下心来。
“我们回去吧，准备好行李就出发去和他会合。”丁离轻舒口气，站了起来。
“嗯，好。”
祈儿答应一声，从草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向丁离走了几步，忽然又折回来。
“等等……”
祈儿在衣冠冢前蹲下，将放在一旁的花环和花束拿起来，仔细整理一番，恭恭敬敬地摆在衣冠冢和掩埋着碧玉笛子的土丘上，又合十手掌默祷一阵。
做完这些，她转向丁离，微笑道：“走吧。”
回到丁府，才发现府中人因为二人迟迟不归而乱作了一团。
丁离解释了行踪，打点好行装，又安排了府中事务。翌日便带着祈儿踏上了旅途。
俩人各骑一马，丁离的黑马昂扬神骏，祈儿的黄马活泼可爱。
告别众人，出了绿谷。
祈儿向丁离笑道：“三月来绿谷的时候我满心不乐意，可现在要离开了，竟然觉得不舍得！”
丁离淡淡地笑：“没关系，等一切事情了结，你可以随时回来！”
“好！”祈儿把离愁丢到云天外，开心地甩了甩马鞭，大喊一声，“江湖——我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