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万分之一

本文发表于深圳《民治.新城市文学》和《橄榄绿》杂志(图片均来自网络)。

三十万分之一

1

事情往往是从突然开始的。

相对于全世界人民都对阅兵式本身充满期待而言,裁军三十万的消息却像一个重磅炸弹丢在了军营中间。阅兵那天天气很热,天安门的城楼一片辉煌。但天空很给力,变成典型的蓝色,后来人们把那天称之为“阅兵蓝”。

一切看上去热热闹闹的。我军强大的肌肉展示,契合了经济崛起、口袋饱满人们的喜悦。富国强军,万世安稳,已成为每个中国人的不二选择。

而在团作战参谋刘蒙的心里,那天坐在电视机前的感受,好像北京阅兵蓝的后面,突然升起了一片雾霾。

当天,他在微信圈中发了这样的一条消息——“军队强硬,是国家强大的象征。但到个人而言,不知有多少攀登的人,快要达到顶峰时,突然看到山的那边也是白茫茫的一片。”

消息发出后的瞬间,不同地域不同身份的朋友,以不同的问号问他。他当时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日后会真的迈进这三十万分之一,所以回复都还是信心满满。

第二天上班,整个单位却在疯传要被裁撤的消息。

过去,军改虽然也喊了多次,但只听楼梯响,政策不下来。没想到,这次来的消息却非常快,大家见了面,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人人都是统帅部的发言员,个个都有内幕消息。

刘蒙本来不蒙,听着听着便觉得有点蒙了。曾经热血的军旅,仿佛点燃了他身上某处的神经,让他躁动起来。在办公室,无言以对;回到家里,却火气冲天。

媳妇不理他这一套,也不知刘蒙吃了什么火药,说,你要有脾气,就到外面发去。给老婆发脾气,算什么本事!

刘蒙说,你从来不理解我,懒得跟你说。

老婆说,你不食人间烟火,还要谁来理解?

不知什么时候,随着婚姻时间的拉长,家庭生活完全像是活着给别人看的。曾要亲爱的,现在怎么看好像都不再是“亲爱的”。往往说得不对路,不在一个频道,战火就会暴发。

所以更多时候,刘蒙更愿意待在办公室里。单位的人都知道司令部有这样的一个刘参谋,“喜欢研究战争,经常推演复盘每个大战,连个细节都不放过”。

但现实很残酷。现实中的刘蒙对人讲起自己的战争观与战争史时,喜欢听的人却不多。有了空,年轻人更热衷于去找对象,中年人在禁酒令后更乐于回家。曾几何时,更多的人们更热衷于关心这个城市的股价、房价和突然暴发或致富的另类英雄。

战争逐渐远去,销烟逐渐散去,英雄慢慢老去——不知谁说过的一句话,让刘蒙总是觉得很悲哀。以至于他曾在一次民主生活会上发出诘问:我们都是军人,如果不研究战争,那还要军人干什么?军人不是显示存在感,是要寻找位置感。老兵尚且不死,我们这些穿着军装的,就必须有国家的担当。

但大家只是笑。

这笑意味深长。

也只有在民主生活会上,他这个小参谋才敢把自己看成是平等的一员,勇敢发出问号。

当然,全团也只有团长,记住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参谋。

团长记住他是有理由的。有次,团里接待基地的一位副司令。那当然是十八大之前的事。那位司令在整个基地声名很大,是从边防基层一步步干出来的,是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干上来的,但据传却是个酒司令。边防待的时间长了,到了冬天会喝酒御寒,这一喝便上了瘾,不喝便不舒服。他还有个特点:谁也喝不倒,偏偏又爱喝。所以,司令到了哪个部队,哪个部队都特别紧张——因为又要放倒一片。

由于分管团里的训练工作,刘蒙也有幸参加了这次聚会。检查组由副司令带队,工作完成了那天夜里,团里招待副司令吃饭——说是副司令,当时都还称司令。况且,那时还准许喝酒,不少单位还以谁喝得多为荣。

果然,司令上来,只喝茅台。先是空腹干三个,接着共同科目又三杯。然后每个人单敬,单敬后又回敬。一来二去,推三挡四,大家喝得五迷三道,没有了上下级,没有了语言的阻碍,你来我往,生怕表现不到位。

开头,刘蒙也喝,但他酒量小,不到三两,人已有醉意。想逃,被处长一把拉了回来:客未走呢,你能先跑?

相当于是说:仗还未打完呢,你想当逃兵?没门。

刘蒙便又坐下来,看他们喝。又怕显得没礼貌,但伏在桌上装醉。没想,这一低头,被司令发现了。司令一声大喝:那个年轻人,叫什么什么的,来陪我喝一大杯!

这话像炸雷,响在刘蒙的耳朵里。但他仍然装醉。

司令却拿着杯子走过来了,边倒酒边问:这是谁?

处长话都打不直,说:作训参谋……

司令大笑:作训参谋?搞打仗的?我喜欢!不过,搞打仗的,不喝酒,怎么打仗?说不过去。来来来,我们同行,且干三杯……

刘蒙抬起头:抱歉副司令,我不胜酒力!

司令又笑:难得碰到一个搞打仗的,不喝点酒怎么有战斗的豪情?来来来……

刘蒙说:司令,现在打仗又不是过去的冷兵器、机械化时代,很少有短兵相接,现在信息化了,只要善谋划,不喝酒也照打!

这话要是说在平时会议上,大家会严肃认真。但在酒桌上说出来,顿时便成了大家的笑话。

没想副司令愣住了:也对呀!那更要喝几杯。

刘蒙还是不想喝,便推挡。团长、政委都站起来,把目光投向他,那是鼓励他喝下去的意思,没想,刘蒙一是酒喝了点,二是个性也的确有,酒壮血性,便说:司令理解,不能喝,请理解……

司令脸上挂不住,又是土八路,便不高兴了,口头禅便脱口而出:娘稀匹,喝个酒这么罗嗦!

迎检前,团领导传达了司令爱喝酒的事,可忘了传达他爱张口闭口那个口头禅的事。张蒙不知道,听了便相当的不高兴,以为司令是骂他妈呢,火就上来了,回击了一句让整个团都觉得他牛逼的话:你当个司令什么水平?怎么能骂人?你没有妈呀?

这一句话,惊的团政委杯子都掉在地上摔碎了。整个团现场的干部,心都吊在了嗓子眼。

司令不愧是司令,一怔过后,竟然哈哈大笑:娘的,性格像我!那我们为知己干三杯!我想打仗,盼打仗,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幸运的到碰到个一类人!

张蒙听了这句话,这才给司令面子,勉强喝了三杯。三杯过后,张蒙说:司令,不回敬了,话全在酒里。你们喝,我喝不了。

说完,向司令敬了个礼,把一堆领导凉在那里,走了。

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司令却哈哈一笑:这小子,有个性,说明我军有希望!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

这件事,第二天迅速传遍了全团,让张蒙迅速出了名。只是从此在机关楼碰到政委,政委的表情总是收缩,看上去冰冷冰冷的。而团长的笑,却像盛开的花:小张啊,你小子牛啊,把老子想说又不敢说的话说了!好好干,副司令说你有前途!

前途不前途的,张蒙不知道。只知道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一切过得如同白开水,时间一个劲地往前拱,而职务也按部就班,并没有芝麻开花节节高。

虽然如此,张蒙总是对未来的军旅生活充满期望。他相信,美好的事物一定就在前方等他,幸福的花儿终会开放。

然而,除了日常的训练演习,他想像与期待的战争,以及他对战争的宏大构想,始终没有来临。国泰民安,人民幸福,大家都沉醉在盛世的繁华中,觉得生逢其时,正好享受。

2

现在,狼终于来了。不过,这回的狼不是战争之狼,而是后撤之狼。人不到伤心不落泪,不到绝望不伤心。

有天,张蒙去看一位退休的老领导。老领导正在试穿新军装。他老伴说:你看他,一会儿穿一会脱的,退休了还穿它干啥?以往穿着它,连个街都不敢上。还说军人有荣誉,穿着军装连街都不能上算什么荣誉?警察和城管都能穿着制服上街呢。

张蒙笑:阿姨,那是军队不愿自己人穿着上街惹麻烦。

老领导不这样看,他说:“你们要珍惜穿军装的每一天。等到了我们这个时候,脱军装的那种滋味你才能体味到”。

老领导说这话时,张蒙始终觉得遥远。

遥远到底有多远?这不,雷声一过,雨点便下来了。

这次军改的决心,最高统帅部讲得明明白白。而下面雷厉风行的速度,也不再像往日里办事那样慢慢悠悠。

过了几天,就连团长也相信了。团长在大会上讲,“大家要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留,干好每分钟;走,守好六十秒!”

像多数人一样,张蒙也不想走呀。他强烈的想留下来——作为陆军学院那一届的学习典型和树立的样杆标兵,他曾在学院想他留校时坚决要求到基层部队。现在,这一切干得风风火火的时候,怎么军旅就嘎然而止了呢?

虽然胸有百万兵,但多数人这样说,他也觉得没有底了。军改的风声早就有,只是多数人没有作好准备。当改革的大潮突然来临时,不少人惊慌失措。到了真正进入军改,大家又盼星星般等政策等方案时,政策与方案又迟迟不落地,让人的心总是悬在半空,就像一场战争刚要打响,却听不到命令号与冲锋号一样。反正都是急和躁。

时间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三个月里,整个团的号声没变,声音没变,外貌没变。一切看上去,这绝对不是一支要解散的部队!

但在夏天到来的时候,天气没热,人们的心却空前的热起来了。

团里便召开了动员大会。

团长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讲起了撤编的事。

台下原来还是静悄悄的,但很快,团长的话未讲完,下面竟然泪声一片。

坐在前几排的刘蒙,受到这种气氛的感染,忽然也觉得鼻子酸酸的。后面团长讲了些什么,他似乎没有记住。只是觉得,天塌了。

开完会后,大家三三俩俩的走了。偌大的礼堂,最后只剩下两个人还坐着。一个是主席台正中央的团长,一个就是台下的张蒙。

两个人相对而视。

团长开口了:为什么不走?

张蒙说:与你一样吧。

团长说:真的舍不得?

张蒙说:真的爱军队,爱军装,爱岗位……

团长不说话,从主席台上老远抛了一枝烟过来,张蒙身手敏捷,一只手便接住了。

两个人各自点燃香烟,烟圈在礼堂飘散开来。

一大一小,沉默在可坐几百人的礼堂里,显得很孤独。

团长走时说: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看命吧。

张蒙敬了个礼,走了。

出了门,卫兵们还站在门口。张蒙忽然觉得,自己要是一个兵该多好啊。

如果是一个兵,大不了一切可以再来一次。但岁月怎能轻易回头。

扩编的消息传开后,每个人都变得特别忐忑。大家见了面,都会就此事议论几句。团政委发现了,便让机关传达:坚决与中央军委和上级保持一致,不准妄议。

但话是这样说,私下里,大家还是很活跃,四处打探消息的人很多。

办公室同事刘开江对张蒙说:早知这样,调走就好了。我一家人都盼望着我在军队继续干。

张蒙说:调动早就冻结了,死了这条心吧。

从不抽烟的刘开江,也掏出包烟,甩给张蒙一根,两人共同燃烧了起来。

其实,说起单位撤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上百名干部中,有的可能要转业、有的可能要交流,有的可能还要留守,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特别是那些平时舍不得这身军装的,都想交流出去,或者成为善后办的留守人员。而平时想转业的,希望具体的政策早点出来,好办手续。

家庭条件好,一直想去做生意的政治处干事黄普纲对张蒙说:早就盼了,既不让炒股,又不让经商,这点工资真不够花。

黄普纲是张蒙老乡,两个人虽然上的是不同院校,但分到一个单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年轻时经常一起打牙祭,熟悉得不行。

张蒙说:这下你好了,我学炮兵的,到社会上去干啥呢?

黄普纲说:到我家的企业里去干,保准几年成个百万富翁。或者我们合伙开个公司,还怕赚不到钱!

张蒙说:我是在想,如果留不下,是计划分配呢,还是自主择业呢。

黄普纲说:干脆彻底,自主择业多好,今年自择降为军龄18年了,年纪轻轻的就被国家养一辈子,自己再找份别的工作,多好的事!

张蒙说:我就怕干不来……

黄普纲说:什么干不来,说白了你就是舍不得这身军装呗。

张蒙不语。算是默认。黄普纲说:我就知道你的心事。我与你相反,家里人希望我留下,我个人强烈想退役。

张蒙点点头,表示理解。

黄普纲说:到时我强烈提出走,你强烈提出留,估计这事有戏。

张蒙说:那都是一厢情愿的事。

事实的确如此,走与留,一切都是组织决定的。个人再想,也是空想。

张蒙那天的微信圈发的内容又是别有意味:以梦为马,越走越傻;诗和远方,越走越慌。

团长只讲撤编,没有讲团里要留一个高炮营的事。主要想留一个干部出处的活口,但机关不乏灵通人士。

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家都知道了,不少人就去找团长、政委,表示热爱这身军装,能不能留下来继续为国防事业作贡献。

黄显刚对刘蒙说:你要有想法,建议也去找一下。

刘蒙的确也想去,但回家对老婆讲了,准备得到老婆的支持。没想到,老婆说:天天加班熬夜的,没有个正常的节假日,刚好趁此机会转业,早点到地方多好。

老婆又说:早点到地方,我们早点要个娃。

刘蒙说:你这是妇人之见。完全不懂我的理想。

老婆说:现在又不打仗,你整天研究那些干啥?五迷三道的,房子也没有分到,孩子也没有要成,职级也没有提拔,部队还有啥干头呢。

刘蒙说:你说这话,感觉你不是当初认识的那个人。

老婆哼了一声说:你不也一样?当初说什么部队前程远大,福利无忧。现在呢?

刘蒙心烦,便不理她,自己蒙着头大睡。其实一夜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他鼓起勇气也去找团长了。作为团长的爱将,团长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过去团里参加的推演与真枪实弹的之实演,计划和导调基本上都是以刘蒙为主导的。一个正规陆军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刘蒙感到部队才是用武之地。特别是提到打仗,他总是异常亢奋。黄显刚观察到,主席在作全军训练动员讲话时,刘蒙坐在电视前竟然掉泪了。

团长说:知道你来的目的呢。说吧,想去哪?

刘蒙心中一阵喜悦,以为团长会优先考虑他,便说:能不能交流到野战部队去?

团长不动声色地问:野战部队?你媳妇还不吃了你。平时加班就唠唠叨叨的。

刘蒙说:她不懂男人的事业。

团长笑了说:果然是有理想的人。但是呢,我不能答应你。这是大局,我们都必须服从大局。最后组织怎么定,我们就怎么服从。

刘蒙说:别人都想交流去机关,我去野战部队还不行吗?

团长说:交流去机关和去野战部队的,都少得可怜。还是要作好准备。

刘蒙说:你知道我的,要不学的东西白学了。到地方上有什么用?

团长抽了一根烟,又扔给了刘蒙一枝说:革命战士一块搬,哪里需要哪里搬。这从新兵连就知道了的。

刘蒙耍赖说:我没有当过新兵,不知道。

团长笑了说:啊,是的是的,你是直接从高中上军校的,当然不知道,不过我现在告诉你也不为晚。

刘蒙说:难道你舍得脱军装吗?听说你连回家睡觉都要把军装放在床头上的。

团长不急不躁地说:舍不舍得是一回事,脱不脱是一回事。

刘蒙说:那我去找政委。

团长说:悉听尊便,来去自由。

说完,团长又笑着为他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刘蒙便又去磨政委,政委说:有事?

刘蒙说:政委,你看,我去年演习,刚立了个三等功,为团里争了光,能不能不转业?听说有留下的,也有交流出去的,我能不能去个野战部队?

政委面无表情:进退走留,都要听组织的。特别是在军改面前,谁也没有特殊化。

刘蒙平时与政委接触少一些,政委平时讲话,动不动上纲上线,因此刘蒙有些怵他。只是说:政委,我就喜欢研究战争,如果到了地方,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呀。

政委说:这些都是革命需要,每个人都要充分理解军委的意图,不说别人,就说我自己,正团都八年了,这几年等军改,都不让动干部,等来等去的,忽然说我们团要撤掉,你想我是什么心情?我与你一样的心情呀。军改没有局外人,我一边与你一样,一边还要做你们这些一样人的工作,你说我什么心情?回到家,往床上一躺,我都怀疑自己每天说的话,是不是从自己的嘴里说出去的。如果说不是,我的嘴却磨起了泡……

看样子,政委还要说上一大堆,刘蒙想想便起身敬了个礼,自己走了。

出门,正好碰到后勤处的王又能科长刚从团长的屋子里出来。两个人相视,忽然很尴尬。

刘蒙说:去找团长了?

王又能答非所问说:去找政委了?

两个人都分别苦笑了一下,各自走了。

3

说是要撤编,但日常还在继续。大家该训练的训练,该出操的出操,该开会的开会。军改就这样在悄无声息中,慢慢传递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让空气变得紧促,让太阳似乎总是蒙上了一层幕布。

曾经想做一辈子职业军人的刘蒙,陷入了这种摸不到的虚空。

天空上的飞机还有南海轰隆隆的飞翔,大海上的航母还在东海轰隆隆的驶过,地面上演习的炮弹还在山间轰隆隆的炸响,军营里年轻的士兵们还在轰隆隆的喊着口号……而刘蒙的人生,却因此发生改变。

一切的声音,慢慢变得遥远起来。因为组织上明确通知:你,已被列入光荣的三十万分之一……

从领导办公室里出来,刘蒙觉得腿都是软的。他看着手中亲自加班熬夜绘制的演习计划,常常坐在办公室发呆。

黄显刚则显得很兴奋。终于要脱军装了,这令他很爽。虽然黄父的希望,是他留在部队继续干,但他心事已不在军营,而在商场了。

有天,他给刘蒙一条讯息,有个未裁撤的部门,正在寻找懂训练、懂军事、懂打仗的干部。

刘蒙眼前一亮。经黄显刚联系,他兴冲冲地跑去接洽。对方是个新组建部门,专门进行实战训练的,与刘蒙一对话,双方越聊越投机,越聊越觉得是知音,大有惺惺相惜之感。

但到最后,干部部门的人问了一句话:今年多大年龄?

刘蒙说:38岁。

对方愣住了,深表遗憾:对不起啊,我们只要35岁以下的。

一句话,一条路堵死了。

由于之前已传全军即将实行军改,几年来干部调整与调动都在冻结,许多人在几年中便过了年龄之杠,成为永远的遗憾。

刘蒙回来的路上怏怏的。

他想起了政委曾在动员大会上说过的一句话:对于个人的军旅生涯,我们今天也许只是留下了遗憾,但想想我们的许多前辈,他们为了今天曾付出了生命,有的甚至还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全团开始了清点物资装备。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点验:人、财、物,地、房、装,枪、弹、车……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本又一本的实力账本出现在各个部门的办公桌上。

刘蒙一边清理,一边忧伤——那曾写过的战役检讨文章,整整齐齐地摆在文件柜里。它们落寞而又安静。

黄显刚提前打了报告,请假回老家去了。

刘蒙一个人经常在办公室待到深夜。整个训练处,经常到了半夜,就只他一个人的灯还亮着。

有一天,他正准备回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是团长来了。

团长也有点神情落寞:本来想喝点酒,但工作日不敢呀,节假日又老值班。

喝酒已成往事。

团长说:我年轻时,像你。不过后来慢慢变得像机关,这就是和平病。

刘蒙说:军人不一定要死在战场,那是也未必就是最好的归宿。

团长笑了:其实我们今天的退,就是为了明天的军队进。总有一些人要先退出,去消肿,才有更为精干的后来者脱颖而出。

他们聊了一些别的问题,比如新兵时曾挨过打呀,而现在不允许打新兵了。团长便说,“兵真的是打出来的,我特别感谢我年轻时班长的打,让我知道什么是纪律,什么是标准”;再比如说,他们谈到训练,讲到某一次训练曾经就是演戏的经历,刘蒙叹息着说,“其实我还是想真打真干的,但如果没有成绩,许多人就得向后转,所以妥协了,其实我也是不够坚定的”;还比如,他们谈起某些人的升迁,觉得过去就像一场梦似的,谁能想到后来有那么多的上将、中将与少将前赴后继……

共同的话题很多,月亮才上中天,人似乎醉了。每一件往事反复轮回,再坏的事只要是军营里发生的,他们似乎觉得都是好事。

回到家,媳妇没睡。刘蒙说:早点睡吧,熬夜容易让人老。

媳妇说:是不是舍不得?其实我也挺喜欢你们这身军装的,如果除掉老是值班与加班的话。

刘蒙说:对不起呀,有五年没有休过假了吧?以后有机会陪你出去了,而且多的是,就看你囊中有没有人民币……

媳妇一笑:你就是硬通货,我还怕没有钱吗?

两个人突然温柔了下来。当媳妇贴上来的那一刻,刘蒙忽然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只是自己,过去真的是过于在乎对职业的忠诚了。

夜色温柔。刘蒙知道,整个团的人,包括干部战士,不知有多少人会渡过这样不眠的夜。

4

部队正式宣布撤编那天,天气很好。

整个团的官兵像过年一年,四处又张灯结彩。表态的标语四处都是,年轻的战士脸上洋溢着喜气,老兵们相对沉默。

军官们严肃地站在大礼堂里,整整齐齐的听主席台上宣布命令。有人笑的时候,必定还有些人会哭。不过此时木已成舟,笑与哭都不重要了。

一切已成往事。

他们很荣幸的成为三十万分之一。换团政委的话说是:感谢你们,光荣的成为三十万分之一,这是为军改作最后的贡献!我代表团党委和我个人,衷心地感谢弟兄们!

政委过去一般都称人为同志,特别反对大家搞团团伙伙,帮帮派派与老乡同学,最后一次称大家为兄弟,也超出不少人的意外了。

当刘蒙听到自己的名字时,他忽然感觉相当平静。在那一瞬,他突然想起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一切的现在,就是最好的安排。

他选择了自主择业。

黄显刚因为请假,没有参加这次大会。这不让刘蒙奇怪,让他奇怪的是,后勤上的王又能,居然成为留守队伍中的一员。

各行各业,各有各命。这话曾是王又能对刘蒙讲的,他过去不信,但现在似乎相信了。

回到家,媳妇很高兴:你才三十几岁,就被国家养一辈子,知足吧。我们地方要干到六十才退休呢。

刘蒙说:我要说感谢组织,你可能还不信。但我真的是感谢组织,这么好的政策让我赶上了。

他们一起切菜,做饭,看上去热热闹闹的。

当尝到自己做的第一口菜时,虽然咸了点,但刘蒙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活。

他终于答应了黄显刚,要与他一起开个教学的公司,就是办课外班的那种教育机构。在黄显刚的眼里,“什么钱最好赚?一是小孩子的,二是女人们的”。

刘蒙似乎就信了,他们还决定,在幼儿教育取得成效的时候,再开一个化妆品专卖店。然后,他们会将这项事业,继续做大做强,开上一系列的连锁店。

那是他们的目标,与枪炮无关,与命令无关,与值班无关。

只是一次酒后,他们两个人抱在一起,忽然都哭了。

刘蒙说:你小子,曾把我设计好的战役地图,故意改掉一个地名,让我挨了批评。

黄显刚说:你小子就是太上进,我才的确故意的。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刘蒙说:我心里明白呢,提升正营那一年,你给我投了票,我却没有投给你。而是投给后勤的王又能了,我瞎了眼呀。

黄显刚说:是吗?有这个事?亏我把你当朋友。

刘蒙说:我老是觉得你吧,有钱就牛轰轰的,当时看不惯。

黄显刚说:现在习惯了?

刘蒙说:那也未必,如果你只认钱,我们还是合伙干不长的。

黄显刚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要让你当公司的总经理吗?就是因为对你最放心。

说着喝着,喝着说着,两个人又谈起脱军装的事,刘蒙说:晚上我回去偷偷哭了。

黄显刚说:你以为我没哭?我没想到,平时想脱,但真的脱时,还是舍不得的。

两个人杂七杂八的乱扯,最后竟然都泪了,都醉了。

5

离开部队办完手续那天,刘蒙一大早又专门去了天安门。当国旗升起的时刻,他穿着便装,站在人群中,除头发仍然又短又硬外,看上去,他与周围的人们无异。

对着国旗,他庄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一行泪,沿着他的脸,毫无保留地流了下来。天安门广场礼兵那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一步步踩到了他的心上。

一个坐在父亲肩头的小朋友看到了,说:“看,那个叔叔为什么哭了?”

童言无忌。大家的目光刹时都向他站立的地方扫了过来。他赶紧擦去眼泪,回馈孩子一个真诚的微笑。

“他是高兴呢。”大人对孩子说。

孩子朝他笑了。张蒙忽然觉得,孩子的笑脸真的非常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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