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用这世界上所有的感知力,研究这个传播学史上最具争议的人。
以下,是秃头所每周六放送的「传播研究思考」。由外聘国内985高校学长Kurt为该专题执笔。
这个专题将致力于讨论「传播学」中的各种理论、人物,我们当然说的不是那种论文拼凑式的材料缝合,而是真正去研究这些时时刻刻被我们学习却又感觉只学到了皮毛的东西。新传的内容远不止是书本上三三两两的几句介绍,它的魅力和价值将会永远地存在于对世界的感知力中:
我们漂浮在社会的中心到边缘,像个人类学家一样思考个案,和批判学者学习宏大的想象力,和社会学家一起入世体验。
在这里,你可以找到熟悉的传播理论,并将这些学理性的知识囊括怀中;在这里,你也可以看到一名新传学子对于社会、世界的丈量、感知、触碰——这些代表着的,是未来也能同样落笔成文的你们。
秃头所也欢迎所有富有独特思想和绝对倾诉欲的朋友加入我们这个只允许火星撞地球的团队。
麦克卢汉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他常年活跃在考研的试卷上,是个不折不扣的理论界明星。一些考生对于他的理论都如数家珍,说他是“永远的神”;但同时,更多的考生又因其晦涩难懂前后矛盾过于抽象难以应用而叫苦不迭。
在学术研究上,麦克卢汉的研究缺乏严密的科学过程和实证经验,也缺乏缜密的逻辑思维;他的学术态度玄妙,喜欢玩文字游戏,观点具有神谕的性质,就连麦氏本人在伍迪艾伦的电影《安妮霍尔》中客串自己时也不忘调侃没有人能理解自己的思想;他终身研究技术,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技术白痴,还严格限制他的儿子使用电子设备。
基于以上特质,麦克卢汉很容易被实证主义者判处死刑。事实上,麦克卢汉也确实因为他理论的模糊性和偏激受到了广泛的批判甚至是挖苦。施拉姆在他的《传播学概论》中对麦克卢汉冷嘲热讽:“他在传播学研究的发展上起过重要的作用(从表面上看,'媒介’这个主要是艺术家、细菌学家和大众传播专家才使用的词竟然风靡一时,说不定是因为他的缘故)。”而麦克卢汉以及媒介环境学派所遭受到最为广泛的攻击则是被人不假思索地扣上“技术决定论”者的帽子。因此,长期以来,以效果研究为核心的传播学界对麦克卢汉的重视是不够的。
既然存在这么多争议,麦克卢汉又为何会被人反复提及?他的理论有何亮点?或者我们进一步发问,他真的是一位理论家吗?若他真是一名理论家,为何他的理论又如此容易被证伪呢?为何在对待电子媒介的态度上,自认为是麦克卢汉后代的波兹曼却又得出了和麦克卢汉完全不一样的结论呢?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开始一场针对麦克卢汉的祛魅之旅。
“媒介即人的延伸”是麦克卢汉第二个著名的论断,这个论断解决了媒介是什么的问题。
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体感官的延伸,比如报纸是视觉的延伸,广播是听觉的延伸等等。在这样的定义之下,媒介的概念被极大的丰富,媒介既可以是材料、工具、机器等很具体的东西;也可以是一种社会实践,比如,书写媒介明确包括作者和读者,绘画媒介包括画家和观众,也许还有画廊、收藏家和博物馆等。
在感官的基础上,麦克卢汉用感官平衡论分析了不同媒介的内涵。他认为试听平衡的媒介是最符合人类本能的媒介,也就是“部落化”的媒介,而延伸某一单独的感官的媒介则会导致感官的不平衡,会给人类社会带来变革,他称之为“去部落化”,也就是个人主义和现代社会。
根据感官延伸程度不同,麦克卢汉又将媒介划分为了热媒介和冷媒介,热媒介指能够高清晰度延伸人体某感官的媒介,受众参与程度低;冷媒介给受众提供的讯息不充分,需要受众的补充和联想,受众参与程度高。
提到延伸,就必然会提到两个与之相伴的词:压缩和截除。
感官的延伸,就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压缩。既然一切技术都是身体和神经系统增加力量和速度的延伸,那么对人体通过延伸而增加的力量和速度所作的反应,又会产生新的延伸。新的需要和新的技术回应不断累积,最终导致的并非传统的外爆,而是一场空前的内爆。媒介技术导致的“内爆”使得世界被充分地压缩,由此,各类对立着的事物之间的边界也就自然消解了
麦克卢汉认为,延伸就意味着截除,这个过程充满了危险。媒介延伸了人的某一感官,就会从身体上截除对应的部分。电子媒介延伸了人的中枢神经系统,这意味着一种拼死的、自杀性的自我截除。与技术保持和谐的结果是,我们的人性在逐渐消失,直到我们化作调整良好的机器人。
现象学有一个经典问题,即:“对于鱼来说,水是否存在”?
显而易见的是,只有当鱼离开了水,皮肤开始干裂,鳃也无法过滤出足够的氧气时,它才会意识到自己生活在水里。所以,麦克卢汉认为,要想研究媒介,就必须跳出到媒介所塑造的环境之外去。麦克卢汉提供了两种办法:后视镜和反环境。
他认为艺术家能充分运用和探索媒介的表达潜力,同时又与媒介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他们可以形成一种人工的反环境。同时,艺术和艺术家对于媒介的变化具有敏锐的感觉,故而可以成为预警系统的建构者,媒介影响的检验者以及媒介环境的批判者。
此外,他认为两种媒介更替的时候,即一种媒介成为了另一种媒介的内容的时候,才是人们从麻木中获得自由解放的时候,因此只能从历史的角度,以过去的媒介为参考,审视和分析新媒介的发展过程,才能了解媒介演化轨迹和规律。
麦克卢汉对媒介本质的定义导致了一个问题,即媒介的边界在哪里?似乎按照麦克卢汉的说法,任何事物都可以作为媒介,那“万物皆媒”不就成了一句正确的废话吗?
“如果每个人都是VIP,那就无所谓VIP”。
彼得斯在《奇云》中说指出,媒介的定义与其所在的位置有关。就如海德格尔所举的例子那样,一支粉笔只有当其在手于黑板上书写才具有粉笔的意义,如不是如此,它便并非粉笔。而在数字元技术高度发展的今天,万物皆媒有了更加牢固的现实意义。
而麦克卢汉遭受批评最多的,便是“技术决定论”了。但且不说麦克卢汉是否真的没有完全考虑影响社会的其他因素,单单在技术和社会之间制造如此强烈的因果关系就不是麦克卢汉的本意。这是一种主客体二元论的看法。但麦克卢汉乃至后来的媒介研究的学者们大多致力于打破这种二元对立的传统。
实际上,技术本身就是一个整体,它与人、组织和社会制度是互相渗透、密不可分的,技术并非冰冷的机器,其概念里本就包含了人、资本、权力等因素。比如德布雷就认为,媒介技术构成了一个整体媒介域。他指出:“媒介域这个字眼指的是一个信息和人的传递和运输环境,包括与其相对应的知识加工方法和扩散方法。
因此,麦克卢汉认为我们与媒介的关系是相互构造的:我们创造它们,它们也创造我们。同样,彼得斯在《奇云》中也指出:技术和人是共同演进的,人体本来就是技术的。
让我们回到开篇的问题,麦克卢汉是一位理论家吗?
我想不完全是,他的思想与其说是理论,不如说是一套方法论,一套关注媒介本体的方法论。
也正因为如此,其他媒介环境学者总是和他相互矛盾,但又无一例外说自己收到了麦克卢汉的巨大影响。最明显的莫过于波兹曼,他自称是麦克卢汉思想的儿子,但是在对于电子媒介的态度上二者又截然相反,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二者的立场和关注重点不同。
彼得斯承认麦克卢汉的思想有大量的漏洞,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麦克卢汉的影响,他在《奇云》中说:与其说媒介是一个研究对象,不如说是一个“元领域”。
当然,麦克卢汉也值得大量的批评。他对于部落化社会的青睐以及人文主义倾向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他强调“媒介即讯息”,但又忽略了真正的内容,内容和媒介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没有内容,恐怕也很难理解媒介。
他一方面认可媒介的整体性隐喻,但同时研究的依然只是单个媒介的隐喻,既然每个媒介都有每个媒介独特的隐喻,那么又何来媒介的整体性隐喻呢?
麦克卢汉笔下的社会没有权力、等级和差异,也没有偶然性和历史,整个社会都统一在媒介自身的讯息之中,是一个无差别的理想存在,因而不具有现实意义。因此麦克卢汉的思想由于既缺乏整体性的隐喻和社会着力点而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既不能上升到哲学,又不能下沉到社会学。
但当今世界数字技术的发展解开了麦克卢汉思想上的部分矛盾点。前面说他陷入了整体和个体的矛盾。当今社会的媒介都以相同的技术为基础,即数字元技术,这就为解开矛盾创造了可能性。
延森在《媒介融合》中提到,新媒介将人际传播和大众传播结合起来,推动了这两种对立传播的再媒介化,因此通过互动而建立当下社会的媒介逻辑是合理的。由此可以得出,当媒介技术愈发统一于数字元技术时,媒介便得以作为一个整体性的隐喻而存在。
这样的视角便我们打通了理解各类数字媒介的思路:从数字元技术的媒介隐喻出发。那么数字元技术具有怎样的逻辑呢?
首先是速度快,这就会导致内容变多,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所以内容就会在此影响下逐渐变短,内容短了就可以嵌入其他情景,会出现meme,会导致碎片化;
其次是精准的计算,对于内容来说用户越看什么越推什么,对于类似于美团这样的平台来说,骑手完成得越快限定时间就会越少,在人和算法的不断相互影响之下走向极端。
当然,还有其他的逻辑,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在清楚了数字元技术的逻辑之后,就应该分析这对我们日常生活的干涉了。
速度加剧了我们的紧张感,打碎了我们的工作节律,资本变得无孔不入;精准取代了我们的思考,我们开始抛弃内容关注情绪。最后从日常状态扩展到社会文化。在数字元技术的“座架”之下,世界大国的政治都能受到强大的影响,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可以讳言的了。
参考文献:
胡翼青.为媒介技术决定论正名:兼论传播思想史的新视角[J]
胡翼青.智媒时代我们如何理解媒介——与麦克卢汉的断片式对话[J]
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