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大街上的大自鸣钟
学友王保全兄在《绍兴印象记》一文中回忆说:
这里记述的是四五十年代时我对绍兴和绍兴人的印像。那时绍兴行人最多,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当数大街。而热闹中最热闹的是大自鸣钟,大善寺,大江桥。我们从三个热闹的人流中可以窥见当时绍兴人最普遍的三个观念……
大自鸣钟矗立在街边。三面都有一个二平方米左右的大钟面。有人说有四面,但我记得西面紧挨店铺是没有钟面,只有一扇小门供人进去上发条用的。此钟较为精准。人们到此,便会取出怀表或挂表,打开盒对时。赶车赶船的也会远远抬头看看它,决定自己行程的快慢。
自鸣钟一种能按时自击,以报告时刻的钟。公元1580年(明朝),西方传教士罗明坚将自鸣钟传入中国。从此庄严雄伟的中国宫殿内开始响起了嘀嗒嘀嗒的清脆节奏。1601年二月,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带着两座自鸣钟进入了紫禁城。利氏首批贡献的两件自鸣钟,其中一件是楼式的,其高度超过了宫中的所有内殿。它因此被安置在一个需要珍宝而非钟表的地方——御花园,并得到了一座特制的价值1300两白银的镶嵌鸡冠石和黄金的钟亭。
1920年,带钟的建筑——京华印书局大楼落成,位置在今天的虎坊桥路口西北角。1922年,四面钟出现在北纬路西,这座每面都有钟的欧式三层建筑是南城游乐园的标志兼最高点。而中国最著名的钟塔则是建在上海海关大楼。
上海海关大楼是1891年拆除旧屋,于1893年建成的一座英国哥特式楼房。1925年又拆除旧屋重建,于1927年底落成。大楼面临外滩的一端高8层,上冠三层高的四面钟楼,钟楼旗杆为上海地理位置的标志点,同时也外滩建筑中气派最大者。钟楼则为哥特式,有十层楼高,是仿英国国会大厦的大钟制造,在英国造好后运到上海组装。据说花了白银5千多两,是亚洲第一大钟,也是世界著名大钟之一。九旬海关大钟的“洪钟之声”,一直悠扬地飘荡在外滩,无数上海本地人以及海内游人到了外滩,听见钟声,抬头看见大钟,总会浮想联翩。
北京、上海以及巨人下的侏儒——家乡绍兴的钟塔和自鸣钟,不禁令我想起了历史上的一段“自鸣钟”史。那是在1300多年前,由唐太宗和他的臣属们共用制作的“贞观之治”钟塔,自鸣钟演奏的乐曲就是“君道”。
自夏、商以来,中国历史上30多个大小朝代中,先后出了300多位帝王,其中在先秦之后登上政治舞台的占三分之二以上。然而在这支自命为“天子”的队伍中,究竟有几人懂得“君道”呢?
为君之道的精髓,离不开对两个“关系”的处理:一是君民关系,二是君臣关系。历代帝王对这两个关系不仅知之甚少,而且欲知者更少。唐太宗是个例外,他很重视这一问题,并经常与朝臣以此为题进行谈论。在贞观后的朝廷史官吴兢编撰的《贞观政要》中,较详细地记述了唐太宗与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大臣之间的这类对话,以及大臣的诤议和奏疏等贞观政事。
“历史是什么?是过去传到将来的回声,是将来对过去的反映。”法国作家雨果凭自己的灵感,以文学语言给历史下了这么一个定义。然而他的理解或许还达不到1200年前一个中国皇帝直觉的水平,唐太宗是称得上学懂了什么叫历史的古代政治家。懂历史的标志是懂得人民,懂得人民的力量。毛泽东对此作了精辟的总结:“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
隋亡的过程为唐太宗所亲眼目睹,隋炀帝那个一度如此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曾几何时就陷入了一夜之间汹涌而起的洪水之中,而且竟死于一个禁卫军首领、一个他以为最可靠的亲信手中。隋亡的教训令唐太宗深感震惊,唐朝初年,他在其登基伊始,就对身边的大臣们说了一番富有哲理的话:“人君依靠国家,国家依靠民众。盘剥民众来奉养人君,好比割身上的肉来充腹,腹饱了人就毙命,君富了国也就灭亡。所以人君的灾祸,不是从外面来,总是由自己造成的。大抵人君嗜欲太盛就要多费财物,引起赋税加重,从而坑害民众。当民众遭受苦难,国家就处于危殆,而国亡则人君丧。我经常想这个道理,所以不敢纵欲。”
唐太宗重视历史,另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在他身边总是站着一位谏臣魏徵。魏徵几乎像一座日夜摆动的自鸣钟,不断地“嘀答,嘀答”作响,絮絮叨叨地忠告着唐太宗——千万不要轻视人民!用威风、愤怒或刑罚来恫吓、镇压人民,也许能使人民一时忍气吞声,表面上表现得恭敬顺从,但是在内心却并不服气,甚至是充满仇视。民愤不在大小,可怕的是失去民心。“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用腐朽的缰绳来驾驭飞奔的马车,其危险性怎么可以视而不见?
把一批像魏徵那样的谏臣置于身边,是唐太宗的聪明或英明之处,这又涉及到他看待和处理君臣关系的问题。对于君臣关系,唐太宗又有一比,这是他对大臣萧瑀说的一番话。他说:“我少年时就喜爱弓箭,得良弓十几张,自以为再不会有更好的弓了。近来给弓工看,工说,均非好弓。我问何故?工说,木心不直,自然脉理都斜,弓固然硬,发箭却不能直。”因此他感慨地说:“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坦言自己并非无所不知,承认自己不是完美无缺,足以说明了唐太宗为什么具有从谏如流的胸襟和容纳异己的肚量。
善于纳谏,从谏如流,是作为帝王的唐太宗最突出的特点。他曾询问魏徵,人君怎样才能明,怎样才是暗?魏徵以“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作答,深得唐太宗的赞同。唐太宗告诫群臣说,中书、门下都是执掌机要的机构,对于有不便行使的诏书、敕令,官吏都应该提出异议。现在只见他们顺从,不见反对。如果单做例行文书的事,那么谁都能做,何必选拔人才来做这些机构的官呢?
精力过人的唐太宗鼓励朝臣们大胆进谏,将大量时间花于对时政大事的讨论。他招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18大臣为学士,轮流值班与他应对。理朝时他允许大臣与他争论,在争论过于激烈甚至发生顶撞时,他也常常一笑了之,不加责怪。
贞观四年,唐太宗诏令征发士卒修建在东都洛阳的乾元殿,作为他去视察时居住的行宫。大臣、给事中张玄素听说后立即上书,以秦始皇由于滥用人力、物力大举土木而遭致亡国的历史教训加以劝阻,并列举了不应在东都修建宫殿的五点理由:一是当此百废待举之际,皇帝应身体力行,制节物欲;二是不可仿效令百姓厌恶的以往君王的侈靡之风;三是国家储备不多,何必营建两个都城来显示气派呢?四是百姓在战乱之后尚不能安居乐业,根本用不着去花钱修建那座无用的东都;五是目前民风尚不够淳朴,从改革轻薄浮夸的风气考虑,不要匆忙地前往视察东都!唐太宗看了奏章,深感有理并自叹糊涂,立时撤消原定计划,还奖赏了敢于直言的张玄素。
魏徵听了这件事后,感叹地说:“张大人确实称得上具有回天之力啊!真可谓正人君子的一句话,能带来多么大的利益。”然而在贞观历史上真正称得上正人君子的朝臣,却正是魏徵自己。魏徵是唐代最负盛名的谏臣,他以直谏敢言而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独特的却是孤立的现象。他的谏议内容十分广泛,大至国脉民命的朝政大事,小到家长里短的皇室私事,似乎是无所不包,什么都要过问一下,审核一番。
贞观之年能出现魏徵,一个重要的背景就是当时有一个唐太宗。一谏一纳,进谏者看似主动的进攻者,其实并无真正的主动权;纳谏者虽是被批评的对象,然而却是对芸芸众生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一国之君。因此明君谏臣能共处于一堂而相得益彰,主导作用还在唐太宗一边,如果将魏徵喻为政治舞台上一个出色的配角演员,那么唐太宗则是一个杰出的导演和主角。
贞观二年,唐太宗对身边的大臣们说:“我在朝廷上每说一句话,总要思考再三,怕说错了害民,因此不敢随便说话。”6年后,唐太宗又一次提起皇帝说话千万要谨慎的话题时说:“即使一般的凡人说错一句话,也会被人记下来而使自己声誉受损,何况作为一国之君呢?隋炀帝在游赏甘泉宫时,下令多捉萤火虫用以夜间照明,于是兴师动众地出动了几千人进行捕捉。一句戏言闹成如此,何况是大事呢?”魏徵对此看法十分赞赏,他说:“君王在四海之内独享尊崇,一旦有缺点过失,如同古人比作日月之蚀,人人都看得见,所以陛下谨慎从事是很正确的。”
仅仅是从谏如流,还不足以使唐太宗成为千古明君,如果在他周围的臣僚都是一批贪官佞臣,或者出现了在许多朝代都司空见惯的宦官擅权、后妃乱政现象,那么对他进谏的主体也就不复存在,而谏议也必然偷梁换柱地变成谀言。因此纳谏还要以用人为前提,知人、选人和用人是判断帝王贤明和昏愚的一个重要标准。对于唐太宗来说,知人善任正是他的另一美德,与他从谏如流的博大胸怀一起,围成了这位史之骄子的满月般地完美。
在即位之初,唐太宗就公开地申明了他的用人原则,他认为人君必须至公无私,才能服天下人之心。他以十分通俗浅显的道理告诫群臣说,我与你们每天的衣食,都是从民众取得,所以朝廷命官要为民众做事。应当选用贤才,不应按关系的亲疏和资格的新老来决定官职,不能以亲或疏、新或老的准则舍贤才而取庸人。唐太宗还在与魏徵讨论用人的问题说:“为事择官,不可轻率。用了一个好人,其他好人就都来了;而倘若用一坏人,别的坏人也会跟着进来。”魏徵补充道,天下未定时,主要用人的才干,顾不得德行;而当天下已定,就必须选用德才兼备的贤人。
人才在哪里?老臣如封德彝者认为当世并无奇才,唐太宗对这种论调予以驳斥说:“用人如用器,各取所长。古时也有过太平时,难道当时的英才是从别的时代借来的吗?不识人才就不要妄言世上无人。”唐太宗相信人才就在当代,就在眼前。他随时用伯乐一般的慧眼寻找骏马,从新人、疏者、少数民族甚至是敌人的营垒中广泛网罗精英。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唐太宗麾下的不少谋臣武将,都是通过招降纳叛得到的。开国元勋徐世勣(也就是《说唐》一书中的徐茂公),是从瓦岗军来的降将;而唐太宗最信任的重臣魏徵,不仅不是一个开国元勋,而且还曾经是为其兄李建成出谋献策企图杀害他的人。
国家纲纪,唯赏与罚;赏不避仇敌,罚不庇亲戚——唐太宗制定的这一项与用人制度相辅相成的法治政策,再度显示了这位古代帝王的非凡和英明。因触犯法律而被唐太宗处分的官员中,不乏文武将相,皇亲国戚。敢于对自己的亲戚亲信严肃执法,不留情面,能达到这样的思想境界和采取这样的实际行动,在历代帝王中可谓鲜见了。在他们面前,唐太宗足以自豪地说,能做到大公无私、赏罚分明的帝王,舍我其谁!
当年在南征北战的途中,唐太宗曾经过其当年旧宅,下马小憩。但看到人去楼空,园池荒芜,感慨之余,他吟下《过旧宅二首》以述志,在其一中曰:
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
园荒一径断,苔古半阶斜。
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
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
不必对这位千余年前的古代皇帝用太多的溢美之辞,单是他那种“四海为家”的思想和志向,就足以使他名垂青史,而正是这一思想和志向指导着他一生的所作所为。当然唐太宗还没有达到孙中山的境界,他不可能想到“天下为公”,但是脑子中有“四海为家”四个字,对于一位皇帝说来,已经是何等难能可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