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熙亭文存之一百四十二篇:
大宋山河
第九章 政通人和
四
沈括本无家室在京,奉旨即行。儒巾便服,不用职事,只要两匹好马, 自己带好圣旨,把自制的“水平干尺”收拾好,交付随身家童沈七,问他道:“此去钱塘,走水路还是旱路?”沈七一面收拾行囊,随口答道:“不拘水陆,近捷为好,巴不得明日见到二先生。” 二先生是沈括从兄沈辽,两年前告病出京,在淮南贵池县安置。长兄沈遘,以龙图阁直学士知杭州,治平间辞世。沈家三兄弟以德艺冠钱塘,世称 沈氏三先生。主仆二人,东出汴蔡,渡淮而南。轻骑熟路,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但见红日垂西,青山拦路,沈七扬鞭一指道:“此是九华山,寻个寺院投宿罢。”于是,二人催马上山。这九华山是地藏王菩萨圣地,天下四大名山之列。山势高秀,郁郁葱葱,林木倒挂崖谷,危峰插入云端,菩萨占山,宝刹栉比,好不壮观。二人下马徒步,随处瞻仰,直至月上林梢,方才敲开普恩寺的山门。总管见是观光学士,连忙让了进去,引至别院安顿了。山寺夜晚,月朗风清,沈括主仆与总管闲话。这位总管为人和善,谈吐清爽,照他说这普恩寺在九华山诸寺中,不算大寺院,田地不过数顷,僧众不及百人,产谷自食有余,用度全靠施舍。“有。”总管轻松地说,“熙宁以来,行免役法,寺小地少,每年一二千钱,过得去。”翌日清晨,沈括拜辞长老下山。晓风如水,清爽宜人,主仆二人饥餐渴 饮,夜宿晓行,三日后,方在那九华、秋浦间,找见了二先生沈辽。沈辽喜出望外。自闲居淮南,关山隔阻,兄弟难得相聚。因命家人老常夫妇备了大盘的菜蔬,整缸的米酒,畅饮直至三更。眼前的这位兄长,似僧似道似农似儒,没有了一丝儿官气,沈括百感交 集,问道:“兄长何故独居在此?”沈辽放声大笑道:“天意,全是天意。愚兄在贵池任满,得了一场大病,多亏这里一位神医,上山采药,百般调治,乃绝处逢生,从而大彻大悟 了。”沈氏三兄弟,同气连枝,性情各异。沈遘沉郁,四十岁而早逝;沈辽达 观,在这里做了隐士;沈括寡言,其志向虽兄弟莫能知。沈辽问道:“贤弟此番南行,所当何命?” “察访两浙水利。”“水利也要察访?”沈辽不无讥讽地说道,“山川湖泊,本利于人,所以为害者,人自为耳。” 沈括停杯注目,静听下文。“两浙水利,古迹可寻,钱氏塘浦,亦可为用。皆因豪强上户,围田占地,侵夺江湖,坏了自然流势,反利而为害。夹江四州之水,归于太湖, 泄于淞江。开港浦,导淞江,排积潦于江海;停蓄水,灌民田,治高田为稻菽,又何难哉!盖因豪户恐开凿己田,阴勾官府,利害俱被颠倒也。”沈括点头道:“弟本土著,当不辱君命。只是兄年方壮,满腹诗书,当为朝廷所用。”沈辽自斟、自饮,答道:“孔子之文满天下,孔子之道满天下,得其文者公卿徒,得其道者为饿夫。兄自谓得其道,又不想为饿夫,故而在此做庶人。”兄弟话至夜半,方才安歇。老常夫妇,早把东厢房收拾好,沈括放下帐 子,一觉睡至晨明。红日初起,沈括换衣束发,去至园中。青畦绿亩,耀眼生辉,远近邻舍,云气蒸腾。只见沈辽席帽乱发,短衣芒鞋,在园中劳作,歌曰: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朝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沈括闻声笑道:“潇洒陶渊明,风流谢安石。” “惭愧,”沈辽扯过衣襟拭汗,“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愚兄还是靠职田过活。” 宋代禄重,官吏皆有职田,沈辽告病未去官,从七品,领职田二顷,租米数十石,月俸、人役费用、春冬衣仗,折半供给。沈括下田锄草,蔓草蔓延,侵害稼禾。沈辽在旁笑道:“贤弟废耕日久,锄蔓草,耘耙不济事。”说罢,伏下身去,左手扯起一蔓,右手理至根底,两手总握,用力一拔,带起一胎泥土。因说道:“蔓草如小人不种而 生,去之复繁,盘根错节,左牵右扯,利害相关,其类相援也。”沈括逗留三日,尽情领略这田园野趣。怎奈君命在身,不可久留,告辞道:“弟知兄身心康健,当赴钱塘,宣示王命。”沈辽也不挽留,找出一册秘方,几包草药,给沈括带好,兄弟在村外分别。沈括主仆快马奔驰,又走了些时日,到了两浙路治所杭州。知州陈襄,庆历老臣,年过花甲,拜受过圣命。对沈括道:“三先生家在钱塘,先去省亲,来日召郏亶来,再作计议。” 沈括自治平元年进京五年方回故土,连这杭州城也生疏了。——杭州府城始筑于隋杨素,周三十六里九十步,咽喉吴越,势雄江海。经隋末战乱, 旧址已废,五代吴越王钱鏐再筑新城。这新城状如腰鼓,俗称腰鼓城,周七十里。十万人家栖居在山上山下,山不高,形势雄峻,左瞰大江,直望海门,巍巍然如凤凰欲飞,因名凤凰山。沈氏旧宅就在凤头之下,朝天门里。当下,沈括来到自家门首,径入堂来。三夫人见他主仆形同乞丐,吃了 一惊,以为遭了什么事来。问知一路平安,乃垂泪道:“世人只道为官好, 哪晓得为官的苦处,若非郡守派人传信,还以为是梦中了”。因命家人备饭,伺候沐浴。三夫人取出衣衫,给沈括换了。埋怨道:“别人为官,衣锦还乡,何等荣耀!我家为官,赤足芒鞋,与农夫无二。”沈括笑道:“本钦差应以全副执事喝道传呼,可这是家乡呵,不能张扬 的。”夫人把沈括破衣烂衫,细心卷起,不觉垂下两行热泪。沈括抱起五岁儿子,放在膝头,自语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既然如此,何不带我娘儿俩进京。人家苏子瞻,娇妻爱子,随身携带。” 沈括轻轻摇头:“正恐我娇妻爱子,受那颠沛,宁可孤身一人。” 夫人道:“倒是兄长好,隐居乡间,做个活神仙。” 沈括默然良久,叹道:“国家,国家!有国方有家!譬如燕雀,如果没有林木,何以为巢。” 翌日午前,门前马嘶。沈七报称:“杭州通判苏大人来访。”沈括迎苏轼至客厅道:“子瞻兄,想煞人。敝乡还好吧!”苏轼道:“已泛平湖思濯锦,更看横翠忆峨眉。西湖胜境虽美,总不如青衣江畔亲。”沈括道:“我 家娘子昨日还说,苏子瞻娇妻爱子,随身携带,要请他们来舍下呢!”苏轼道:“先办公务,公务毕,当有一会。陈述古命我来请钦差大人,郏亶也在等候了。” 沈括便随苏轼至杭州府衙,陈襄引郏亶与沈括相见。沈括便把神宗皇帝御览郏亶奏疏,召二府三司大臣庭议两浙水利,诸般情由,略述一遍,并向郏亶称贺道:“正夫赤子之心,感动天听。此番以'司农寺丞提举两浙水利’,当不负平生之志。” 郏亶感慨道:“圣明,圣明!某家三世心血,终有今日。” 陈襄道:“有话到湖上说。”说罢,便去分派。沈括、苏轼、郏亶三人,仍在计议。郏亶祖贯苏州昆山县,枕大海之滨,控三江之口,东去七十里是海,北去十六里是江,地势低洼,与江水相平,故亦称平江。民多在船上谋生,日月艰难,自国初无人登第。郏亶祖上,以农为本,耕读为业。开浦修塘,治田数顷,排潦捍江,岁收稻谷千石,每遇灾伤,常捐粮资助乡里。当年范文正公执政,在昆山县设“开江营”,开浚河浦,疏导积潦,郏亶祖父曾被召为“工师”。郏亶于仁宗嘉祐二年十九岁进士及第,一县传为佳话。杭州知府沈立之,到昆山采摭江河事,闻郏氏名,荐郏亶为于潜县令。于潜不同于昆山,旱涝不定,土地瘠薄,郏亶到任三年,教民治田,导引苕溪,沟洫灌溉,稻菽饱收,民皆赖其利。自农田水利法颁行,郏亶便想推而广之。找到州衙,陈襄说:“吾老矣,尔可与苏大人商议。”二人本是同科,苏轼便帮助他上了那一道奏疏。郏亶道:“皆因这道奏疏,我被驾上老虎背了。”苏轼道:“正夫放心,我这通判,别无他事,使君既然有话,我就跟你学水工了。”三人说着话,在门外上马,直奔西湖。西湖三面环山,一面靠城,因负郭而西得名。沈括、苏轼、郏亶在武林门外下马。眼前就是白堤,人役停驻,三人沿堤步行。白堤宽五丈,两旁桃柳,衰老稀疏,不成行荫;堤里堤外,遍是荷盖,郏亶道:“'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白乐天诗中西湖,繁华似锦,而眼前西湖,已近荒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沈括指着浑黄的湖水说道,“自王钦若奏请西湖做了'养生池’,禁锢起来,湖上画图确是大为逊色了。”闲话间,三人步行里许,闻箫鼓声声,渐行渐近,画船平台上,陈襄已在迎候。 沈括弃岸登舟。宴设中舱,八珍罗列。陈襄着五品官服,八字髭须,在主位坐了。左右僚属,身后一艳姬,苏轼引沈括、郏亶一一相见。陈襄执杯祝酒:“存中捧来圣命,将察访五湖,今日接风兼以饯行,这杯薄酒务要尽兴。” 众人各饮一杯。楼船徐徐移动,弱管轻丝,浅斟低唱,酒至兴来。苏轼指指点点地说:“方从汴京来西湖,觉江湖清幽,天地开阔,游遍钱塘湖上山,归来文字带芳鲜。两度春秋,鱼鸟浑熟,连眉山都忘了。”陈襄道:“上一次子瞻那首《江城子》很好,就请小桃姑娘歌一回。” 众人附和。小桃敛衽一拜,侍女抱来琵琶,略定一定弦,唱道: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一曲方罢,沈括起身赞道:“西湖之美,也亏得子瞻神来之笔,得乎心而应乎口,眼处心生,灵性感悟。不到钱塘来,万万没有这一首词作;没有这首词作,凤凰山下神仙般胜境便不得传。子瞻,子瞻,多谢你为我的家乡传神。”众人同声赞叹,从人进舱禀道:“湖西水面,葑草蔓合,楼船难以通行。”众人不约而同扫视舱外,见葑草如席,铺向对山,水浅处,连湖床都露了出来。“扫兴!”陈襄把酒杯一蹾,问道:“如何上得山?” “只有登岸,环湖而行。”陈襄把头一摆:“回船。” 船在白堤西端掉头。回看外湖,水面开朗,葑草如云。苏轼道:“水利,水利!余杭之水利莫切于西湖。今方春旱,水涸草生,湖床露底,六井几于废,黎民苦于水。葑积为田,西湖湮没,岂不惜哉!”陈襄道:“浚湖引水,工程浩大,须仔细计算,请监司资助。” 郏亶此时方得开口:“水利者如人之血脉,疏通方可调和。浙西山地为上焦,金华腹心为中焦,钱塘五湖为下焦,须总为筹划,上清下导,旱可灌,涝可泄,西湖之病自愈。”苏轼道:“正夫之言是也。目今西湖水浅,四周泥土淤塞,正是中焦不畅,须药石俱下。”陈襄道:“两浙二府十二州七十九县,余杭仅一角耳。此番存中来察访,正是机会,从西湖开始,溯源而上。再到湖州,连同五湖治理,一并报请朝廷处置。”郏亶低头不语,偷看沈括。沈括起身向陈襄敬酒,丝竹声中,沈括徐徐说道:“湖以江河为源,江河治,湖自平。三国时江涛为患,筑塘捍之, 土石一斛千钱,故名之曰:钱塘。李唐开三沙河,以决江湖之害。李泌凿六井,以足民用。白居易筑堤、治湖、浚井,烟柳繁华,粗具规模。至吴越三代五帝七十二年,连连开拓,余杭乃成东南形胜之地。今六井不治,民苦于水;钱塘失修,江潮为害。两浙天赐米粮之仓,国倚民赖,陈使君之言极是,两浙二府十二州,应通盘计议而谋划之。”沈括人物清俊,谈吐不凡,如清荷溢香,修竹摇翠,苏轼高声赞道:“存中言之有理,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岁之所常有。以其不常有而忽之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此次察访,着重在太湖和苕溪之源引清流,兼以相度治湖造田之利害,于两浙生计,大有益也。”计划一定,沈括、苏轼、郏亶,备船马沿东苕溪而上,一路绿水青山, 争奇竞爽。郏亶道:“东西苕溪,皆源于天目山。治吴中水利,全仗此水。其源头若何,不可不查看明白。”三人同行,郏亶前导,从清晨发余杭,中午赶到净土寺用饭。饭后吃过紫笋茶,稍事休息,便又启程,晚问宿在功臣寺。沈括与苏轼灯下闲话,沈括道:“子瞻兄一路得诗几首?”苏轼道:“钱塘山水,到处皆诗。当年, 从汴京带来诸多烦恼,一入湖山,全都洗去。贵乡真是一方诗词之国。”沈括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情以物迁,身与物化。钱塘,将成就宋之李太白无疑矣。”苏轼信口吟道:“三百六十寺,寻幽遂穷年。所至寻其妙,心知口难传。”翌日午前来至天目山下。沈括命沈七取出“水平干尺”,测度水流高下,直至山阴。仰望天目山,峭壁千仞,溪流回环,郏亶觅来猎者以为前导,众人随之攀援而上。直至峰北石屏下,峰岩之间,有草庵一所,猎者说是悟真禅师居处。沈括命众人在石台少歇,自与苏轼、郏亶前去拜谒。轻叩柴门,有一秃发童子,自内趋出。闻县父母到,旋入内,大声呼道:“有贵客!”一白衣老人出迎,自称悟真,把三人迎入草堂。三人说明来意。悟真道:“此山屏障余杭,为十道名山之一。上有东西二峰,峰巅各有一池,左右相对如人之二目,故曰天目山。东目高三千丈, 西目高二千五百丈,因成东西二瀑布,喷流而出,下注成潭,曰蛟龙池,即苕溪之源头也。”沈括请悟真登山,悟真欣然以为导引。悟真健步如飞,矫捷如猿,霎时登上绝顶。俯视群峰,如骏马奔驰。东西二目,远远望去,一片白光,云雾蒸腾,白虹千丈,苏轼不禁吟道:“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东南灵气皆凝聚于此矣!”郏亶赞叹道:“名山异人,就在于潜境内,今日方得一见,惭愧。” “使君善政,泽及草民。”悟真握住郏亶,“昔日于潜,风雹为灾,虫蚁为患,年谷不熟,岁饥米贵。自使君之任也,风雨不为人害,蝗旱不为民灾,年谷熟,粮米贱,民不疾疫,虽山野之人亦感盛德。”“不敢,不敢。”郏亶惶恐说道,“学生以农家子,蒙圣上天恩,百姓厚爱,自当尽心尽力。今与钦差沈大人杭州苏大人谋划吴中水利,欲用苕溪之水,广治水田,旱则灌之,涝则导之,请大师明教。”“善哉,善哉!”悟真说道,“世人皆谋官爵,争名利,以水工、田谷为卑事,而使君独善水利,是为可敬。水为'百谷王’,利于万物而不争, 故老子曰:上善若水。今天目山者,贵在水之源头,实为大宋之祥瑞。自熙宁之始,每见祥云缭绕,气象万千,乃中兴之征也。诸公为求苕溪之源,利民济世,攀援至此,不谋一己之利而谋万民之利,所谓道常无为而无不为, 勤而行之,以百姓之心为心,德之上者也。”沈括闻悟真之言,对苏轼细语道:“世间一些达官贵人,粃糠多矣,凭借权势盗名;而山野草泽无名者,则不乏高士。”众人相携登上东峰之巅,回首四顾,见天目之外,远近诸山,环绕林立,“天之二目”,形成两道瀑布,似天河垂空,壮观无比。沈括道:“自奉旨出京,如牛负重,惴惴不安。今与诸君,来到这苕溪源头,得遇高人相助,此行有望,两浙水利事济矣!”沈括不禁心情振奋, 携苏轼登上绝顶,迎风叹道:“天开奇胜,吾辈登临,当不负江山厚意,高 人指点。”当下,悟真引众人下山,返回草庵。郏亶命从人搬来食物,悟真也把些山蔬野果,以饷嘉宾。席间,海阔天空,钱塘风物,无所不谈。悟真兴至,回身取出笔墨素绢,请三人为诗。沈 括道:“有诗神苏子瞻苏大人在此。”悟真道:“苏学士文名满天下,必当 留下墨宝。”苏轼寻思一回,提笔写道:众皆称美,悟真道:“苏公乃当今异人也。这一笔行草,丰腴跌宕, 挥洒自如,信手点画,端丽无匹,非凡夫俗子所能书也。”郏亶仔细重读一 遍,问道:“道人、天女,又是何意?”悟真答道:“此皆天目山传闻佚事,苏公信手拈来,皆成奇趣。天马行空,不似世之君子,拘泥太多,礼障 太甚,神思俱被泯灭矣!”当晚,众人即宿在草庵。次日平明饭毕,辞别悟真,下山直奔湖州。横渡烟波浩淼的太湖,测过松江大堤,复回钱塘。一路南下,寻山问水,探泾求源,登天台,临括苍,过仙霞岭,游雁荡山,东抵闽门,直达海道。三人紧赶慢赶,待赶回杭州,早错过了八月十八观潮,重阳节也快到了,各自回家休息三日。沈括派了沈七,请苏轼夫妇,带了苏迈、苏过到家一聚。沈括小苏轼六岁,三夫人长润芝五岁,不拘细礼,互称兄妹。三夫人与润芝投缘,二人序过年庚,在神像前行过礼,结为姐妹。苏轼与沈括皆无酒量,只是守着酒杯叙话。苏轼道:“表兄文同嘱我,此客若来休问话,西湖虽好莫吟诗。今遇存中,便不得不问:以钱塘沈氏门第,三先生之明敏,因何仰王介甫之马首?”沈括道:“子瞻仰欧阳,欧阳为政,除倡濮议外,可称道者凡几?子瞻仰司马,司马侍三君,除三言、五规外,政事可称道者凡几?子瞻仰方平,方平工于心计,屡为执政,所执何政?”苏轼苦思多时,说道:“存中、存中,轼枉长岁月,识见不及也。”沈括道:“换言之,如欧阳、司马、方平行新法,令弟退出条例司之举,子瞻为科举之争,其结果又将如何?”苏轼半晌无言,动情说道:“存中识量高远,轼当以师事之。”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十九岁仍天真无邪,事无不言,言必由衷。沈括道:“子瞻为官十五年,与王介甫相遇在熙宁二年,一见即格格不入, 究竟有何前因?”苏轼道:“并无前因,也不关己事,多为他人不平耳。” 沈括道:“馆阁传抄子瞻诗句:'乌府先生铁作肝,霜风卷地不知寒;他日卜邻先有约,待君投劾我休官。’我不知钱其人,为国家有何建树,对子瞻有何恩义,值得这般休戚相许?”苏轼回言道:“其实与钱本不知音, 也无交往,不过是诗人习性罢了。”沈括道:“令表兄至爱之言,全忘却了。”苏轼拍着额头道:“吾平生最快意事,畅所欲言。事有不言,奇痒, 所谓忍痛易,忍痒难也。”沈括道:“人之直枉清浊,皆由天性,子瞻天性直纯,故而如此。然而,莫忘身在仕途。切切此意。”有此一会,二人遂成至交。三日后,沈括至府衙与苏轼、郏亶议事。苏轼拟得《治湖方略》,计用工二十五万,取葑泥绕滩做长堤,跨流为桥,以通南北;湖面种菱,以绝茭草葑堙之患;做堰建闸,修完六井,防运河淤塞;注西湖活水,溉濒湖千顷,使无凶年。郏亶见此方略,大吃一惊。他以为苏轼名士风流,只善诗书画,全没有料到于水利如此精通,照此施行,上自运河,下及民田,国用之利,民生之资,皆备矣!不由得啧啧称赞,问道:“用工二十五万,苏公何以知之?”苏轼道:“吾打量葑田二十五万丈,度用工不过此数。得向西湖两过春,草木鱼鸟浑相识。治湖之利,非止为游观之美也。”“诚然。非如此,更二十年无西湖矣。”郏亶把所拟《辟浙西旱地为水田状》,呈苏轼、沈括详定。苏轼十行一览,摇头摆手,胡须抖动,谓郏亶道:“举浙西六郡三十四县,开浦筑塘,美则美矣,然田皆有主,人心不一,耗资巨万。今秋雨不断,蝗虫扑面,高田起黄埃,下田生苍耳,宿麦不济,米价昂贵,此时大兴工役,恐非易事。”郏亶道:“世间无易事,亦无难事,只看做与不做。目今行新法,上户计产输钱,下户丁壮免役,正好以工代赈,如朝廷可捐常平息钱以助,此事偕矣。”沈括道:“子瞻体恤民情,所虑极是。弟出京时,闻得王丞相奏请官家捐常平息钱,助民兴修水利,官家言称:纵用内库钱,在所不惜。”“如此便好,”苏轼向沈括打了一躬笑道,“请钦差早日还朝,请得君命,吾当赋诗作颂。”沈括回京复命,先乘船顺运河到徐州。投宿驿馆,恰遇章惇。一年不见,章惇更加英武:紫袍玉带,乌纱簪花,风采奕奕,赴任去湖州。沈括道:“闻子厚有湖州之任,前曾与子瞻游太湖,思考一会,为何姗姗来迟。”章惇道:“本当五月便行,王丞相临时派遣出使契丹,故而迁延数月。”途中遇旧,自是快事。章惇性情又很健谈,蛮事、京事、余杭事,长谈短问,不忍分手。二人就在燕子楼长饮,召来一个叫周倩娘的歌女,劝酒助兴。这周倩娘斜抱琵琶,缓缓莲步,亭亭立于筵前。不颦不笑,深深道一个万福:“官人喜听何曲?”章惇随口说道:“不拘南腔北调,只管唱来。” 倩娘远远坐了,素手拨弦,樱桃绽引,唱道:“燕子楼前清夜雨……”一腔哀怨,袭人心脾,章惇顿然不快,叫道:“停住,停住。眼看着人去楼 空,有何味道。”周倩娘信手调弦,复又唱道:“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章惇连连摇手。“人言,柳永这一曲'杨柳岸晓风残月’最是消魂,其实格调最差,只能算个下下。” 听得此人信口批评,周倩娘不由得抬起了眼。座上二人,一个文雅,一个雄放;一个骨秀神清,一个英气逼人。心下暗自称奇道:此间竟有这般人 物!于是重新打起精神,唱道:歌喉高亢清亮,琵琶激扬顿挫,完全不似先时凄婉声调,章惇拍案叫绝。“妙绝!尔可知何人诗句?”章惇眉飞色舞地问。“王安石相公《金陵杯古》,全诗四首,此其一。”倩娘矜持地答。章惇离座,移近倩娘,左瞧右看。那纤纤十指,就如葱管一般,情不自禁叫道:“好一个万里桥边女校书也。”一把握了,拉在身边坐下,问长问 短。倩娘自称扬州周氏后裔,南唐后主周后家五世女孙。家世凋零,找寻生计,兄弟种花,姊妹卖唱,今遇蝗旱灾年,只得离家,在大运河上飘零到此。“可有同伴?”章惇关切地问道。“有,都是街坊姊妹。” “几个弱女子,如何使得?” 倩娘惨然笑道:“哪顾得了许多!”“旧时王谢堂前燕……”章惇喃喃自语,握了倩娘不放。倩娘之手,温软柔润,似无骨骼。章惇把玩良久,不觉动情,又道:“姑娘栖身何处?”倩娘道:“近旁小店。” 章惇放开了手,说道:“你且去吧,莫走远了。” 倩娘疑惑不定,依依下楼。章惇不喝酒,也不说话,只管坐了出神。沈括早已猜透他的心事,笑道:“有沈立之在此,烦他做媒,定无不妥。” 章惇打躬作揖,央沈括即去府衙。当晚,一乘小轿,两行纱灯,徐州知府沈立之,命人把扬州歌女周倩娘,送到驿馆,做了章惇的娇妾。翌日,章惇在驿馆备酒,答谢二沈大媒,倩娘淡淡妆束,俨然大家风范。三人只顾议论,酒也冷了。倩娘煮了酒来,沈括歉然道:“只管闲话,冷落了新娘。”便向倩娘敬酒。倩娘抿了一杯,嫣然笑道:“大人谈天,贱妾说地。不晓国事圆缺,但知米价贵贱。初用熙宁铜钱籴米,一斗七十文, 继而落到五十文。今遇灾伤,又涨到八十文。胥吏终日提绳携棍,催逼青苗钱、助役钱、免行钱,民户只好逃匿,官逼民怨,害于法耶?害于吏耶?妾草民,不得而知。”二沈闻倩娘之言大奇之。十分人才,二十分口才,皆不足奇,在这苏杭、秦淮、维扬皆可求。而今二沈之所奇者,是周倩娘所谓“官逼民怨”四字,想不到,一民间歌女,也有如此见识。“害于法耶?”“害于吏耶?” 当然是害于吏。再看章惇、倩娘,天然佳偶。二沈愈觉做了一件美事,乃举杯同贺道:“天作之合,伉俪情深,愿百年偕老。”沈括回到汴京,已是初冬十月。王安石奏请神宗皇帝在延和殿召见,沈括将一张《两浙水利经划图》悬挂于壁,讲解道:“浙西筑松江堤岸,蓄引苕溪之水,以通灌溉之利;浙东筑陂塘,引湫池下山,灌溉营田。”在座二府大臣、翰林学士吕惠卿、三司使曾布,全都称赞此议可行。沈括又陈述西湖现状,奏请开挖、疏浚西湖。并说道:“此次察访,多得杭州通判苏轼之助。图籍为臣绘制,筹划文字皆出于轼手。”神宗道:“苏轼文士,如今已通庶务乎?”曾布道:“据两浙路称:苏轼专领水工督役之事,颇有事迹, 官声甚好。”神宗道:“苏轼经此历练,可领一州。”安石道:“其任将满,可知会有司铨考。”沈括除中书舍人知制诰,郏亶判司农寺兼提举两浙水利。熙宁五年,政通人和,五谷大熟。
郑熙亭:河北沧州人,原沧州行政公署专员,河北省委宣传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56年开始发表诗歌、小说。主要著作有长篇历史小说《汴京梦断》(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东游寻梦—苏轼传》(东方出版社出版)、《大宋河山》(海南出版社出版),201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三卷本《熙亭文存》。
赵志忠,笔名赵刚,号国学守望者,1973年4月生,河北省献县淮镇人。作品发表于《诗刊》《中华诗词》《中华辞赋》等。中国作家协会《诗刊·子曰诗社》社员,诗词中国·中华诗词网2017年度优秀通讯员,采风网2017年度十大新闻奖获得者,河北省诗词协会会员,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河北省沧州市诗词楹联学会副秘书长,沧州市新联会常务理事,沧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沧州骄子》编委,《诗眼看世界》创始人,采风网沧州站站长,献县知联会理事,献县新联会副会长、秘书长,沧州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七次代表大会代表等。
如果喜欢,就请“稀罕”或“喜欢”一下,然后转发与大家一起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