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名字的东西

两年前的天空上的云像是油污一样,是从羊肉汤浮上来的灰色油沫与腾腾热气。

那一段时间我正在写论文,好像是织一件不存在的毛衣,每天不停地写,写完又删除,第二天继续写。一个喜欢演戏的朋友问我,你在写什么呀。我说,我在写没有名字的东西。

他叫骆驼。我问,你为什么叫骆驼。他说,我喜欢叫骆驼。我说,可你不是很像骆驼。他说,我就是不像骆驼的骆驼。我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是一部古装片。他是一个跑龙套的。他说,很多大演员都是从跑龙套开始的。那一次他演一个被大侠打死的人。这场戏结束以后,导演说他最满意的演员就是死尸,这死尸演得和真的一样,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像的死尸。起来了。导演踢了他一脚,没有反应。把手放在鼻尖,没有呼吸。死人了,导演大声喊。

我就是在这时接到电话的。你的朋友不在了,你知道他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谁。骆驼。我将键盘扔在地上,迅速赶往医院。医院里有一些人哭,但看不见人。

我想起来骆驼和我说的话。他说,那天我总听到拍球或者敲打什么东西的声音。出去时候却又没有人。我问,一个人也没有吗,也许是在屋子里拍球呢。他说,没有,屋子里也没有。

医生问,你知道他家属的联系方式吗。我摇摇头。医生说,我们整理他的衣服,只看到了一张你的名片。我说,是的,我是他的朋友。医生说,他的心脏不大好,太可惜了。我说,能看看他吗。他的身子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布,两只眼睛好像铁幕一样永远地闭合上了。脸色铁青,好像变成了铁柱。

竟有这样的事,导演说,演戏时候演死人结果真的死了。我们在拍戏之前拜过关公的。

我想到拿着冷艳锯的关公,整个人也变得冷艳起来。如果显灵,他会摸着长长的胡子说,我乃关云长。我感到有些伤感,好像冷雨一直在我心中飘。我有点想要哭,但是没有哭出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或许一直也没哭过。我走到外面,想要去喝一杯。

在酒吧里,一个人发疯一样一只脚踏在桌子上,弯曲着腿,另一只脚挺立,踩着凳子,有点像拿破仑,胯下如有一匹奔腾的马。向大家大声朗诵里尔克的《秋日》,“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动情,好像下一秒地球就要毁灭。服务员走过来,想要将他拉下来,他甩开服务员,两只脚都登到桌子上。他高喊,“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有点像是歌唱民谣的声音,带着一些沧桑。大家都看着他。有一个满面泪花,好像正在哭。那人又喊,“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朗诵完了,他向大家鞠了一躬,跳下桌子,紧接着,从酒吧敞开的窗户中跳了出去。大家都大吃一惊。纷纷跑过去看。酒吧老板急忙打电话报警。幸而是二楼,不至于摔死,但也会摔断腿。好像跳水运动,但如果头朝下就会摔死。死是一个不是很难的概率问题。是一个诗人,一个人说。

我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喝了一杯又一杯,感觉不到一点醉意。同时也并不想要喝醉。一个歌手在酒吧中央唱了两首歌,走到一边抽烟。我走到中央,坐下来准备唱一首歌,但服务员说这里不能唱。我脚步有些歪斜,走出去。

诗人已经被送到了医院。骆驼的亲人大概正从远方赶来。

骆驼,一艘褐色的沙漠之舟。它可以连续四天不吃不喝,驮运一百八十斤重的货物。而我瘦弱的朋友骆驼也很有耐力。他可以跑很长时间,而且跑得很快。我们曾经一起在公园里跑步。他一溜烟就不见了。在第三圈时候又赶上我。我问,你为什么跑得这样快。他说,我从小就喜欢跑步,那时候我每天跑步上学。可以一连跑十里路。他说,跑完最重要的是拉伸。我们去公园的一些器械中去拉伸筋骨。他的胳膊和腿上有很多肌肉。他说,我有时候会吃蛋白粉。他去参加过几次马拉松,有一次因为主办方没有考虑周全,天气忽然变差,下起了冻雨,许多选手都因为失温严重而死亡。一些幸运的人倒在地上后被当地牧民解救了。更多的人返回到最初的起点。只有他坚持跑完了全程。他不知道为什么其他人没有跟上来。他一个人在山谷里跑着,听着山谷中空洞而厚重的脚步回声。等到他跑到终点时,主办方已经不在了。

后来,他说,跑步没意思,我要去演戏了。我说,你吗。他说,是啊,我一直有一个演员梦。我要做明星。我的身体很好。他伸出胳膊。胳膊如同宝塔。我们掰手腕,他的力气确实很大。他说,在扳手腕方面,我没有输过。他能喝很多酒。但他一般不大喝,只是偶尔喝。伤心的时候喝。他对我倾诉,我总是找不到角色。导演说我演得很好,但还需要练习。我演过许多不起眼的小角色,小兵、死尸,还有路人。有一回我还舞狮子,狮子很有意思。我和黄飞鸿打斗。我还做过替身,在半空中飞来飞去,吊着威亚,好像长了翅膀。有时候很危险,有一回差点撞到墙。但也会感到快乐,吊着做后空翻很容易,还有从空中降下来再升上去,或者从碧绿的水面掠过。导演说,你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导演说,不过我还是会给你机会的,只要你每件事都足够认真。演什么像什么,就总会有机会的。你只是缺一个机会而已。我忙说,谢谢导演。导演说,等你演完这部戏中的死尸就让你试试一个小角色。

当然,骆驼可能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是我自己想到的。但不管如何,对于一个心怀演艺理想的青年来说,中途死亡是一件残酷的事情。好像刚做了个梦就被叫醒了。好像从来没有活过。还不如从没有过梦,或者从来没活过。

导演对我说,其实,我看你很有表演天赋。我说,抱歉,我不喜欢表演,不是每个人都有表演梦。你认为好的东西我却认为很一般。他对我说,你知道吗,骆驼也不是一个在演戏方面很有天赋的人。我说,可你说过他演得不错。导演说,因为现在像他那样认真执著的人很少。不能说没有,但很少。有时候认真可以弥补一部分东西。

我继续写东西,但没有人能看到,我不断地重写着自己。我在写关于整个人生的论文。我的一生是一个复数。我幻想过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并不向往在别处的生活。

骆驼经常以回忆的方式到来,像是一个幽灵。他会看着我说,你又在写一些不知道名字的东西了。我说,对,没有意义,但是能短暂地忘记自己。他问,就像喝酒一样吗。我点头说,对,就像喝酒一样。

我一开始并不喜欢骆驼。我觉得他有些夸张,多多少少。夸张的人似乎带着一些不真诚,或者过分的真诚。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好朋友的呢。也许我们一直都不是好朋友。我们只是曾经走得很近而已。就像两颗交汇的星星。但他的星光不过是很久以前的光芒了,现在早已失去了生命的体征,是从一万年前发射过来的光亮。

那时候,为了锻炼身体,更确切地说,为了消磨光阴,我每周都会去健身房。我们就是在健身房相遇的。那次我在健身房游泳,刚游了不到一千米,毫无征兆地,一切都黯淡了。停电了,岸上的教练让大家上岸,往这里游。大家纷纷上岸,甩落身上的水珠。我也上了岸。但奇怪的是,在停电的刹那,我并不觉得十分危险,我还想着要游到对面的池壁。一个人走在我前面,借着应急灯微弱的绿光,在黑暗的楼梯中攀行。这样的情景让人想起一切类似电影中的末日图景——

大地崩摧,海流倒灌,房屋倒塌,人群被困在地下。鲨鱼嗅到了因为受伤而流出的血的腥味,从倒灌的海中游过来。鲨鱼跃起来,一口咬断人的腰肢,鲜血迸溅。还有许多杂乱的电线,有人触到后被电击中。还有人在淹没在海中的车中和鲨鱼搏斗。更多的血。破碎的肢体。鲨鱼的口中布满钢刀。更多的鲨鱼闻讯赶来。

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旁边正是骆驼。骆驼说,真不巧,停电了。停电了流不出水。我说是的。他问,你也常来吗。他说,还好我刚才没抹洗发露。我们走出来,他打开箱子,从中取出手机,打开手机中的手电筒。这时又来了电。他说,我要不要冒险进去洗一下。我们又进去,但刚冲了不久,电又停了。

在不长的时间里,健身房来回停了三次电。我们收拾好走出来。楼上从窗户中透进阳光的地方则一如既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那些发生人间惨剧的附近,譬如奥斯维辛,或者哈尔滨平房区,哪怕只有一墙之隔,也依然太平安康。带着荒谬感的平静。

他说,我们也是共过患难的人了,你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走出健身房,一个教练从面包车下来,正和几个人一起往下搬运几个红色的消防器。

此后骆驼和我一起跑步,吃饭,看电影,打牌,喝酒。我们谈了很多,但他一直没有谈过自己的家庭。看样子他没有妻子,或者已经离婚了。他是一个好动不好静的人。

我买了一束花,去医院看望诗人。他那天朗读的里尔克的诗作也正是我喜欢的诗作。我喜欢冯至翻译的“盛大”这个词,以及后面的自信的断语,现在没有,以后也不必有。此时孤独,永远都会孤独。这是多么独断的天才的说法。就应该是这样。

诗人的状况不错。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在酒吧听过你朗诵里尔克的人。他说,啊,酒吧,我那天一定喝了很多。你大概会觉得我是一个怪人,但我实际上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我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人。我说,可以理解。他让我坐在椅子上。我将花放在桌子上,坐下来。他看着我,说,谢谢你的花。我说,没什么,我觉得你很英勇,至少在当时。他说,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做了我当时想做的事。他将手比成枪的样子,朝着天花板散漫射击。过了一会,他说,你知道吗,创造力都是有副作用的,不稳定的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样,常常会是负面的,对现状的不满与批判,极度的自恋。只有不满现状才会想着去创造,这是那些脑满肠肥的人做梦也想不到的。我问,你喜欢写什么样的诗歌。他说,我喜欢幻想胜过现实。我看到他蓝色的眼睛,又向下看到了他打着石膏的腿,好像一条假腿,一条从来不存在的腿。他说,我从来没有过腿。这一切都是假象。专门为了欺骗他们那些庸俗的人。哈哈哈,他张开嘴大笑。他说,你看这牙齿也是后来镶嵌的。老实说,我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是生活一直步步紧逼。勒紧了我的喉咙。生活就是一个人在荒野中与魔鬼搏斗。战胜魔鬼或者被魔鬼战胜。这样的魔鬼常常来自于人本身。一个人同时是天使与魔鬼。魔鬼中的天使。我问,你喜欢听田馥甄的歌吗。他说,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可以说迷恋,但也很伤感。她的歌适合追忆或者伤感的时候听。

护士走进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诗人,说,记得按时吃药。诗人做了一个好的的手势。护士走出去。诗人说,我从来不吃药。药总有副作用。而我是一个喜欢完美的人。他打了个哈欠,说,有点困了。放一首歌吧。我有时候喜欢伤感的歌曲,有时候喜欢喜庆的,好日子,好运来什么的。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我说,我的兴趣也比较广泛,都喜欢一些,但不会循环播放。诗人说,没有人喜欢循环播放。就像嚼口香糖,嚼腻了就应该吐掉。但不能吐到衣服上或者地上之类的地方,很难清除,粘上去整件衣服就没用了。

诗人要下床,拄着拐杖跳舞,我连忙阻止了他。但他还是搀扶着我跳了几步。他哈哈大笑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舞吗,这是铁杖舞。我说,是的,好像机械舞一样。他坐下来,拍打着床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一次,骆驼和我一起看一部关于黑道的电影。黑帮老大很晚才出现,但气势很足,好像一朵巨大的云,掩盖了整个天空,所有其他的云都和他一齐向前飘动。老大穿得很朴素,黑色布鞋、黑色中山装、墨镜。老大的声音好像子弹,话音刚落,他身后的小弟就开枪射击。骆驼说,我也想做老大。我问为什么。他说威风,自在。我说,但老大的结局往往不好,电影最后,老大和一群小弟开车逃命,妄图做最后的挣扎。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候,我的心往往偏向他们那一方,希望他们能够跳脱,能够从此改邪归正,过上正常的生活。就像另一部电影里说的,以前我没得选择,现在我想做一个好人。从电影院出来,骆驼说,虽然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做老大,但我以后一定要演一个威风凛凛的老大,而且是男主角。哪怕在最后被抓,吃子弹。吃子弹是好的,骆驼欣欣然地说。子弹,直接,快速,就像截拳道,是人类文明的杰作。

但我并不认为子弹是好的。骆驼也不想要说服我。

骆驼带我去酒吧。每次,我们都坐在酒吧的靠近窗户的位置。窗户大多时候开着,风并不大。偶尔传来街上人们的叫号声与车辆的滚动声。有一次骆驼喝多了,和我讲起他小时候的事。他说,说实话,我小时候经常和人打架。怎么样。我问。他说,不怎么样,有时候赢,有时候输。但大部分时候是可以赢的。我的拳头很硬,就像铁一样,他们都害怕我。但我也不欺负人。我只是喜欢打抱不平。放学路上,我看到三个大一些的孩子欺负一个小孩,好像是和他要钱还是怎么了,我走上去,挡在小孩前面。他们叫我滚开,不要多管闲事。我说,可是你们也不能欺负小孩呀。我们欺负他又怎么样。我给了那人一脚,他们一齐向我拥来,还有一个拿出刀。我抓住一个,以他作为支架,飞起脚踢另两个人。他们都被我踢倒了。另一个想跑,也被我狠狠揍了一顿。他们都被我打得心服口服,好像吃了口服液。口服液,我说。他说,是的,反正他们都害怕了,几乎要跪地求饶了。我让他们都滚,以后不要让我看到他们。小孩对我说了许多谢谢,还说以后要和我混。我说,我一点也不喜欢打打杀杀的生活。小孩说,你有一颗金子一样的心。我说,你懂什么,快回去吧。

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瓶摆满了整张桌子,还有一瓶碎裂在地上,好像放了一枚深绿色的烟花。骆驼说了很多,口吐飞沫。说到动情的地方,骆驼竟哭了起来。我忘了他说到什么地方开始哭的了。也许他说着这件事却想到另一件事而在为另一件事哭着。也许他只是想要哭。我递给他纸巾,他只是稍微擦了擦,眼泪在晃动的灯光中显出斑斓的色彩,好像涂抹了油彩。

诗人出院那天,阳光十分灿烂。他穿着像是蓝色格子床单一样的衬衫。后来他也经常穿这件衣服。我问,你为什么喜欢病床服。他说,就像树木被砍伐过后结了疤痕的地方是最坚硬的部分,得病后恢复的地方也是最为坚硬的。我问,像什么一样坚硬。他说,就像水一样坚硬。

诗人问我,你也写一些东西吗。我说,我写,但每次写完不久后就删了,没留下什么。他说,就像那种阅后即焚的文件。我说,差不多。他说,你或许可以留下一些。我不大想说这个问题了,我问,你也经常去酒吧买醉吗。他说,是啊。我说,可是之前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啊,只是从那次你朗诵里尔克的诗才认识你。他说,也许那时候我们处在不同的时空。你知道吗,即便是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间,也会存在着双重或者多重的时空,而我们正是在平行时空之中。只有时空拐弯的时候,我们才相遇了。也就是说,时空在里尔克的诗中弯曲了。

在骆驼死后,我去了一趟沙漠。沙漠里的沙子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干净,好像被风洗过一样。沙漠中的月亮有时候很高,有时候则好像就在眼前。我和几个商人一起走,商人拉着骆驼。我问,现在还依靠骆驼托运货物吗。他们说,不需要了,我们也是在重走一遍当年走过的路。有点像是长征。沙漠怎么样。一个说,沙漠让人觉得静谧。尤其是当你在月亮下行走的时候,沙漠好像一条流动的大河。你愿意毫不犹豫地跳进去。骆驼在沙漠中平缓地走着,一点也不颠簸。起风了,商人叫大家蹲下来,骆驼也蹲下来了。组成一道骆驼屏风。骆驼宽厚的肩膀让人感到温暖,毛绒绒的。我告诉他们我有一个朋友叫骆驼,但是他不在了。他们安慰我。一个拍着我的肩膀说,不要难过,老兄。我看了一会骆驼。骆驼的头很大,上面长着一些绒毛。骆驼的眼睛忽闪着善良的光泽,仿佛是恩慈本身。我想着骆驼体内一定跳动着一颗很大的心脏。心脏好像月亮一样。里面照见了人间的喜怒悲欢,在夜晚发出美丽的光。好像萤火虫一样。萤火骆驼。风渐渐息了。我们继续向前面进发。星辰为我们指引道路。天空中飞舞着苍鹰,但很快就不见了。我们在一个避风处安歇下来。想到刚才的漫天风沙,骆驼的巨大头部,朋友骆驼假戏真做的死,还有其他难以言明的复杂体验。我感到十分悲伤。我翻来覆去,直到很晚才睡着。

沙漠里来了另一群人,传来阵阵驼铃。骆驼的脚步好像节拍。但他们好像远在天边,背景是雕梁画栋的城阙与青绿的山水。

商人们陆续醒来,我问他们那是不是海市蜃楼。他们都惊呼说是的,有的还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像是阿拉伯人。他们觉得很美,这一次没有白来。但我觉得虚幻终究是无法企及的,虽然美好。没一会蜃景就消失不见了。

蜃景中的一个人很像骆驼,无论是走路的姿态,脑袋的形状,还是其他什么。但他的面部始终很暗,有点像皮影戏。会不会是他在想告诉我什么。我一时难以领悟。

在回去之后,我又联系了导演。导演没接电话,过了一天才回电话。他说,我正在拍一部新戏。你说骆驼吗。好,没问题。我们明天下午在咖啡馆见吧。

在咖啡馆,导演有些心不在焉,他似乎正在想着自己在拍的新戏。我说,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死让一个人变得更重要了吧,在他走后,我才明白自己失去了一个多么好的朋友。导演说,是的,骆驼是一个热忱的人。导演又说,你想不想演戏。我说,我不大喜欢。以前上学时候也演过,演得也还行,但就是没有很大兴趣。兴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导演问,那么,你喜欢做什么。我说,我有时候会写一些东西,但总是写完就删。那你为什么要写。是啊,我为什么要写呢。

但我还是觉得蹊跷。我问导演,之前骆驼的身体有没有表现出不适。导演说,没有吧,他从来都很精神,好像一直都不会生病。但那天突然就倒下了。我问,他的家人来了没有。导演说,还没有啊。就像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啊。不知道家人在哪里。你也不知道吗。我摇摇头。导演说,听医院那边说有人来找过他。但不知道是不是家属。

我去了医院。医院的人总是很多。门口有护士在疏导着人流,好像一个水利工程师。还有几个后面站着护士的咨询台,好像一个个岛屿。我乘坐螺旋形电梯往上。有人拿着化验单从另一侧的电梯往下,有人搀扶着老人往上,但大部分人的面孔都充满了劳碌与漠然。好像一部黑白默片。没有色彩,欢乐甚少。

医生说,是啊,前两天有一个中年女子来过,但也只看了一眼,摇摇头就哭着走了。问她是不是家属也不说,也许是,但不想要接受,或者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总之是走了。我问,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医生摇摇头。防腐期马上就满了,到时候我们就要把他火化了。我说,谢谢您,如果还有什么人来找他,请您通知我或者让他留下联系方式。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火化之后的第二个月,有人来认领骨灰了。还是那个中年女子。医生差点忘了告诉我,但后来还是想起来了,给我打了电话。

我和女子取得了联系。我们在墓园见了面。她看着人将他的骨灰埋进去。在骆驼的墓碑前站了一会。我们一起往出走。她说,我是他的姐姐啊。她的声音中充满了苦痛。好像有水在火中燃烧。两边是林立的墓碑,上面放着鲜花与水果之类的东西,还有残留的香,风一吹就四散开去。

她开始讲骆驼小时候的事。仿佛回忆他的事可以让她得到片刻的宁静。骆驼小时候很淘气,喜欢跑步,爬树,爬山。他有时候坐在树上,可以坐一天。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上,反复跳跃。晚上就在可靠的树枝上睡觉。他可以在单独一根树枝上睡觉而不掉下来,就像小龙女一样。

他不大去学校,但学习成绩并不差,还得过几次第一。就是不喜欢回家。他宁愿住在外面。为什么。我问。她说,母亲走了,父亲又娶了一个女人,后母对我们不是很好,父亲也经常喝酒,喝完酒就打我们。有一次用皮带抽,抽得他皮开肉绽,他受不了了,要走,让我也走,我没有走。他先是隔几天回一次家,后来就很久才回一次。后来父亲也不在了。在那之前,我出去学了理发,他也边打工边读书,读完了大学。在大学时候,他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一起在话剧社演戏。我还去看过他演的。他演了一个守财奴,倒是很形象呀。好像他确实就是那样一个人一样。但其实他还是比较豪爽的。我表示同意。和朋友一起吃饭,他经常主动结账,别人要给他钱,他说,不用,我请。

诗人回复到正常状态之中。他又出了两本诗集,其中一首诗还和我有关,另一首诗则专门献给我。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远行的白云无止境地流浪。松鼠的天空”。他在全国各地的学校与机关进行演讲,告诉他们要热爱生活。虽然有时候还要依靠药物。他找了一个心理医生,女。女医生常常为他进行心理疏导。两人因此生了情愫。诗人经常带着女医生一起出席活动。有记者问诗人,您出席了这么多活动,还有时间写诗吗。诗人说,我每时每刻都在构思。我在睡觉的时候写,吃饭的时候写,还有更衣的时候写。我是一个永动机。好像喷泉一样不停地涌动。在采访视频里,诗人笑了两次或更多,他看起来很健康。几乎没有一点过去的阴影。诗人有时候口若悬河,他谈了很多事,一点也不重样。他的神智很清晰,但也天马行空,随便说到哪里,总在不经意的地方转弯。毕竟是诗人嘛。大家说。

就创作的角度讲,我很羡慕诗人。诗人毕竟写出来一些东西啊,不像我,什么也没有写。我几乎是在虚度光阴。诗人之前对我说过,不要羡慕我,因为你不需要经历我的痛苦,没必要,大家都喜欢幸福生活。但是最幸福的就是在痛苦中幸福。没有痛苦,就没有幸福可言。要有,也只是三流的幸福。最不幸的幸福。

骆驼的姐姐给我打电话,她说,最近她总梦到骆驼。让我说一说骆驼的事。自他工作以后,他和她聊得并不多。我说,骆驼这个人嘛,很热情。但是是那种火焰一样的热情,当你在外面的时候,看到它很热,燃烧得也很猛烈。但当你走进去,会发现中心的温度不高。或者用龙卷风来作比也可以,就是这样。也许,他是用外在的热情掩饰自己孤独的心吧。他有一颗骆驼的心。孤独得像是一首虽然听不懂但旋律很好听的外文歌曲。骆驼姐姐说,我不是很能知道你在说什么,也许很好懂。但你的表述很有意思。好像俄罗斯套娃。我喜欢俄罗斯套娃。我说,我也喜欢。就比方说,像喜马拉雅山那样高大的套娃,然后是小一些的,好像乞力马扎罗山那样的套娃,然后更小一些,再小,一直到手指那么小。套娃特别喜庆。红红绿绿的,带有东北风情。如果套娃开口,会不会也是一口东北话的味道。有时候我想,人生也是一次次套娃。骆驼姐姐说,你知道吗,我和骆驼很相似。我说,是的,我看出来了。她说,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说,第一次见你时候。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她问,是什么。我说,不知道。

后来,她问我,你方便吗,我想去找你。我说,随时欢迎。

我和她谈论了许多骆驼的事。她说,谢谢你,让我了解了他更多。我说,没什么。他是我们都喜欢的人。但我总觉得,我们越是谈论一个人,就离那个人越远了。几乎可以说是排斥。但我和她的关系却近了。她握着我的手说,我们都有一颗骆驼之心。

诗人和女医生一起去了一次雪山。女医生开始不同意,说有危险。但诗人坚持要去。两人就一起去了雪山。他们看到了美丽的雪线。上面积累着世代不化的纯白的雪。诗人拉着她的手说,我们也会像这样走入永恒。女医生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但诗人起了高原反应。他感到难受,又一次产生了厌世情绪。女医生一直在身边安慰他。诗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他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也不觉得和女医生在一起有什么幸福可言。他将带在身边的诗集用火一页页烧掉,还烫到了自己的手指。但没有立即拿开,好像在享受着燃烧的快感。他想起之前自己说过的,我的手指如玫瑰。也许,燃烧的玫瑰更加鲜艳,更加美丽,更加绚烂。就像诗人用生活燃烧着自己。

而我用生活做了什么。我想,磨损,我在用生活日复一日地磨损自己。

诗人对女医生说着话,断断续续地。吸了一些氧气。他说,我以前很想来雪山,我觉得雪山很圣洁,雪山的日出日落也很美,好像是世界上最美的事物。但现在我站在雪山下面,还爬了一段距离,心里却开始想,雪山也不过如此嘛。圣洁也不过是这样呀。有什么超脱于世上的呢,有什么能永远地保持高蹈的状态呢,几乎没有。我开始想着一切圣洁都是在建造在不堪上面。一切美好都是计算的产物。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不去朝圣,不去相信圣洁。大俗就是大雅嘛。诗人喘了一大口气,说话对他来说有些费劲。虽然在来雪山之前,他进行过一些必要的锻炼,负重跑,体能训练,但还是有了高原反应。女医生默默地握着他的手,虽然她不大同意他的话,但不去纠正,让他一次说个够。他就说啊说啊的。后来就睡着了。大家以为他第二天就会恢复健康。当时夕阳已经照在了雪山上,夜色如同油脂,慢慢沁入了静谧的天空。世界有一种沉静的悲壮。大家也就慢慢睡去了。女医生握住他的手,躺着,想了很多事,终于睡着了。还梦到了他。但第二天,大家发现诗人不见了。到处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女医生流了许多泪。她发现一封留给自己的信,上面写着——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你不必去寻找了。因为我是很幸福地前往那个地方的。还有,我喜欢你,就像你喜欢我一样。我曾想过和你永远在一起。那是一个美好的梦。一切都恍如梦境。但唯有梦境是真的。所有现实都是易碎的倒影。我知道,你会梦到我,因为我是走在梦境之中。不同人的梦境,但只有你的梦境最迷离,最让人心动。但我不会长久地停留,我会挥挥手和你说再见。但不是永远不见。只要你相信,我们就会再次见到彼此。

女医生看到雪山的绝美景致,想到诗人慨谈万物的神气,想到诗人美丽而绝望的诗篇,想到自己做的关于诗人的梦。她将手埋在深深的雪中,想象着雪花漫天飞舞的景象,感到伤心至极。

骆驼姐姐和我整夜地说话。她将自己的身体依偎在我的怀里。我的脸贴近她的脸,她的头发向两边纷披。我感到有什么从我的脸颊滑落。不知道是谁的眼泪。也许是我的,但更可能是她的。她轻轻地吻我的睫毛。

两年时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写出什么,一些人,一些事已经变得模糊。而天空上的云也还是那样,无止境地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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