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振振杂谈诗词阅读(三八)
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指导教授,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中华诗词学会顾问,中央电视台“诗词大会”总顾问、《小楼听雨》诗词平台顾问、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曾应邀在美国耶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
元代末年,政治腐败,天灾人祸,交加迭起。至1351年,长期潜伏运行着的地火终于喷薄而出,爆发为农民战争性质的红巾军大起义。这场斗争虽以失败告终,但它持续十三年,大小数百战,给元蒙贵族集团以致命的打击,使得趁乱而起的朱元璋军能够在扫平南方割据群雄后,轻而易举地北伐中原,将元蒙残余势力逐出大都(今北京),驱往沙漠,代之以一个汉族地主阶级重新执政的封建王朝——明。
南朝齐刘勰在评论汉末建安时期的文学创作时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元、明易代之际的词,亦有同样的特点。如果说高启《沁园春·寄内兄周思谊》之所谓“摩挲旧剑生苔,叹同掩衡门尽草莱”云云还只是神肖的话,那么刘基《水龙吟》中“鸡鸣风雨潇潇,侧身天地无刘表”,“问登楼王粲,镜中白发,今宵又添多少”等语,则干脆就以建安才士自命了。而陶安的《水调歌头·偶述》及同调《秋兴》二首,一面展示元末战乱给人民带来的深创巨痛(“血溅中原戎马,烟起长江樯橹”,“苔锁河边白骨,月照闺中嫠妇,赤子困沉疴”),一面抒发自己辅佐朱元璋完成统一大业的豪气雄心(“写兵机,修马政,咏铙歌。西风莫添华发,壮志未消磨”,“天意必有在,早听《大风歌》”),最能反映这一乱而后治之时代的特征。此类作品,风骨遒上,是明词的良好开端。
然而,自开国以后直至熹宗天启末的二百六十年间,明词却由序幕的哀管亢角转入了低轸轻弦。剑光牛斗,壮气蒿莱,南宋、金、元豪放派之清刚,一时收敛;艳歌桃李,芳心兰蕙,唐、五代、北宋婉约派之温柔,再度风发。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上述嬗替的奥秘,自然还得向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中去搜求。
夫前期二祖,雄才大略,治国治军,咸有建树,然专制独裁,忮忍劖刻,屡兴大狱,滥杀无辜;后起列宗,率多凡庸,唯知逸乐,不足守成,而辅臣争权,宦官擅政,厂卫跋扈,特务横行。是以文人学士,屡受摧残。如高启以作文连坐,竟至腰斩;刘基以刚直见猜,乃罹鸩毒;杨基以被谗夺职,夭折役所;凌云翰以贡举乏人,贬死蛮荒;瞿祐以诗祸下狱,谪戍保安;解缙以藩王构陷,身亡囹圄;夏言以阉魁诬诋,论斩西市;杨慎以议礼获谴,长流南滇;至若边贡以素著才名,屠隆以放浪诗酒,并遭弹劾罢官,犹其小焉者耳。
这一桩桩惨痛事实所造成的后果,不仅仅是从肉体上消灭了一批词人的才华,给明词带来了有形的损失,更严重的是在精神上磨去了一代词人的棱角,使明词受到了无形的戕害。
俊才雅多风流倜傥,时世且令钳口噤声,而欲其不以醇酒妇人为麻醉,又乌可得?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载杨慎放废之后,益纵任不羁,“尝醉,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门生舁之,诸妓捧觞,游行城市,了不为怍”,且按曰:“特是壮心不堪牢落,故耗磨之耳!”类似情形曷胜枚举,这不过是典型的一例罢了。
加之明代都市经济的发展有过于唐、宋,勾栏酒肆,鳞次栉比,词即不复作金尊檀板歌舞之资,亦足为花前月下遣兴之咏;南曲诸腔的盛行迥异于金、元,曼声软语,玉联珠贯,词虽未必尽效其音容节拍,仍不免略受其浸淫渐染,更何况词本起于市井嘌唱,向有言情旖旎的传统呢?
如此,则本期明词之“竞尚侧艳”,“惟长绮语”,“才士模情,辄寄言于闺闼;艺苑定论,亦揭橥于《香奁》”(近代吴梅《词学通论》第九章《概论四》第一节《明人词略》),就不须多怪了。而专以应歌侑酒、主于批风抹月的《花间集》(后蜀赵崇祚编)、《草堂诗余》(南宋书商纂辑)为何能在当时屡刻而畅销,也有了合理的解释——特定社会风气下的特殊需要么!反过来说,二书的风行,亦未始不是推波助澜、使此种社会风气愈煽愈烈的一个重要因素。但看明人竟有将此两编全数拟和一遍者(陈铎《草堂余意》、张杞《和花间集》),便可知她们对明词的牢笼之力了。
上引吴梅云云既提及晚唐韩偓的《香奁集》,这不由得使我们想起其序中夫子自道的两句俪文:“咀五色之灵芝,香生九窍;咽三危之瑞露,美动七情。”据说宋代高秀实听人诵此,一叠连声道:“动不得也!动不得也!”(宋许顗《彦周诗话》)道学家之酸腐,一至于此,大堪捧腹解颐。其实,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七情六欲,怎地便“动不得”?要当明邪正之辨耳。动而不失其正,斯则为善。剔除此期明词中若干流入亵狎的篇什,那些纯洁、真挚的爱情歌咏,自是人类精神美的财富,应予充分肯定。至于政治失意者“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宋姜夔《翠楼吟》)性质的苦闷之词,盖有托而逃,既非纵欲,又非纯情,理当别论的。
我们反对不作具体分析地一概抹杀此期明词,但并不等于说我们对她严重脱离社会现实的倾向持赞赏态度。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一倾向都是令人遗憾的。在这个意义上说,明词确乎经历了一段较长的中衰。
崇祯暨南明时期,政局板荡,戎马倥偬。清代八旗的剽师悍旅先是频年入侵;继而在李自成农民起义军亡明后,大举开进山海关,吞噬了北中国;旋即又跨过长江天堑,横扫南方。鹊噪而起的福王、鲁王、唐王、桂王等南明政权,抵挡不住清人的强弓劲矢,一一鸿逝于历史的缥缈远空。
面对着这样一个山崩地裂、海水群飞的时代,明词在谢幕之前以急筑悲笳、紧锣密鼓重新回升到了她的高音区。如孙承宗之《水龙吟》(平章三十年来)、卢象升之《渔家傲》(搔首摩天问巨阙)、吴昜之《念奴娇·渡江雪霁》、张煌言之《满江红》(萧瑟风云),以赋体直抒慷慨报国之志,作穿云裂石之声;如陈子龙之《点绛唇·春日风雨有感》《江城子·病起春尽》、夏完淳之《一剪梅·咏柳》《烛影摇红》(辜负天工),借比兴曲达伤悼亡国之情,出惊神泣鬼之语:表现手法容或不同,艺术旨趣庶几有别,其人之为殉国的烈士,其词之为爱国的佳篇,则后先一揆。她们是泪涛和血瀑的变奏曲,她们是炮管和弓弦的交响乐,她们是明词的丰碑、明词的骄傲!
明亡以后,还有一大批遗民词人,窜伏草野,抱贞守节,不向新朝臣服。论时代他们已入初清,而论创作犹是明词之袅袅余音。其最负盛名者有二“山”——王船山(夫之)和屈翁山(大均)。
王夫之、屈大均俱曾投身于南明的抗清斗争,暨斗争失败,又都以长歌当哭,借词笔寄托孤臣孽子的哀思,倾泻侠客义士的忠愤。所作皆姿态横生,未拘一格。然翁山尝北走雁塞,词或挟幽并风沙肃杀之气;船山长南匿衡阳,词或染潇湘烟雨凄怨之情——面目亦不尽相同。他们的创作生涯在南明灰飞烬灭后还持续了三十多年,明词那沉甸甸的句号,不啻是以他们为代表的遗民词人在弥留之际圆睁着的含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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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游盖竹山
章雪芳(浙江)
山盖青青竹,风描水墨图。
孤身随细雨,踩痛落花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