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诅咒,叫“我祝你一切都好”

上卷 第四十回 第六节: 

【原文】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他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他,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他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象,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色。”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他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说道:“我们想他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这是如今的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上用内造呢,竟连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

凤姐忙答应了,仍令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那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并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非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离了潇湘馆.

【端木持易见解】

我记得有个宫廷的电视剧,名字我忘了,但有一集我倒印象深刻,就是说宫里给皇上喝的茶都是陈茶,最顶级的茶,实际上都不给皇上喝,为啥呢?怕他喝了最好的茶,其他的茶都不行了。最好的茶又少,又难弄,又不好保存,所以,宫里人被现实逼迫,也只好从一开始就不给皇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皇帝慨叹说,这皇帝实际上是白做了。

茶叶如此,其他东西是不是也如此呢?我跟诸位说,大抵也是一个道理。绫罗绸缎,各种陶瓷玩器,女人嫔妃等等,实际上顶级的,也不会弄进宫去,大多都是到了官员手里了,或者就流落在民间。

人才是不是也这样呢?我跟诸位说,道理一样。顶级的人才,它进不了宫,为啥呢?因为他一进宫,其他人都废了,差太远了,别说大臣比不了,皇帝都得叫老师,叫亚父,你说,这种人会被那些庸臣弄到皇帝身边吗?他们这方面可是精明的很,那是一定不会的。

茶叶也好、瓷器玩物也好、人才也罢,不是皇帝亲自经历、亲自见面、亲自拜访,他是一个也得不到。记住,顶级人物,不亲力亲为,绝不是靠人送过来或者自己爬过来能得到的。

你看王熙凤,她号称没有不经过的事情,没有不见过的东西,结果呢?“说嘴打嘴”。轻烟罗,她就没见过。贾母呢,就给她上了一课。

但王熙凤究竟是真没见过,还是假的没见过?这里的确有两种可能。

我们先按照她讲的是真话来看。

这个轻烟罗已经极少了,市面上没有了,你看,皇帝用的都不如这个。

但这个推理不靠谱,为啥呢?因为凡是奢侈品,是越到后来越奢侈的。只不过贾家可能没有新进的,这倒是属实,如果贾家有新进的这个东西,王熙凤自然是见过的。说明什么呢?说明贾家已经衰落好久了。过去糊窗子的东西,都比现在做衣服的东西好,甚至比上用内造的东西都好。自然是过去好,现在不好了。

但反过来,如果王熙凤是做戏,说的都是假话,故意用自己的无知彰显贾母的见识,以此拍贾母马屁,薛姨妈附和,这倒是更符合作秀的场景和氛围。作秀给谁看呢?自然是骗刘姥姥的了。什么轻烟罗,都是假的,实际上就只是些蝉翼纱。刘姥姥哪里分得清真假?更哪里分得清烟罗和翼纱?还不是贾母和王熙凤一唱一和,把假的说的跟真的一样?

真要是有那些东西,当初建这个房子糊窗纱的时候,能不拿出来使用?迎接王妃回府这么重大的活动都没拿出来使用,如今能为了林黛玉把它拿出来使用?更何况,如果这个烟罗真如贾母所说,比王熙凤她们年纪都大,岂不都二十多年了?一个东西放二三十年不拿出来晒?不被人看见?岂不早都坏了?

综上所述,如果贾母王熙凤说的是真的,那么,贾府已经混到了开箱倒柜翻仓库的地步了。如果贾母王熙凤说的是假的,那么,贾府根本不存在这么好的东西,是贾母和王熙凤说笑逗刘姥姥呢,实际上贾府根本没有好东西拿来给黛玉窗户,也不会给她糊窗子。

真和假,对我们来说,都不重要了。

为什么呢?因为你看黛玉住的房子,是“小屋子”,“屋里窄”。

在这个事实面前,说什么轻烟罗,蝉翼纱,岂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吗?你有钱有势,竟然盖房子都盖这么小?

她们只不过是欺负刘姥姥是乡下人,“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罢了。

回头听听她们说的那些话,大家也就一笑而过罢。

你看那纱的样式,“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银蝉,折枝,流云、百蝶,都是些什么东西?我告诉诸位,皆是看起来好看,但一瞬就消失的东西。你们再看那罗的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都是什么色呢?“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诸位,那是轻烟,那是薄雾,那是霞影,也是看起来好看,但一瞬就会消失的东西。

世界上的东西就是这么奇特,凡是鲜艳亮丽的,又轻又软,又好又大又威武的东西,都不能长久。这叫什么呢?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东西在那最顶端的极致状态,是非走下坡路不可,非毁灭不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就是这个理儿。

贾母和凤姐吹完牛,凤姐还要替贾母显摆:“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

好、好、好,我刘姥姥就好好看看,你们究竟好到什么程度,还能吹到什么程度,还能吹多久呢?

有一种诅咒,就叫“我祝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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