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送哥郎

送哥郎

——地方丧葬文艺扯谈

澧县说唱艺人郭方惠有一帧“送哥郎”的视频,他唱道:“神农治五谷,孔子治诗书,阎王治起生死簿,庄周敲盆打丧鼓。”这打丧鼓,便是我们老家湘北一带流传已久的专事丧葬的说唱艺术,大多是在死了老人之后,由孝男孝女恭请艺人登门经营。

打丧鼓分为说书和送哥郎两部分,送哥郎排在下半夜挨近天亮时。这时,鼓匠按固定唱本击鼓吟唱,唱完一阕,便配以锣声和唢呐声以断启上下。唱本内容为孟姜女送夫,简称送哥郎。唱本是否另有题材,不敢妄判。笔者年已七十,一生听过送哥郎不下百十余场,未发现另有。

送哥郎题材虽然统一,但或因师门有别,或因演唱者个人剪裁的尺度不同,往往呈现不同版本,这当属正常。但发现有的版本过于拖沓散漫,造成主题不突出。如有版本从伏義弄八卦,三皇五帝演政绩到秦始皇创帝业,一路数来,如同背史书;到了秦始皇,又过多叙说修长城的背景、规模和修筑过程,这实为蛇足,说明某些艺人的艺术素养有待提升。笔者认为送哥郎应紧扣“送”,即紧扣孟姜女新婚因丈夫即将远役而依依惜别来展演,集中表观主人公忠于爱情,追求自由幸福的烈女形象。

孝府为何要选用送哥郎这一形式作为丧事活动的高潮和尾声,笔者认为其作用主要有以下方面。

一、添悲氛

死了老人,一般会连续打几夜丧鼓,送哥郎安排在最后一夜天擦亮的时候。送完哥郎,亡者将出殡入土。津澧一带有下葬不得超过巳时的习俗,含有早些让亡者入土为安之意。此时鞭炮炸响,鼓乐齐鸣,送哥郎便开演了。鼓师代孟姜女送夫,悲腔悲韵,配以唢呐的哀调,大锣的闷声,营造出一袭凄楚悲伤的氛围,自然引发孝男孝女大放悲声。此时,孝场彼声叠此声,演绎着丧事过程中唯一具有艺术性的哭亡景象。亲友哭丧属常理,而哭丧比较集中的时段为:终气时,封殓时,送哥郎时,撮土掩棺时。这几个时段中,唯有送哥郎时的哭亡,人员众多且集中,加上艺人参与,人声乐声相和,称得上是具有艺术性的吊亡大合唱。亲人就要上路了,等一会连遗骸也不复待见,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死别。用送哥郎的形式送亡者,既是生者的真情表达,又很具悲伤肃穆庄严的仪式感,所以,它是孝府合情合理合适的选择。

二、彰教化

任何艺术形式都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艺术应该具有教育感化功能,打丧鼓也不例外。送哥郎作为打丧鼓的高潮和结尾,教化作用是十分明显的。首先是选材恰当。孟姜女送夫,与其说是生离,不如说是死别,或者说是生离死别的叠加;孝府也正在上演这一幕。其次从艺术上讲,它兴彼说此,借昔日孟姜女送夫衬映、推波眼前的孝男孝女送亡。虽然送哥郎的唱本,大多数也就唱了个故事的开头,即孟、范相识相恋成婚到新婚不忍别离,这也就足够了。因为这故事已经演绎了数千年,艺术展演者和艺术受众中的绝大多数(幼童除外),对这个故事已烂熟于心,他们

对此早有心理预设,也就是说,艺术播场与受场构建了良好的默契,彰教化是顺理成章的事。显然,孝府的意图不在请人复述这个故事,而是借瓶装酒——搭台宣示礼孝亡者,教化生人。

送哥郎是一出悲剧。“悲剧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语)孟姜女与范喜郎因特殊机缘相识相恋而自由结婚,因丈夫被征夫要去修筑长城,虽新婚燕尔不忍分离又不得不分离,送哥郎展演的就是这么一段。人们熟知的她的整个故事大致是,送夫,思夫,望夫,寻夫,哭夫,最后客死在肩扛夫骨返乡的路上。这出不折不扣的悲剧,强烈地昭示了孟姜女忠于爱情,热爱家庭,

追求幸福生活的完美人格。她用不屈不挠的行动猛烈地撞击封杀她幸福生活的重重黑屋,拨弄出一缕希望的亮光。这出悲剧的价值是厚重而不同凡响的。孟姜女虽然只是配偶当中一方的代表,但她的行为和精神,是构筑人类美好爱情及家庭,乃至整个和谐社会的积极因子。具体到某个孝堂,或许是慈父,或许是慈母,或许是极端个例父母双双,不管是一位还是几位,总之是配偶仙逝。送哥郎就是送人,也可以引申为送亡人。孟姜女送丈夫,孝男女送父母,都在悲悲切切地送人。孝堂借送哥郎这个平台彰显对亡者的孝心,也借它对活着的人起示范和教化作用。艺术只是形式,形式为内容服务,如此而已。

三、蕴哲理

送哥郎的哲理蕴含在“送”字里。无论像孟姜女这样久经磨难忠贞不二的夫妇,一生没红过脸白头到老的伴侣,还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仍不弃不离的配偶,或半路撮合到老的夫妻,他们的结局都一样:被送,也就是亡故。鸳鸯散是自然铁律,谁也违背不了。既然人人都得过奈何桥,就得寻找一个上桥的仪式,送哥郎便是合适的仪式。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弄一场音乐会,唱一曲挽歌,让活着的人都来听听。别过分留恋人生,风水转流转,一个也别想漏掉。眼前的仪式为先走一步的演绎着,后来者 就先见识见识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既然有迎生的赞歌,就应该有送亡的挽歌;既然送过来没怕过,还怕被送走?!人生一场其实两场:上场+下场。“你方唱罢我登场”,不是这乡便那乡!

呜乎!哥郎送毕,恰逢东方显白,鞭炮鼓乐再响声中,亡者乘棺登程。“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者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附录【一】送哥郎这题目的文字表达有二:“送哥郎”、“送歌郎”。症结在于到底是“哥”还是“歌”。这两字同声同调。这在口口相传的年代分出个水清鱼白可能没有那么迫切和 必要,而如今网络时代,它们的文字表达已赫然在屏且迅速传播着,辨清楚它们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笔者发现网传的“送歌郎”居多,偶有“送哥郎”的,例如笔者的中学语文老师杜修岳先生(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写的便是“送哥郎”,我认为他是对的。理由是:“哥郎”是同义复指,哥哥+郞君,即丈夫的意思,前面加动词“送”,构成省略了主语的动宾词组作题目,完整的意思就是“孟姜女送别丈夫范喜郎(远役)”,唱词的主要内容展示的正是这个情节。而“送歌郎”是偏正结构,意思只能是“送歌的郎”即唱歌的鼓匠,这显然与唱词表达的意思不符。事实上,鼓匠只是孟姜女送夫这一故事的演说者,主人公孟姜女情感抒发的传声筒。用“送歌郎”做题目文不对题,所以我判“送哥郎”正确。

附录【二】朱元璋“送锅”。传说朱元璋曾给财主放牛,不小心牛摔死了,他与同伴借锅煮吃了牛肉,将牛角插埋山石中,露出角尖,以证明牛被山石压死,选择天擦亮时还锅以避免露馅,于是有了“送锅郎”的称谓。是否有以朱元璋送锅作丧事唱词的(应该没有,或笔者视野不及也未可知,但总觉这故事与办丧事挂不上号,况且放牛失职还偷吃牛肉并不是什么好行为)暂且不论,可取的是“送哥”“送锅”的语法结构相同,都是动宾结构;又湘北津澧地区,哥锅均读guo(平声),只是彼“锅”非此“哥”,一个铁傢伙,一个是肉身。

附录【三】网搜《送哥郎》唱词示例:“(一)神农置五谷,轩辕置衣裳。庄子置起锣和鼓,周公置礼仪,孔子置诗书,阎王置起生死簿。(二)人生幻化总是空,人生犹如一梦中。人如夜露随风化,人似朝露见日融。人在阳间千般事,人归阴府不见踪。人过百岁难强留,人争霸气一场空。(三)金乌玉兎两相忙,忙里偷闲实可伤。伤叹颜回无老寿,寿高盘祖也要亡。亡人未遇长生药,药中哪有不死方。方知人生如一梦,梦中不觉醒黄粱。(四)送夫一里出山冲,难舍难分珠泪涌。实望夫妻同到老,竹篮打水一场空。(五)送夫二里到柳林,林中鸟儿尽嬉戏。叽叽喳喳斗嘴乐,奴却与郎被分离。(六)送夫三里桃花店,被风吹来妹打颤。脱件衣衫披郎身,为郎万里避风寒。(七)送夫四里到池塘,塘里有对好鸳鸯,相亲相爱总相依,恰似孟姜与范郎。(八)送夫五里橘子山,摘个橘子十二瓣。郎尝六瓣瓣瓣苦,奴尝六瓣瓣瓣酸。(九)送夫六里到桥头,小河流水慢悠悠。流水一去不复返,奴心与郎共戚休。(十)送夫七里放牛岗,放牛岗上好凄凉。路边牧童莫笑我,前世烧了断头香。(十一)送夫八里到井边,井中镜儿留影长。郎君被抓筑长城,姜女只身守空房。(十二)送夫九里到庙堂,挽着郎手来敬香。今生不求富与贵,但求我郎永安康。(十三)送夫十里到长亭,泪眼相向何日聚。声声叮嘱我的郎,早踏归途还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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