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疲劳

某年，陪岭南客冬游五台山。一路之上，萧瑟阵阵，西风扫净天空，叶落而显山形。客为之几番感叹，说南方不落的绿树，使之审美疲劳。我则感慨，疲劳者岂止审美，亦舒说：“人们日常所犯最大的错误，是对陌生人太客气，而对亲密的人太苛刻，把这个坏习惯改过来，天下太平。”一个素昧平生之人，偶然做件事便会让人感动不已，不是因其有多好，而是你对他未抱任何希望，只做一点便出乎你的意料；而一个亲密无间之人，长久做对你有益的事，你却麻木无视，认为理所当然。不愿为亲密者的成功鼓掌，却愿为陌生人的悲惨捐助。此即对亲密者的近视疲劳。

此类疲劳尚有其他表现，且越亲近，症状越严重。交待的事记不住，或根本没记，约点迟到，办理拖期，等等。网上流行段子云：和媳妇吵架赢的，最后都离了；对媳妇冷淡的，最后都一人过了；不给媳妇钱的，最后都穷死了；不让媳妇开心的，最后都气死了。幽默是幽默，却也令人纳闷，没有谁离不开谁，只有谁不珍惜谁，夫妻之间，何以至此。张中行《婚姻》一文道：“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可以分等级，婚姻也是这样。以当事者满意的程度为标准，我多年阅世加内省，认为可以分为四个等级：可意，可过，可忍，不可忍。”这大概属于第四级了。

好夫妻的十大经典表现：“恋爱时，彼此是崇拜者；交谈时，彼此是知音；得意时，彼此是吹牛对象；生气时，彼此是出气筒；困难时，彼此是咨询师；痛苦时，彼此是安慰者；病时，彼此是护理；老时，彼此是拐杖；平时，彼此各干各，保持适度距离。”大概也是痴人说梦话，荒诞不经矣。法国思想家泰恩谈婚姻，深刻而接近事实：“互相研究了三个星期，相爱了三个月，吵架了三年，彼此忍耐了三十年，这就是婚姻。”胡适的话可作此补充：“爱情的代价是痛苦，爱情的方法是要忍得住痛苦。”如此洞见，必源自切身感受。鉴于此，柏拉图、哥白尼、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笛卡尔、帕斯卡、牛顿、伏尔泰、贝多芬、亚当·思密、康德、叔本华、舒伯特、安徒生、诺贝尔、尼采、梵高、普鲁斯特、卡夫卡、维特根斯坦等等举世成就者，皆终生未娶。不食马肝，未为不知味，由此若得出一个结论，优秀者普遍单身，未免片面，却有道理。

婚姻对于女人，几乎是无法逃脱的宿命。“点点春山淡淡愁，任他风雨上西楼。何堪词笔画眉黛，槛外云开水自流”，世间几人能做到。功成名就者，似乎不抵相夫教子者幸福，最后的归宿还是安稳度日，然“二十年的浪漫风流，会使一个女人看着像座废墟；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会使她看着像座公共建筑”，王尔德的话毫无掩饰。海棠铺绣，梨花飘雪，哪有不败的容颜。

对亲近之人如此，对亲历之事亦然，纵使社稷大统，也有厌倦之时。唐玄宗移情杨贵妃，万历帝廿年不上朝，顺治帝更是结跏趺坐，钟情释迦，民间传有其偈：“十八年来不自由，南征北战几时休？朕今撒手归西去，管你万代与千秋。”读书兴趣，经史子集交回；文士排遣，琴棋书画紧换。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不是无酒，是无醉人之酒，不是无人，是无可人之人。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春色未离，是你离了春色，你也未离，是心情离了你。有的人一见如故，再见陌路，隔阂着莫名的距离，酒不醉人，独醒者痛，有的人纵使疲劳了，还能过一辈子，春色已去，心情未离。